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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历史演义-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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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这院中一切布置,全是自己拿出钱来收拾的。这一座山石,便费了三千银子,所有花草树木,种种设备,共费去一万二千多两。他要我腾房子,得如数地赔我。并且我迁出去,三个月以内不能租好房子,设备停妥,这一笔损失费,也得出在他的身上,通共要一万八千银子,给一万七千九百九十九两,也不成功。你回去说吧。他如果不赔偿,我每月给他四十五元,作为租价,我姓黄的要给他四十四元九毛,那算我不体面,不是朋友。这话你可听明白了吗?”钟福道:“我听明白了,黄先生,你候我回信吧!”佐文这才将他放走。
  钟福回来,一五一十地全对瑞方说了。瑞方气得跺脚乱骂,说:“反了,反了!他姓黄的,居然敢敲诈到我头上来了,我不叫你尝尝滋味,你也不知道我的厉害。”果然第二天瑞方自己带着几个壮健家人,一直跑到清仁观来。嘱咐家人说,我叫你们搬东西,你们就搬;叫你们打人,你们就打,打出人命来,全有我一个人承当,不与你们相干。家人答应:是是。进了清仁观,来至跨院,只见黄佐文正同着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头儿,在院里对坐着喝酒呢。一见瑞方进来,佐文忙站起来躬身施礼,叫了一声大帅,晚生自出狱后,三次拜谒,未晤尊颜,不知草茅之人,有什么得罪大帅之处?难得今天大驾光临,晚生正好当面请罪。瑞方原是怒着一肚子火气来的,但是一见了面,良心发现,回想起当日的事来,总觉着有些对不起佐文,便勉强笑了笑,答道:“你很受屈,我是知道的;但是我所受的屈,比你更大了。所以从前的事,我很希望你不要再提。如今我来,是因为这一座清仁观,已然改为古物陈列所,你们照相馆不要自管占着,早些腾出来,我好着手收拾。我要派家人来,恐怕他说不清楚,所以亲自走一遭,一者看一看房子的局势,二者同你当面谈一谈。你究竟几时能搬,先告诉我,我也好预备一切。”佐文笑道:“腾房子是很容易的,今天说话,明天就能腾。但是钟福回宅,可曾向大帅回明一切吗?”佐文这一句话,却把瑞方问急了,冷笑道:“钟福的话,我只当是他撒谎放屁呢!原来真是你叫他说的。那就好办了,你简直是故意敲诈,要想霸占我的房子。不错,我瑞方是有钱,却不能这样花法。”黄佐文见他翻了脸,自己才待发作,却见那位老先生,拖着读八股的声调问瑞方道:“瑞方,你所谓有钱者,究有多少乎?从何而来乎?鄙人愿安承教。”瑞方本来一肚子气,又听这老人咬文嚼字,呼着他的名姓动问,那气更捺不住了,大声喝道:“你是哪里来的老村牛,敢直呼我的名字!我有多少钱,从哪儿来的,你管得着吗?”老人见他这样动气,却丝毫不惧怕,也不着急,仍旧从容地答道:“此小事也,何必飞扬浮躁,若是之甚乎?平尔心,静尔气,余又将问焉。问汝之钱数,是否为二百万之现洋乎?此二百万现洋,是否即淮北赈捐乎?汝其明以告我。”老人这一问,可戳到瑞方的肺管子上了。原来其中含着一段不可告人的历史。
  瑞方生平罪恶,当以此为第一。这件事本来知道的很少,还是黄佐文初到天津,同孙会卿正在要好时候,会卿对他说的。没想到如今瑞、黄两人决裂了。那位老人,乃是佐文的叔父,号叫霞林,是一位老孝廉,为人品学很好,只是过于拘板,现在北京法部尚书廷杰家里教读。从前因为佐文好架讼,本不爱理他。如今佐文改途做买卖,比从前规矩多了,叔侄两人方才照旧来往。适才瑞方未来时候,霞林到了,说还不曾吃饭,佐文便叫来酒菜,同他对酌。因想起瑞方来,佐文大发牢骚,将他这一段历史,全学说给霞林听了,一个字也不曾隐瞒。这位老先生听了,气得破口大骂,说瑞方是禽兽畜生,连灾民他全吃到了。似这种人,你从前就不应当同他交朋友,如今决裂了,这正是你自新的好机会。我如果见了他的面,必定得骂他一顿,才出这口愤气。没想到说着说着,瑞方真个来了。始而老先生静听他们交谈,自己插不进嘴去,后来瑞方自夸有钱,他可真忍不住了,所以挺身出来,单刀直入,硬揭他的心病。瑞方如何还能受得了呢?
  到底这一段吞赈的历史,也算是官场现形记的好材料,作书人不能不追叙一番。那一年,瑞方做两江总督,正赶上淮北一带大闹水灾,人民庐舍田园,全被水冲没了,当时溺死的不下数万人,其余逃难未死的,有一二百万之多。露天席地,嗷嗷待哺,困苦情形,真是难以笔述。于是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全都交章入奏,自然说得十分可怜。清廷除豁免钱粮外,又发了十万内币,交瑞方遴派妥员,前往放赈。无奈钱少人多,这十万银子,真正是杯水车薪,丝毫无补。瑞方这时候,居然发了慈心,自己恳恳切切地作了一篇捐启,为灾民请命。凡北京各部置,以及二十二行省,自督抚以至州、县官,人人给一份,随意捐助。这捐启出去,果然发生了很大效力,多的一万八千,最少的也掉不下三十五十。等到缴齐了一算,居然有四百五十七万九千余元,并且这款子全是一律汇到江宁,交藩库收存。瑞方一看见有这许多钱,立时将慈心变作了贪心,恨不得全下到自己腰里,方才称心如意。但是众目之下,这句话怎好说呢?心里倒不免踌躇起来。正在这时候,家人上来禀报,说东司的纪太太到了。瑞方一听“纪太太”三字,忽然触动灵机,计上心来。
  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原来现任江宁藩台纪长,也是满洲旗人,同瑞方是姑表弟兄。这位先生,是大大的一位鸦片烟鬼。他一天要吃八两公膏,是一钱一口,通共八十口,缺一口也是活不了的。每天总在掌灯时分起床,睁开眼睛未出被窝以前,伺候烟的丫鬟,就要将八口烟分装在八个斗上,烟灯燃着了,预备着。他只要哼的一声,这支烟枪便得送到他嘴唇边。他也并不睁眼,含着烟枪便吸起来。吸完了这一口,那一支枪便紧跟着续上,一气将八大口吸光,然后将被窝拉一拉,替他盖上头。他仍然睡半刻钟的工夫,然后才能穿衣服起来。起来梳洗净漱过了,吃一遍点心,照旧躺下吸烟。总要到夜间正子时,方才精神圆满,阅看公事,接待来宾,非常的高兴。一年三百六十日,总是日日如此。有时候初一、十五,得到督署谒见,他夜间本不睡觉,便早早地去了。天光尚未大明,所有合城现任候补各官,反倒走在他的后边。可是一个月中,也不准有这样一次。自从瑞方来做总督,他自己觉着是老表兄,益发无拘无束,时常两三个月不准到督署去一回。要是有公事,必须商量的,便委托他那太太宝氏去走一遭。这位太太,人极精明,而且知书识字,也明白公事,倒是他一位好帮手。瑞方这边有什么公事,得商量的,便也不请藩台,反倒请藩台的太太。这一次不知有什么公事,纪太太又到督署来了。瑞方正在转那四百多万赈款的念头,听说藩司太太到了,灵机一动,心说这笔生意,倒要从这妇人身上做起来了。想到这里,便自己去见纪太太。
  此时纪太太正同瑞方的太太在上房谈闲话,见瑞方走进来,连忙请了一个蹲安,嘴里还说着,给大帅请安。瑞方一边还安,一边笑道:“老表嫂,我真要罚你了。咱们这样至亲,你为何一口一个大帅,叫得人肉麻。”纪太太笑道:“这是皇上家的体制,我们做臣子的,岂敢以私废公。不叫你大帅,却叫你什么呢?”瑞方道:“虽然这样说,我们在家庭间,似乎还是论亲情的为是;等到官场聚会,再尚那无谓的体制,还不迟呢。”说着自己坐下,又问道:“表兄的鸦片烟还是那样吃吗?”纪太太道:“不吃怎能活得了呢?”瑞方叹了一口气道:“表兄一辈子净吃大烟了,做了十来年的司道,也曾剩下几文吗?”纪太太嗐了一声道:“不要说了,他白天不见人,不做事,净等夜里活那几小时,所有的事,全交给师爷同门房去做,人家可是剩着钱了,他的钱却从哪里来呢?照例那几个钱,我们家的排场大,人口多,不过仅仅保住挑费了。要说到剩钱,只怕一个铜板也休想呢!”瑞方道:“照表嫂这样说,前途真可虑呢。你请想,表兄那种抽法,还能活上几年?你们夫妻俩,跟前又没有成丁的儿子,表侄才八九岁,两位侄女,早晚又要出阁。这时候趁他在任上,表嫂不积蓄几个钱,将来倘然有个山高水低,你们的日子怎样过啊?”这几句话,恰恰打入纪太太的心坎,不知不觉地眼泪早流出来。低头沉吟了一会答道:“我的大帅……表弟,你真是好人,所说的话,句句全是金玉良言。你表兄要能照你这样深思远虑,我早就不发愁了。”瑞方见自己的话打动了纪太太的心,便又跟进一步道:“表嫂既明白我这话说得对,为什么不想法子呢?”纪太太道:“表弟,你说得倒容易。我一个妇人家,有什么法子可想?江宁这个缺,本来有名无实,所辖的州县很少,候补人员又非常多。一个个全都顶着很大的帽子,不是王爷来信,便是军机托情,净敷衍情面,还敷衍不过来,哪里还敢想钱。至于地亩钱粮,全有一定的数目,多少有点好处,也很有限,你叫我这法子从何处想呢?”瑞方道:“这两条路儿,当然想不出法子来,纵然勉强设法,也没有多大油水,并且还担声气,表嫂何必费那无益的心思呢!天下事全在人为,自要向活处想,自然头头是道,就是十几万、一百万,也不费吹灰之力。”纪太太听他这话里有话,忙挪挪座位,向前凑了一步低声问道:“表弟,你难道能替愚嫂想一条生路吗?你如果真能做成我们,便是生死人而肉白骨,今生今世,愚嫂也忘不了你的好处。我索性将你的大名绣成金字,供在观音大士的佛龛里,早晚给你烧两遍香,你看这样报答总不薄吧?”瑞方笑道:“算了吧,我在这里活跳跳的,你就给我烧香上供,这不是咒我嘛。”纪太太忙认错道:“该死该死,我也是喜欢糊涂了。表弟大帅,你千万不要怪我,有什么妙法,还是早早地告诉我吧,别叫我空喜欢呀。”瑞方道:“你们夫妻俩真是笨人,库里现存着四百多万傥来之财,为什么不在那上想法子,反倒终日地喊穷呢。”一句话提醒了纪太太,忙问道:“你说的四百多万,可是那一笔赈款吗?”瑞方大笑道:“表嫂真是水晶肚子、玻璃心,无怪你做掌印太太,真是一点就透。”纪太太也笑了,说:“你先不要奉承我,这赈款是关系民命的,难道我们也好想主意吗?”瑞方一听这话,不觉又大笑起来,说:“没想到表嫂还会讲道学呢!你以为赈款就用不得吗?实对你说,从来募捐放赈的官绅,全是高举着慈善招牌,实行他那予橐予囊主义,有几个实报实销的。比如十两银子,准有二三两能到灾民身上,那就是再好没有的官绅了。有的满吞起来,灾民连一根银毛也看不见,他还要假充善人,皇上家还赐给他慈善可风的匾额呢。你何必又闹这妇人之仁!”纪太太道:“大帅所见者大,我们一个妇人家,当然比不上你,但是这笔赈款,全是京外各官捐助的,将来必须有报销清单,按捐款的人名,每个一份,方才是个交代。我们要把它分了,人家倘然质问下来,却用什么话回答呢?”瑞方一壁吸着水烟,一壁用脑袋画圈,嘴里拖着念文章的调子说道:“妇人女子之见,究竟不能抵丈夫也。实对表嫂说,什么清单报销,这全是人力可以假造的事。只要破除几个钱,把局内人的嘴堵住了,不要说四百多万,便是四千多万,一张纸也能把他开销光了。”纪太太见瑞方这样说,立刻精神也抖起来了,胆子也壮起来了。心中打算:瑞方这老小子,肯有这样好心,替我们家弄钱,恐怕靠不住吧!哦哦,是了,对了,明明是他看着这四百多万洋钱红了眼睛,因为存在我们库里,又不好硬提了去,却假充好人,拿我们做顶门棍。也罢,我乐得顺水推舟,纵然不能与他平分疆土,横竖三五十万,总得要分给我的,我为什么不做这现成人情呢!想到这里,便和颜悦色地低声说道:“大帅明鉴,你表兄大烟抽得那种样子,哪里还能做事!我又是一个妇人家,更是无所措其手足。应当怎样做,自有请你吩示,我们遵照而行,赏给我们多少,自当是你可怜表嫂。我们是沾了你的光,受了你的惠,也不必说赈款不赈款了。”瑞方听纪太太说得这样委婉恳切,他心中益发高兴,便答道:“好好,请表嫂回去,先叫表兄申详上来,就说各路赈款,现已解齐,应当怎样发放,请大帅批示遵行。我据着这封公事,便把赈抚局总办恒祥招呼来,同他商议好了,叫他亲自到淮北走一遭,遮掩众人的耳目。一切手续,也全由我面授机宜,神不知鬼不觉的,这笔钱就分了。你们这一份,预定六十万;赈抚局老侄,得给他四十万;其余省城的文武各官,也全得叫他们分润分润;剩多剩少,我也得报效军机王大臣;至于赈济灾民,就拿那四百多万的零头,也就很不少了。你看这样做法,可妥当吗?”纪太太听说能分到六十万,真是喜出望外,蓦地立起身来,趴在地上便给瑞方磕了一个大头,连说谢大帅的恩典。瑞方忙喊他太太,快把表嫂搀起来!这是怎么了,我们这样至亲骨肉,哪里用得着如许客套。纪太太起来,又向他夫妻一再请安,说这一来,我们母子今生今世,可也有得吃穿,不发愁了。瑞方笑道:“表嫂赶快回衙,预备公事要紧,这些客气话,不用说了。”纪太太应了一声嗻嗻(按嗻嗻二字,为满人之诺声),马上告辞回署。
  见了纪长,把瑞方的话,详细对他说了。却没料到,纪长竟不赞成。他说:“这件事万不能做,一者从灾民嘴里夺食,于良心太说不去;二者这一笔巨款,听瑞方那样说,他一个人便得到二百多万,我们才得几十万,却领头儿造这孽,实在有点不合算。据我想,宁不要这昧心钱,也得监视着实放实销,到底灾民还可得一点实惠。再不然,把银子解过去,任凭他处分,我们既不要钱,也不闻问。造福造孽,由他一个人去。这也是对待上司的好法子,不知你以为何如?”纪太太听丈夫这样说,几乎没有把肺气炸,冷笑了两声,侧着眼看纪长道:“好好,我看你也像一位清官,又像大善人,当然得把财神往外推。但是一样,你终日吃那劳什子大烟,千事不管,百事不问,放一个屁全得我去捧着。你照照镜子,还能活几年,将来翘辫子挺腿,扔下我们孤儿寡妇,沿门乞讨,这就是你做清官当善人的下场。我们母子与其将来受罪,倒莫如早早地离开你,你走你的清秋路,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是各不相扰,你看怎么样?”纪长本来惧内,如今见太太动了真气,早吓得手足无措。忙说道:“太太你何必动这大气呢?你真离开我,我这藩台一天也做不成了。我这原是一番好意。你要怕没钱花,我省着一点过,剩下钱全是你的,还不成吗?”纪太太道:“嘿!算了吧。你如果会省着过,前十年就存下钱了。你如今既然说省,这样吧,我向你约法三章:从今天起,你一口大烟不吃,这赈款的事,便也完全取消,我决不再想一个钱,好坏听老瑞办去。你可能依从我吗?”纪长听太太提出这个条件来,不觉毛骨悚然,愁眉苦脸地答道:“这样吧,你索性拿一根绳子来把我勒死,再不然,拿把刀子来把我捅死,倒比你这条件还恩典得多呢。”一席话把太太也招笑了,说:“你既知道不抽烟难受,我也知道没有钱更难受。这件事你就不用多管了!来呀!”一声“来呀”,外面早跑进一个小厮来,有十七八岁,名叫长福,进来垂手侍立在太太身旁。太太吩咐道:“你快把稿案门长升招呼来,有要紧的公事。”长福应了一声嗻,转身出去。不大工夫,长升随他进来,先给老爷太太请过安,然后站在烟榻旁边,纹丝不动。纪太太道:“你快下去,叫库书备一件公事,就说淮北赈款现已解齐,请示督帅什么时候提放。越快越好,今夜画行用印,明天就要过院。你听明白了吗?”长升应道:“家人明白了。”太太道:“既然明白,就快去办。”长升又请了一个安,方才慢慢退出。好在这种公事,很容易办,果然当天夜里就画行用印,第二天一早便送到督署去了。
  瑞方看见这公事,心中大喜,说纪太太果然是一位干员。立刻在密室中,传见赈抚局总办恒祥。这恒祥原是工部笔帖式出身,彼时瑞方做工部郎中,彼此共事十几年。后来恒祥考升御史,外放镇江府知府。到任一年,便加捐过班道,在省城候补。瑞方到任,特特委了他这赈抚局总办。赈抚局本是优差,净每月赈款存储的一笔利息,便有十几万,这全是总办下腰。至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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