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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墓孤儿-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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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哦”了一声,并没有离开,一直在这里和庄仲面对面地站着,直到庄仲直视了他。庄仲这才发现那个人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但那眼神并不像一个安全人员在盯着一名可疑的人士。然而,刚把眼睛移向那个人的庄仲却怎么都移不开了,因为映在他眼睛里面的分明是一个熟悉的身影,西装革履,拎着两盒糕点和一袋子水果。而他右手那残缺的手指显得格外显眼。

“你是……”庄仲呆呆地指着他,但是却叫不出他的名字。

“好久不见了,那个天天在院子里听音乐的小子。”那个人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向保卫室里的保安示意了一下,门缓缓地开了,那依旧壮实的体形显现在庄仲的面前,只不过少了之前那让人头疼的攻击性了,现在更多的是沉着和稳重。

“你是……”庄仲依旧没有叫出来他的名字。

“我叫姜山,这个孤儿院的院长,”他依旧笑着,那笑让之前接触过他的人难以适应,“你们以前都叫我‘孩子王’,当然也就不知道我的名字了,庄仲。”

“你真的是……”庄仲不由得略带叹气般地笑了起来,他从来不相信人的后天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现在,他相信了,他完完全全地相信了。

“进来吧,”姜山很礼貌地说,“虽然说这里和以前不一样了,但毕竟你在这儿生活了那么多年,而且你这一趟不能白来吧。”

庄仲走了进去,再一次踏入这片土地,他已没有了之前的感觉,大概是因为现在不受这里的庇佑了吧;或是物是人非,那种感觉自然也就消失了。而现在的他,只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来这里参观罢了。

“姜山,你……”庄仲还是难掩心中的惊异。

“有些事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的,要慢慢和你说,先进去看看吧。”姜山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庄仲进了那座楼里面。他们把这整个的楼从上到下地转了一遍,里面的情况和之前也是不能同日而语了,原来单调的绿色刷墙漆现在已经被一块块靓丽的瓷砖和卡通壁画代替了;原先头顶上老式罩灯和昏黄的灯泡现在已经变成了绚丽多彩、各式各样的小吊灯;寝室里面的床已经不是当时硬梆梆的木板床了,取而代之的是舒适的软垫床……总之,这里的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变得越来越像家了。

“回想起咱之前在这里的生活,是不是感觉这里像天堂一样?”姜山看出了庄仲的惊异。

“倒没有那么夸张,”庄仲冲江山笑了笑,“不过的确比咱那时候好得不是一点半点。”

姜山笑着把庄仲领到走廊尽头的一个小屋,那就是院长室了。院长室倒是不大,里面也只有一张床、一个满是档案的柜子、一张办公桌和两把椅子,地上放着两个哑铃,墙上挂着各种卡通壁画,还有一块表。

“坐吧,别见外。”姜山一边摆好椅子,把手里面的糕点和水果放到桌子上,一边把烧水器的电钮打开。烧水器“嗡嗡”地响起来。

庄仲坐在椅子上,再一次端详了一下姜山:有些短的平头,一双带有笑意的眼睛,有些宽的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镜,厚厚的嘴唇嘴角微微上扬,一件长款的西装下显出那依旧壮实的身躯,西装里面的衬衫上系着黑色的领带,笔挺的西裤下露出一双被擦得光亮的皮鞋。这装束看起来是要去参加什么重要会议似的。

“你穿得那么正式,一会儿有什么事吗?”庄仲问道。

“没什么事,你就呆着吧,晚去会儿也行。”姜山的话证实了庄仲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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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怎么好意思打扰你啊。”庄仲站起身,推脱道。

姜山把庄仲按在座位上,板着脸说:“不把我当朋友是吗,虽然我那时候总欺负你们,但你信不信现在我也能给你来两拳?”他看了看庄仲,随后又笑了笑,说:“开玩笑的哈哈,坐吧,我真不着急,就是去拜个年,咱俩也是好长时间没见了。”

庄仲见拗不过他,就坐下了。

“最近怎么样?是去上大学了吗,现在大几了?”虽然姜山只比庄仲大几岁,但是说话的口气却像是一个长辈。

“大四了……”庄仲回答得也像个晚辈一样。

“大四了啊,那今年就毕业了吧……怎么样,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找工作还是干什么?”姜山依旧像个长辈一样,问着庄仲的未来。

庄仲许久没有回答,一是他真的没有规划过毕业以后的事情,二是他对姜山还是有戒备之心,虽然他现在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了,但是毕竟在他十八岁的时候他还是那么地专横跋扈,还是让那些阿姨坚信他以后“用来祸害社会”,庄仲不相信一个人会在这短短的几年改变这么多。

姜山见庄仲不说话,也就没有再往下问。烧水器“啪”地一声自动断电了。姜山站起身倒出两杯水,把其中一杯递给庄仲:“慢点儿,烫。”

庄仲接过水,说了一句“谢谢”,小咂了一口,就把水放到桌子上了。

“你近来的情况怎么样?”姜山坐在那舒服的椅子上,问道。庄仲就用寥寥数语把上学和最近住在墓园的前因后果大体说了一遍,仅仅说了短短几分钟,然后就问起来到这之后最大的疑惑:“孤儿院……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呢?你怎么又成院长了呢?”

“你猜猜。”姜山开始卖起了关子。庄仲当然是没有什么兴趣猜他这关子,假装思考了一会儿,就以一句“不知道”收尾了。

“这些都是我捐的,”姜山眼神间透着一股自豪,就好像儿时把一个小朋友打翻在地时那种洋洋得意的那一瞬间,“我从孤儿院离开后就直接去找了工作,一开始因为我没有学历,而且脾气又暴躁、性格又不好,所以屡屡碰壁,就连持续时间最长的那一次工作也只是刚刚过实习期,刚转正就被开除了。那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连个家都没有,好像这个世界都没有我容身的地方……”

姜山说得有些伤感,好像他经历的那失意的一幕幕都浮现在他的眼前,连成一部加速放映的长电影,让他看得很别扭,很憋气。他看了看庄仲,问道:“还想往下听么?”庄仲点点头。姜山把眼睛垂下去,说:“我从来没和别人讲过我自己,但你例外,你是我离开孤儿院后见过的第一个故人,所以我想对你说说。说实话,能见到以前在孤儿院一起生活的你,我真的很高兴。我一直想和之前孤儿院的那些人联系,但是我那时做的那些事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害怕他们会看不起我、讨厌我,会怕我找他们的麻烦……今天你来了,我真的很高兴,真的……总之,欢迎回来!”

庄仲被他这一席话弄得有一些感动,也有一些愧疚。愧疚姜山可以这么信任他,把他当朋友,但是自己却不信任姜山。虽然过了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见面,但是姜山对庄仲的态度似乎就像每天生活在一起的好兄弟一样。从进孤儿院的门到现在也就才有一个小时,姜山却已经要对庄仲说出他从未对其他人说过的事情。而最末那句“欢迎回来”让庄仲的毛孔不由得紧缩了一下,这种感觉就仿佛一个流浪在外很多年的游子回到了家乡,家里的人对他说“欢迎回来”的感觉一样,那样陌生,却无比温暖。

“那我接着说说我,”姜山开口打断了庄仲的感动,“后来我在社会上结识了一群狐朋狗友,我和他们每天喝酒、唱歌,甚至还在那里找过小姐,几个人折磨那一个人啊,整整持续了一个晚上,弄得她全身是伤,下体也因为我们酒后的没轻没重,流了不少血。当时正赶夏天,那个女孩转天早晨都虚脱了,但是她又害怕去医院——确切地说也没人愿意送她去医院,所以说只能就那么忍着。说实话,那时我突然觉得她可怜了,但是,我那些朋友一边骂着‘废物’,一边扔下应该付的钱就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沙发上一丝不挂地躺着,无力地哭。”

“三伏天啊,那女孩居然在发抖。”他用他那残缺的手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面前那还没凉的水,眼睛瞟向窗外,目光凝滞了一会儿。窗外的小鸟飞到了窗台,沐浴了一会儿那依旧没有什么温度的阳光,又一下子飞走了,在薄薄将融的雪上留下了一双清晰的脚印。

“后来我们又去了那,那女孩说那次之后她卧床了好几天,等到能下床了几天后感觉下体有异样,就去医院检查,大夫告诉她,她再也没有生育能力了。”姜山用手托着下巴,看着庄仲,说:“她当时说得是那么轻松,我记得她还是笑着说的,之后还说着‘这下就不用采取什么安全措施了,反正我也没有生育能力了’之类的话。我的那些‘哥们儿’听了这些,一下子就躁动起来,一哄而上,还是在那个房间,还是整晚,只不过这次那个女孩没有虚脱,她是笑着接受了他们一个接一个的**。你能想到那个场景么,庄仲?”

庄仲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摇了摇头,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个只在老院长面前流过泪的男人,而他现在的眼中却已经有些湿润了。

“我那次没有参与,因为我实在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情了,可能也是因为我当时入行太浅,心还不够狠吧,”姜山冷笑着,“没想到老天那次真的眷顾了我一下,我们这一群人除了我,无一例外地都在之后的几天内被查出了性病。这下他们可火了,拿着棍子什么的就去了那个歌厅。你也知道我打架最在行了,但是在他们那个圈子里简直是个渣啊。我们几个过去把他们那砸得没有一处能看的地方,碰巧这时候警察从这儿路过,把我们几个抓起来了,我那几个哥们儿机灵,没把和那女孩的事儿说出来,因为怕说出来有**的嫌疑。最后,因为我不算主犯,而且认罪态度良好,也没砸几件东西,所以才被判了半年。”

说到这儿,姜山停了一下,对庄仲说:“我估计到这儿才是你们印象中的我应该有的结局吧。”

庄仲浅浅地笑了笑,他笑姜山的确猜出了大家对他的印象,但又不能在这个时候笑出来承认这个事实。

“我没想到在监狱的那六个月会成为我的转折点。在监狱时,别的犯人都有家人或是朋友来探监,唯独我,每天除了听从指挥和其他犯人一起活动,就是躺在床上发呆、睡觉。就这样到了第五个月,在床上熟睡的我居然被警察叫起来,说有人来探监!警察的态度虽然不好,但是那时候我却恨不得马上和他一起出去去探监室看看到底是谁——或者说在我的脑袋里面根本就想不出会有这么一个人。在探监室,隔着玻璃,我不由得觉得熟悉又陌生,你猜为什么?”姜山说着说着又卖起了关子。

庄仲依旧摇了摇头,只不过这次他努力去想了,只是没想出来答案。

姜山笑了笑,接着说:“我估计你很难想到那种熟悉的陌生感——那个人的脸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只不过陌生的是,明明看得见他的脸,但因为隔着玻璃闻不见那独特的烟味儿。”

庄仲一下子惊喜了起来:“你是说……院长?”

姜山点点头,又喝了一口面前那杯凉了半截的水:“我也不知道院长是怎么知道我犯了事,还被关在这里。”

“那他都对你说什么了?”庄仲好奇地问到,他很好奇院长到底说了什么话能让这个在孤儿院成为众矢之的的人迷途知返。

“嗨,还能说什么,就还是那些思想教育呗,”姜山放松地靠在椅子上,“只不过我向来都是挺敬重院长的,可能也正赶上那时我在监狱带那么长时间没人看望,所以一下子被感动了吧,后来出了监狱以后我就按院长说的做,改好了。”他说得很随便、很轻松,有些出乎庄仲的意料。庄仲以为对于这个暴躁而固执的人,院长应该用一些特殊的话或是特殊的方式来净化他,但是在姜山的口中的确没有那么复杂。

“就是这样,我出来以后,努了努力,运气也不错。虽然说荒废了一年,但是那一年对我的影响是最大的,所以说也不算荒废吧。后来我自己成立了一家公司,业绩也还算不错,每年都能给自己结余出几十万。这些钱存起来也只是吃利息,没有什么用,于是我就拿来炒股。没想到我的在炒股上很有天分,而且运气也是绝对的,最后也赚了不少钱。之后我就不停地给孤儿院捐款,前些日子我就用炒股赚来的钱给孤儿院扩了扩、修了修……”姜山把他成功的历程很简略地带过了,没有加上什么炫耀能力和公益的成分,反之,倒是很感谢“运气”。其实现在的人都是这样,失败的人把一切都归为“命”,成功的人把一切都归为“运”。

“那……老院长呢?”庄仲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也是他这次回来的目的。

姜山许久没有说话,忘了窗外,咬了咬自己的大拇指。窗台上的雪已经融了,只留下了一滩雪水,鸟儿留下的脚印也已经找不到了。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吸了吸鼻子,颤颤地呼出一口气,在气末微微地叹了一句“没了”,然后把面前的那杯水一饮而尽,喉结随着水的流动有规律地运动着。

庄仲也把面前的那杯水一饮而尽了,那水已经凉透了,滑过他的嗓子眼,流进了他的胃里面,让庄仲由内而外地感觉到一股冷煞。他在得到答案之前猜到了问题的答案,这是他之前想过的答案,也是他最不愿意接受的一个。而自己那时候在星空下答应老院长的事情,到最后还是没有能兑现。

“我再给你倒点水吧。”姜山看了看庄仲的空杯子。

庄仲摇了摇手,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前年,”姜山回答,“肺癌晚期去世的。我去了他的葬礼,葬礼上只有他寥寥的几个家人,没有一个他的朋友、同学或是其他受过他帮助的孤儿。”

“哦……”庄仲发现自己也没怎么感到悲伤,大概是因为和院长好久没见了。所谓“离久情疏”,以前庄仲不愿相信,现在他不得不信了,因为那真实的情感无情地、硬邦邦地摆在了他的心中。

“那后来呢?”庄仲接着问道。

“后来就没什么了。他卧病在床时把孤儿院托付给了我,所以我就成了这个孤儿院的新院长。其实我在这里每天也没有什么事,正好能当成双用办公室来用,一来能处理孩子那边的事物,二来还能做一些我公司那边的日常工作。”姜山回答道,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老院长临终前坚持要海葬,所以连块墓都没有。”

这一下子把庄仲刚萌生出来想扫墓的想法也打碎了,他想不通为什么老院长连一块墓都不留下,他不想日后像庄仲这样的孤儿们回来再去看看他吗?或是,他风风雨雨那么多年,不再想让人打扰,不想再听着世界的喧嚣,所以才把自己最后的一切都融进了那一望无际的大海么?在庄仲眼里,老院长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看破世事、淡泊名利的人。他认为,在老院长的眼睛里只有孩子们,而金钱或是功名,他都是不屑一顾的。

姜山缓缓地站起来,走到庄仲面前,把手按在庄仲的肩上,说:“别太伤心啊。”

庄仲点点头,也站起身,说:“院长虽然不在了,但是孤儿院还在,也算是对院长的一个安慰吧。谢谢你了,还愿意留在孤儿院。”

“谢我干什么,”姜山微微一笑,“要谢还要谢院长,要不是他,我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我现在能很自信地对你说,‘孩子王’已经成为过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焕然一新的孤儿院新院长!”

“你的‘孩子王’时代可远远没到头,”庄仲笑着说,“你现在不也是这群小孩子里面的大孩子么?”

姜山哈哈大笑了起来,说:“说的是'。 ',说的是。”

庄仲看着姜山笑了一会儿,又和姜山互留了电话,然后就准备回去了。

“那好吧,我也不留你了,”姜山拿起桌上的糕点和水果,说,“你住的地方在哪,我开车送你走吧。”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庄仲推辞道,他看出来姜山好像要去谁家拜年。

姜山也没有再让,看起来确实有事去办,于是就说:“那行,回来用手机联系,我请你吃个饭。”

庄仲一边应着,一边和姜山道别了。庄仲这时候又回头看了看那个孤儿院,在那个崭新而陌生的台阶下,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和老院长的身影,而老院长依旧叼着烟,烟雾飘散得很高很高,而在烟雾中,庄仲似乎看见了久违的家名的笑脸。这一瞬间,庄仲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等到我葬礼的时候,你一定要来参加啊。”

此时庄仲的耳朵里面一次又一次地回响着这句话,而这句话就像一根能精准地戳在泪腺上的钢针,让庄仲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下来。他实在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之前“缺失的悲伤”,或是“离久情疏的定律”,这一刻全都被粉碎了。庄仲现在才意识到,那些只是安慰自己的借口罢了,而自己大脑中对老院长的感情就像倾泻的洪水一般,溢出了那用诸多借口砌成的堤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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