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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人低头苦笑了一下，姿势端正地重新坐好。
　　“因为想不通，所以我会觉得恐惧与愤怒——事到如今，他为什么要当个善人把我们救出来？”
　　
　　一切的罪魁祸首本来就是这个疯子。
　　帝人毫无预备地走进凶险的非日常，正臣经历悲惨的过去，杏里被迫远走他乡。甚至粟楠会崩溃，亲友间无比痛苦的三年对峙，究根到底，这一切都是折原临也一手造成的。
　　他明明可以继续这样下去，躲在黑暗的阴影处，欣赏这些在沼泽中沉浮不能自救的人类如何如何挣扎，就像他过去无数次一样，快乐地品鉴人类的极限。他就像游戏里开了金手指的NPC，不怀好意地给玩家指路，看他们傻傻地冲进迷宫浴血奋战。
　　但是他没有。这次，他自己来当玩家。
　　
　　“……一切都是个骗局，四木先生。他连你们都骗了。”
　　帝人一字一顿地说着，眼底却流露出一股温柔。
　　“整个事件都只是个铺垫，烟雾弹。他在制作一个最好的舞台，一个他想要让一切恩怨清盘，从此金盘洗手的假象。是啊，临也先生怎么可能会是一个好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对于他来说，蓝色平方、黄巾贼、粟楠会都只是棋子，都只是他用来布置舞台的道具。”
　　
　　四木与正臣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也是当然的，两人根本跟不上话题的转变。
　　而在座三人中，最了解折原临也的确实是龙之峰帝人没错。
　　只有他能够联想到折原临也天马行空的目的，还愿意去相信那个人能够做到。
　　
　　“……这次的玩家是临也先生自己。他让自己成为了‘最疯狂的玩家’。这次他考验的，是他自己的‘极限’。”
　　
　　——你还真敢做啊，临也先生。
　　帝人喃喃自语，露出了敬佩的笑容。他打从心底地发出感慨。
　　
　　“……可是，临也先生，你真的赢得了你自己精心安排的最终BOSS吗？”
　　
　　※
　　
　　躺在被毁公寓里的那个晚上，折原临也曾无数次地想：那个时候，自己为什么会哭出来呢。
　　为什么会想去见拘留所里的小静呢？为什么最后没有见成呢？——为什么我会当场掉眼泪呢？
　　那个清冷的晚上，临也呆滞地看着天花板，翻来覆去地思考这几个问题。他想了一整晚也没有想通，比起平和岛静雄完全出乎他意料地被抓进局子，更让他纠结的其实是那几淌停也停不住的泪水。
　　
　　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感觉十分接近于“害怕”。
　　折原临也也会觉得害怕的，像情报贩子这种招人怨恨的工作，总要想尽办法度过各种危机，不然光是要活下去就是最大的难题。人类只有抵达情感的极限，才能做出超常的举动。研究人类多年的折原临也当然清楚这点。
　　这么说，当时的我是“害怕”到了极点，才会无法控制地流下眼泪吗。
　　
　　可是，我在害怕什么？
　　
　　“你赢了。小静。是你赢了。哈哈哈……”
　　临也干巴巴的笑声贴着静雄的耳郭。他每一个音节都在发颤，虚弱得每一个音节都有些破碎。
　　“……”静雄被他这连串的低笑搅得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那个白痴赌局，我不是早就赢了吗？”
　　
　　是啊，你早就赢了。
　　临也紧闭上眼，更收紧了抱住他的双手。
　　他死死地黏在体温偏高的静雄胸前，咬着那只藏在金色短发下的耳朵小声说话。
　　比起那些繁琐复杂得难以说清的个中缘由，这句话更具有力量。
　　
　　“那个时候，我在害怕。”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如果小静你输了的话，我该怎么办。”
　　
　　※
　　
　　——整整一年。
　　三十岁的折原临也从没有试过，花整整一年的时间去准备一个计划。但是这次，他确实这么做了，而且这个大计划的委托人，就是他自己。
　　
　　这对水火不容的所谓恋人，在个人定位与原则上一直有个根本性的尖锐冲突。
　　——平和岛静雄是个好人，而折原临也却是个恶棍。
　　因此，静雄总是孜孜不倦地破坏临也那些损人不利己的计划，一边为自己喜欢这样一个疯子而烦恼，一边努力做自己力所能及的补救。正式交往以来，临也的好事被他搅浑了不知道多少次，虽然有时也十分烦躁，却一直没有去正视这个显而易见的矛盾。
　　
　　可是，折原临也“必有一死”。
　　当他发现这一点，他开始胡思乱想。栽在平和岛静雄这样一个人手上，真的是对的吗？那只怪物真的就是“特别的人”吗？平和岛静雄真的是我的克星吗？
　　
　　——我真的赢不了他吗？
　　
　　这个念头就如恶意的花朵，在临也心底扎根并绽放。回溯与平和岛静雄相识的多年，确实还不曾有过完美欺瞒他的记录。最为接近的一次也只能把平和岛静雄坑成他的共犯，但那也只不过是个小小玩笑，临也清楚警方根本奈何不了这位池袋最强。
　　于是折原临也想起来了，自己还不曾“认真”地去骗这个人。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临也大多服务于高层钱权者，他的蜘蛛网也能重点玩弄这类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偶尔有些自杀志愿者、瘾君子，也只是些小菜罢了。说到底，折原临也从来没有把平和岛静雄视为工作对象的机会。
　　之所以奈何不了这个人，是不是因为我从没下重本去操作呢？
　　
　　——如果我认真地去骗一次呢？
　　
　　就是这个突兀的想法，让折原临也走上一条连他自己都觉得十分愚蠢的道路。
　　他先设想好故事美丽的终盘，一个改头换面却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在子夜的星空下质问他的恋人到底愿不愿意跟他远走高飞。这样的剧情老土又烂俗，却是最有效的。小静那种人看个煽情电影都能眼湿老半天，想必十分受用。
　　
　　而为了让平和岛静雄陷入两难的地位，自己必须先摆正位置。
　　
　　回顾这些年来，他干过的坏事真不少，最大的仇恨应该就是来自于粟楠会。
　　粟楠会其实是个贯彻了仁义道德的黑帮组织，他们不杀人，也鲜少涉及毒品。那个时候之所以会联合蓝色平方与黄巾贼把它逼上绝路，实际上也是因为粟楠会内部某些元老级人物在秘密贩售毒品，激怒了同在池袋的帝人与正臣。
　　但是——粟楠老会长却真的对此一概不知。他是无辜的。
　　
　　临也琢磨着，要想洗白自己最大的污点，应该要从这里下手。其次便是龙之峰帝人与纪田正臣，这两个身不由己却只能站在敌对组织顶端的悲情好友。还有就是远在美国的妖刀罪歌持有者，园原杏里。
　　成功把这些人都从地狱里拯救出来，就算是平和岛静雄，也该相信他的转变了吧。
　　游戏大结局便是在静雄开始相信他之后，来个绝境大逃亡。折原临也十分擅长如何用周遭的环境来营造气氛，身后便是悬崖峭壁这种狗血白烂的剧情在现实中才是最能牵动人心的。
　　
　　在大结局之前，猜出他这个计划的人只有他唯一的“朋友”岸谷新罗。
　　新罗也是在中途才发现他的意图，他还十分欢脱地对他说：“临也你真是笨到我都看不下去啊。”
　　这世上会说折原临也笨的，恐怕也只有这个爱上无头女人的变态密医了。
　　
　　——当然了，这个计划的风险很大。
　　为了让平和岛静雄掉以轻心，折原临也必须把自己折进去。其中最大的隐患便是持有超人类妖刀的那名少女，那一刀如果真砍下来，临也也没把握自己能否抗住疼痛与恐惧。因此，他事先便让已知晓一切的新罗给他准备好屏蔽痛觉的药物。
　　
　　尽管如此，临也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一切真的很疯狂。
　　可是他却不能不这么做。他可是折原临也啊，意图研究世上所有的人类。因此，他也要研究自己，研究平和岛静雄。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可笑的是，临也居然有所动摇。
　　在听到帝人的“秘密”之后，他动摇了。平和岛静雄三年前的那个行动对自己的影响实在太大，临也精心布置的计划开始出现偏差，他流了眼泪，甚至想过终止计划。就在今晚，坐在酒店里面对漆黑的夜空时，他还在犹豫到底该不该进行计划最后的一步。
　　依照他最初的设定，改头换面的他可以在最后给小静两个选择。是留在池袋，还是跟他一起前往新宿不再回来。标准的两难结局。
　　
　　——真正的“赌局”其实是这个。
　　
　　临也很狡猾，这道选择题根本就没有正确答案。
　　无论平和岛静雄选择哪一个，都证明他真的被自己骗了。就算是大名鼎鼎平和岛静雄，也没能识破自己真正的意图。他也只不过是个“人类”。
　　
　　※
　　
　　让折原临也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的是，平和岛静雄根本就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心思，耗了多少时间才把那些深陷泥沼的可怜人拉出来。他甚至懒得去听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好事。他根本就没有在听自己说话。
　　就如过去无数次一样　，平和岛静雄这个名副其实的怪物，仅凭直觉就让他一败涂地。
　　
　　——是的，打从一开始，他就已经输了。
　　
　　　　　　　　
终章　我在这里
　　那不仅仅是四个字的力量。
　　那是肉体、存在与意识耗尽最后一滴血泪，迸发而成的力量。
　　
　　※
　　
　　终章我在这里
　　
　　※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折原临也正往纸斗里倒咖啡豆。这天是周六，贴身监视了他整整两天的平和岛静雄一早接了田中汤姆的抱怨电话，乖乖坐早班新干线回池袋收债去了，因为等日上三竿临也脸青鼻肿地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别墅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这是一栋位于山手县的两层式别墅，价格惊人，是临也在一年前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提早买下来的。
　　这几天的经历实在太过于惨烈，临也浑身新伤旧伤数也数不清，导致他抬个手都觉得剧痛无比。因此他当做没听见，坚持了许久。
　　可是铃声锲而不舍地响了几轮，最后他只好拖着疲乏的步子找到那台手机。
　　
　　临也还没来得及说那个“喂”字，就听见话筒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糯糯软软，声音很轻，带着朝阳特有的清新。
　　
　　“早上好，临也先生，我是龙之峰。”
　　“……”一瞬间，折原临也脑内闪过许多想法，最后，他轻轻地笑了，“早啊，帝人君。”
　　
　　※
　　
　　傍晚六点多赶到俄罗斯寿司的时候，天已经黑成一片。赛门还是老样子，像一头巨大的黑熊杵在店门口，不辞劳苦地向往来人吆喝拉客。当他发现临也从人群中钻出，朝他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
　　“临也，里面，等你吃饭。”
　　临也有些意外，他清楚这家店长与这个黑人的底细。这一个月闹得风风火火的改朝换代，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可是，赛门仍然对自己十分友善。
　　——这也就意味着，真相尚没有暴露。
　　
　　在赛门热情地推搡下，临也走进走廊最深处的那个大单间。在来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不出所料，大圆桌边只坐着龙之峰帝人与纪田正臣两个人。帝人看他走进来，眯起双眼，友好地对他笑了笑，纪田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的菜单。
　　刚坐下来，立刻就听见帝人开门见山地说：“临也先生，我们今晚就会离开日本。”
　　“……呵呵，我知道。”
　　打从一开始，给两人准备好的机票就是1月31日晚11点的航班。在这事情上折原临也考虑周全，滴水不漏，还给他们两天时间回老家告别亲人。两人对好口供，都说是结伴去美国创业，稳住家人惊诧的心思。
　　“无论你最初的目的是什么，我感谢你。”
　　帝人慢慢说着，用水壶给临也倒了杯水，“听说你输给静雄先生的消息，我实在由衷的高兴。”
　　“…………”
　　“哈，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家伙吃瘪的表情。能看到你这样子，今天这顿饭不亏。”
　　纪田正臣也哼笑着搭话，他在菜单丢回到桌上，双手插着裤袋，直接走出单间。这下子，室内就只剩临也与帝人两人了。
　　帝人安静下来，颀长的手指在玻璃杯上轻轻摩挲。临也看他这些自然的小动作，心里有些感慨。
　　
　　“嗯……你的进化真让我吃惊啊，帝人君。超乎了我的想象。”
　　“是吗？”帝人笑得人畜无害，“那么，临也先生还是跟以前一样，那么‘爱’我吗？”
　　言下之意，就是他还是不是跟以前一样“人类LOVE”。像这点不痛不痒的小调戏根本算不上什么，可没等折原临也以牙还牙，单间的木门又嘎吱一声打开了。这次走进来的，是眼熟的怪异四人组。
　　门田京平有些不自在地朝临也点了个头。这也是上次俄罗斯寿司偶遇之后，两人第一次碰头。
　　“说到底，实妹才是真爱啊，什么天降什么青梅竹马什么穿越人士全都比不上。说来，狩泽你不是有个弟弟么？感觉如何？”
　　“游马崎你真是的，提什么三次元。像那种已经脱离正太期的伪娘弟弟，说多了就只有泪啦。”
　　跟在小田田身后的依然是那对电波宅紧接着是戴着耳机一脸陶醉的晚期琉璃厨渡草。
　　临也努力维持笑容，看他们鱼贯而入，坐在了大圆桌的对面。
　　过了不久，连矢雾波江都来了。她身着紧腰显瘦的OL裙装，拎着个名牌手提袋，若无其事地挑了个位子坐下。
　　至此，折原临也终于真心实意地说了句：“……帝人君，你真的超乎我的想象。”
　　“嗯，多谢赞赏。”龙之峰帝人不以为然，“不过，比起临也先生，我还差得远呢。”
　　
　　知道折原临也这场可笑闹剧真相的人，除了早早发现的新罗、后来逼供得知的小静外，便只有这两位独色帮首领与粟楠会的四木。对于其他人来说，就算心存疑虑，也不得不接受这个“折原临也改头换面”的精心设定。
　　从明天开始，也就是粟楠会张出狱这一天开始，池袋将会步入一个稳定的全新时代。
　　因为按照最初约定，临也必须真正割断与池袋的联系，不再踏入池袋半步；帝人与正臣必须离开日本前往美国，一切已成定数。恐怕今晚便是最后一次相聚的机会。
　　
　　“不过，一大群人围在一起吃寿司做饯行，还真是怪异呢。哈哈哈……”
　　“谁说吃的寿司？”波江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今晚吃火锅。”
　　“……”临也愣了愣，才道：“……这样啊。”
　　
　　饭局开始前，白人老板丹尼斯端了电子火锅炉进来，赛门跟在他身后，用让人不得不惊叹的神奇姿势同时送进8个食材碟子。临也静静看他们忙碌地往桌上摆火锅道具，心想餐具摆了12套，也不知道还有4个会是谁。
　　不对，其中两个必然是新罗与赛尔提。还有，为了让他更憋屈，估计还叫了小静那家伙。实打实算也就十一人，那么，最后一个人呢？四木老板吗？三岛沙树？平和岛幽？
　　在诡异的热闹气氛中，折原临也十分安定，他不去跟人搭讪，只默默做一些杀时间的无聊思考。
　　果不其然，锅底刚刚沸腾，岸谷新罗就携女眷高调登场。他还是穿着那件万年不变的白袍子，看起来熟门熟路，一屁股就往临也身旁坐下，顺手塞了什么东西进他的上衣口袋，嘴里瞎嚷嚷：“纪念品，纪念品。”
　　临也伸手进口袋，指尖摸索出一个风车模样的折纸。
　　
　　没有等到最后两个人，众人开始起筷。席间气氛和谐喧闹，彼此寒暄，临也十分不习惯，只坐在那儿，默默吃肉。中途，平和岛静雄还往折原临也的手机发了个短信，临也从来不知道那家伙居然是会发短信的，而且两人间第一条短信的字数简直少到令人发指——“赶不上”。
　　一顿饭吃得平安无事，完全没有临也做好心理准备迎战的鸿门宴气氛。
　　
　　吃饱喝足，就这么要散了。
　　大家对帝人与正臣说了些诸如珍重，一路小心的话，就一起走出了这家装潢前卫的寿司店。简直就是个——普通的饯行。这个时候临也才发现，那两个今晚就要踏上全新旅途的人，身后都拖着一个行李箱。波江、门田等人离去后，新罗拍了拍临也的肩膀，不怀好意的一笑，不吭一声就带着女友离去。
　　今晚的一切就这么简单易懂，折原临也居然有些不知所措。
　　
　　“你觉得很奇怪，对吗，临也先生。”帝人与正臣站在路边等计程车，主动向他搭话，“十分难以置信吗？你真的没想到，对吗。今天这顿饭，真的只是普通的饯行。”
　　“……”
　　
　　不一会儿，计程车亮着灯抵达，正臣主动提起两人的行李，走向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