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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四棵树-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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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这个玩笑实在并不高明,便顺手把那双拙劣的鞋垫扔进沙发边的废纸篓里了。
  陈画家很快就把那双鞋垫忘记了。他关掉电视,跷着二郎腿,看杂志上一位艺术评论家的文章,那位评论家很前卫,把人文关怀嘲笑了一通,主张〃形式即一切〃、〃只要装饰不要趣味〃。他边看边抿嘴笑,心里想,倒真该把这双鞋垫给这位评论家寄去。
  忽然单元门边墙上对讲机发出呼叫声,他过去接听,是小安的声音,问他是不是拆阅了所有的EMS 邮件,有没有一个里面装着〃踩莲〃的?他先是莫名其妙,问:〃什么莲?〃小安重复地说:〃踩莲,踩在脚下的踩,莲花的莲……〃他恍然大悟:〃啊,是那双鞋垫吧?〃小安说:〃对对对,劳驾您给看看那特快专递的封皮,是不是寄给张顺田的?是我粗心,以为一定是您的,就给了您了……〃他说:〃对,一定是你弄错了,你上来吧,我这就退给你。〃他去沙发边废纸篓里拣出了那双鞋垫,又翻出了装它们的EMS 封套,封套上果然写着收件人是张顺田。门铃响了,他开门,把那塞进鞋垫的封套递给小安,说:〃你帮我解释一下,因为我邮件多,又没想到会混进别人的,所以一律不细看信皮就都剪开了……〃小安忙说:〃都怪我,怪我……〃小安临走前,他问:〃这张顺田是谁呀?〃小安说:〃是春节后新来的保安,鼻子边上有个大痦子的那个。您进出的时候常见着他的。〃他对小安说:〃大痦子?没印象。〃又说:〃这东西上的图案该叫'彩莲',五彩缤纷的那个彩,怎么会是踩脚丫子的踩呢?你把彩字该怎么写也告诉张顺田吧。〃小安感激地走了。
  陈画家是榆香园里一个常在的生命,张顺田则是一个暂栖的生命。其实他们迎面相遇的几率很高,不仅张顺田在大门口值勤时会遇见进进出出的陈画家,因为包括张顺田在内的一部分保安的宿舍就在陈画家住的那栋楼的地下室里,有时他们也会在楼前擦肩而过,但陈画家对张顺田这样的生命存在基本上忽略不计,张顺田呢,虽然模模糊糊地知道那人是住在楼上的一个画家,但究竟什么是画家?他也从未仔细去想过,在他的意识里,这样的人跟他老家那些过春节时能给人写春联的,以及能给谁家盖的新房的屋梁上画彩画的,那样的人物,大概是一样的,他哪里懂得,人家陈画家是画油画的,近来又热衷搞装置艺术,自有另一派他难以想象的天地。
  张顺田所睡的那张上铺,垂直往上十多米,就是陈画家的画室。两个生命其实离得很近,但他们所思所想所喜所忧竟是那么样的不同。近来张顺田一直在想他的未婚妻。特别是躺在床上的时候,睁眼是她,闭眼也是她。张顺田外出打工,换过几处地方、很多工种,因为只有初中学历,又没什么技术,总挣不上高点的工资,因此也总没能成家。今年春节他回家去,像他这样的二十七岁的光棍小伙子,城里头不稀奇,山乡里可就惹人议论了,父母兄嫂姐姐姐夫乃至七姑八姨无不替他焦急,其实那时候他正处在又一次失业状态,好在手头有些从牙缝里挤出攒下的银子,在按习俗送礼等方面显得还算大气,就跟家里人说还在原来那个公司工作,也不细说干的是清洁工,家里人就很高兴,都忙着给他找对象,哪还能搜出几个年龄相当的闺女?有的都劝他接受小寡妇了。但终于由他二嫂给介绍了一个姑娘,是镇上一家杂货店的售货员,跟他同岁还大着月份,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总没嫁出去?脸蛋确实差点,眼睛小,上牙床还有点暴,但身条从背后看还挺不错,也是她自己以往太挑,轮到跟张顺田见面,她不挑了,俩人单独在一起,她自己说:〃城里净是漂亮的,我可不好看。〃张顺田就说:〃城里的谁愿意跟我?要说模样,我也不行,你瞧鼻子边这个大痦子。〃姑娘下死眼看了看那痦子,笑了,说:〃只要心好,跟这痦子过一辈子也行。〃张顺田就说:〃干吗一辈子?城里有整容医院,只要攒够了钱,动手术去掉玩儿似的!〃姑娘就说:〃有钱就那么玩吗?钱该用在刀刃上。〃这话他岂止是爱听,简直就感动得不行了。就这么很快定了亲,约定年底成亲,成亲后双双到城里来谋个发展。回到这大都会,张顺田就找到了榆香园的这份保安工作,管吃管住,每月五百块的工资,发下工资,他别的方面能不花就不花,惟独舍得买IP 电话卡,这就叫把钱用在刀刃上。他每周要跟未婚妻打去两次电话,每次总要聊个半个来钟头,这成了他生命中最大的快乐。于是有一天未婚妻告诉他,正在给他绣〃踩莲〃,那是他们老家那地方古老的习俗,未婚妻把绣有莲花鸳鸯的鞋垫送给未婚夫,未婚夫接到后一定要马上放进鞋子里,随时地踩在脚心下,脚心通全身,踩莲的人该在心里结出斗大的莲蓬……前几天未婚妻则告诉他,〃踩莲〃绣完了,商店老板教给她,到县邮局去用特快专递寄给他,他掐指算来,这天怎么也该到了,就去问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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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 莲(2)
榆香园跟别处一样,很少发生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每个生命都顺其自我逻辑外表平淡地延续着。又一天陈画家与张顺田在那楼下迎面相遇,各走各路,各怀各情。张顺田甜蜜地踩莲而前,陈画家则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曾有〃应该是五彩缤纷的那个彩〃的训喻,他正要去参与一个命名为〃虾梦〃的行为艺术活动哩。
  

榆 钱(1)
没尺子不要紧,咱们就用手量。把右手拇指和中指使劲张开,绕着她的腰摆了几摆,不到四!您信不信?就那么苗条!
  就在那间小屋里,我跟苗香发生了关系。
  那间小屋在一个农民院里,西厢房。有出古戏《西厢记》我当然知道,在那间西厢房里,确实也有关于那出戏的联想。我们之间也有红娘,不过那红娘是个男的,是我的战友。提到战友,您就知道我当过兵,当过整整五年的兵。战友王建东不仅是我的红娘,他首先是我的大恩人,大恩人在古戏里很多,可是我一时想不起拿什么戏里的角色来打比方,就不比方了吧,反正王建东对我恩重如山。我们一起复员。他老家在安徽,我老家在河南。他来自一个地区市,我来自农村。他回老家有城市户口,我回老家就还是农村户口。结果他帮了我好大的忙,让我跟他去了他那个市,把我的户口落在了他家所在的那个派出所。您问花了多少钱?别这么问,怪那个的,我不也不细问您的事儿吗?
  那间小屋在一个农民院里,西厢房。当然,是临时租的。啊,当然,我说的那间西厢房,是在北京郊区的一个村子里。可是要把事情捋清楚,还得说另一处西厢房,就是安徽那个市里一个偏僻角落里的一个院子里的西厢房。简单地说吧,王建东回去就结婚了。洞房占了西厢房的两大间,另一间连着的小屋子堆东西,也支了一副铺板,我就睡那上头。各间屋子之间的墙壁不隔音,加上我又把耳朵贴到墙上去听,那洞房里的响动就让我心里头仿佛有只小锅在扑腾,锅里也不知煎熬些个什么,又酸,又甜,又苦,又粘……后来王建东看出来了,有天就笑着跟我说,你也该真的吃点荤的了……
  那间小屋在一个农民院里,西厢房。不过在那里头吃荤的,所吃的,还不是王建东当红娘让我捞着的。您必得听我一步步往下讲才闹得明白,其实也好明白,都很简单。
  在安徽那个市里,王建东帮我落下了户口,还提供了睡觉的地方,可是工作他让我自己去找,我也很快找到了一份工,是在他家附近一家饭馆配菜。在部队我当了两年炊事兵,刀工非常好,打这份工用一句文词儿,叫游刃有余,对不对?王建东自己的工作当然比我强,他在那里有丰富的社会关系,没费什么劲就当了一家大商场的业务员。他给我介绍的对象,就是他们商场的收银小姐。这位小姐不是腰细腿长的苗香,她脸庞挺中看的,腰身没有苗香那么妖娆,名字就免提了吧。她跟我交得也挺深的,搂搂抱抱,亲嘴摸乳,都是有的,只是没发生那种关系。她跟我聊天,给我印象最深的话是,她最恨大额钞票,倒不嫌弃钢蹦儿。想想也是,顾客递上大额钞票都得放验钞机上验,有时就验不出来,但是往银行送,人家银行却验出来了,这就要追究收银员的责任,往往还要扣工资赔上;可是钢蹦儿就不用验,银行收的时候过秤计值,也还没发现过伪造的。一个不爱大钞的姑娘,想想真难得。我跟她单独见面没几次,她就带我去了她家。平常人家。她爸她妈对我都不错。我把她的照片也寄回河南老家,给我爹我娘看了,扬言我这个有了城市户口的人,将会带着个城里的媳妇回乡下,让他们以及我们整个家族在村里脸上红光耀眼。可是临到谈婚论嫁,她爸她妈很干脆地跟我说,只要我拿得出三万块钱来,婚事马上可以张罗。我哪儿能一下子变出那么多钱来呢?我就说让他们等几年,我拼命去挣。他们问你几年挣得出来?他们里头,自然也包括那姑娘本人,她眼泪汪汪,可是掐着手指头帮我算了算,就凭我配菜的工资,到手后一分钱不花,也得六年以后才能达到三万,她可实在等不起啊!我跟她说,也许我能换个法子,挣得更多些,她等的时间,也就兴许能短些,她就问:你抢银行去啊?问的语气倒是软绵绵的,可像尖刀一样刺得我的心汩汩喷血。我跟她的最后一面是瞒着她爸她妈,约在公园外头墙根下见的,那天下午飘起雪花,我觉得天空是件巨大的被撕裂了的羽绒服,雪花就是从裂缝里抖出来的鸭绒毛,落得我满身满脸全是,不觉得冷,只觉得热,热得心上发麻。记得我问她:你不是不喜欢大额钞票吗?她点头说,是不喜欢百元大钞,不过如果有一手提箱的钢蹦儿,数出来够三五万的,她会非常非常喜欢。我说你嫁的是人还是一手提箱的钢蹦儿?她说你不能怪我,更不能怪我爸我妈,如今结个婚,三万是最最起码的数目,连这个数目也没有,谁敢结婚呢?我听了头脑立刻清醒起来,觉得头上脸上落的不是鸭绒,是能融化的东西了,她就手里捏着手绢,给我擦脸上脖子上的水,我就跟她说,也是也是,王建东结婚花了五万,房子还是家里现成的……我就祝她幸福。您说根本没有撮合成,王建东算不得红娘,我不那么认为,我觉得王建东比红娘还红娘,他甚至想借我一万块钱,还借我那间小点的西厢房,他对我真是太好了。可是人家觉得不能那么凑合。确实也是,怎么能那么样凑合呢?我就问王建东,他广州有没有亲戚什么的,他说哎呀没有,问我是不是想往广东去淘金?我说必得试试去了。第二天我拎个包就往广州去了。
  您一定急着让我讲苗香。您是搞文艺的,我懂,您要搜集素材。可是我的这些事儿不够格儿当素材。我看电视,看连续剧,不有好些个都市言情剧吗?有的挺抓人,勾人看完一集还想再看一集,但那都够不着我的生活,不,该这么说,是我的生活够不着那些个电视连续剧。我的生活就这么笼统着往下说,也还是毛刺太多,让您觉得太不清爽,太不艺术,而且,意思也太简单,没个深刻劲儿。对不起,没办法,我就这么活过来的,恐怕也还要这么活下去,拖泥带水,肤浅庸俗。您还愿意听?我也还愿意讲。
   。。

榆 钱(2)
我到了广州,下了火车,已经是晚上了,街上灯火辉煌,越往前走,两边来往的人就越显得体面,穿得好,手里提的东西,无论是黑亮的公文包,还是鼓鼓的有外国字的购物袋,也都让我越发觉得自己穷酸,对,穷酸,原来我知道有这么个词儿,可是,只对那个穷字有体会,对酸字就没感觉,现在可好,我对穷酸这个词里的酸字,体会深刻,深深地刻进心窝里去了。我盲目地往前走,哪儿灯火漂亮往哪儿去,可是越漂亮的地方,就越让我心酸。我不知道该在哪儿停下来,睡在什么地方。那一晚,我把腿也走酸了,整个人成了一棵醋溜白菜,真是棵白菜也好,可我分明又不是,我是一个人,但我这算是一个什么人哪?那晚我对自己说,你知道了吧,你是一个多余的人……
  但是我第二天傍晚就找到了工作。我挨家挨户去问那些商店、餐馆,要不要我干活?我会开汽车,会配菜,更不消说浑身是力气,搞卫生扛东西打杂更不是问题……问到第三十七家,是个不大不小的中档餐馆,老板接纳了我,让我配菜。后来跟老板熟了,问他怎么那样爽快地接纳了我?他说第一眼看见我那一米八的个头,立刻觉得我是一条好汉,再加上我递给他的复员证,他对当过兵的青年总多些个信任,发现我的年龄不到二十五岁,脸上还存着些孩子气,就更喜欢我了,
  因此毫不犹豫,当天就收容了我。广州毕竟是广州,在这样一家中档餐馆里配菜,工资比在安徽那个城里的高档餐馆里当同样的配菜工还高出一截。但是收工以后,一个人默默算计,还是觉得难以很快地挣出娶媳妇的钱来。您问为什么不下个决心回河南老家去娶个媳妇?怎么这样问我?我不是有了城市户口了吗?我好不容易成为了一个城里人,怎么能忍受回老家落户的结局?在广州,有人说我是外来民工,外来民工指的是农村来的没城市户口的人,我就总是耐心地纠正他们的说法,告诉他们我不是外来民工,我是易地工作的城里人,为的是这边工资比我户口所在地的工资高,水往低处流,而人往高处走嘛。
  好了,苗香马上要出场了。
  我坦白,第一眼看见苗香,我心里一震,就有想搂住她亲嘴,跟她上床睡觉的冲动。这样的冲动,说出来,就叫调戏,做出来,就是流氓,如果人家不依,告了你,就是犯罪,要抓起来判刑,这我当然都懂。但是我心里一震以后,心弦嗡嗡嗡地私下里抖擞,但是嘴里不说,手脚不乱,更不去强迫人家,那就是个好人,对不对?您见了中意的人,心里也会这么一震,对不对?如果您说绝对没有过,那我就不懂了。
  第一回见苗香,是在医院里。不是我病了,是有个老太太病了,那可是个有身份的人物,她一个人住一个病房,那病房里有卫生间,有彩电冰箱什么的,还有一套沙发。说她一个人住一个病房,是她有那么个资格的意思,实际上是两个人住,另一个人就是苗香,苗香晚上睡在那个长沙发上,她不是医院的护士,是病人家属另请来陪床的护理。我去那医院,是按老板的吩咐,给老太太送一样菜去。医院的伙食很不错,可是老太太还想吃些特色菜,她的亲属就在我们餐馆订了菜,让给送去,以前都是派个服务员送,那天不知为什么老板忽然让我跑一趟,我拿着提盒进了病房,苗香走过来接,我俩顿时身体之间的距离近到两尺以内,我以为一下子嗅见了她的气味,不是香水香皂什么的气味,是她身体本身的气味,你不信?病房里会有消毒液什么的味道,一定掩盖了所有其他的气味,何况那病房里还摆着些看望的人送去的花篮、花插,气味该是很混乱的,确实,后来我也感觉到了那个混乱,但在苗香走过来接我手里的保温提盒时,我鼻子里却只有她的气味,哎,活人的气味,活女人的气味,年轻的活女人的气味,真让人迷醉啊!那天晚上我就在自己被窝里靠想象跟苗香一起睡了。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后来苗香跟我坦白,她也曾在被窝里靠想象跟我睡过,只不过那是在跟我接触到第五回,看见我在篮球场上光穿着汗背心打篮球之后的那个晚上。那天我难得地轮休一天,并没有送菜的任务,于是我管自提了些水果去那老太太的病房,老太太睡着了,苗香接过水果,也不问我以什么名义,那水果究竟是给老太太还是给她的,只是抿着嘴笑,然后告诉我老太太再过些天可能就要出院了,我就凑拢她身前跟她说我要跟她保持联系,她就给我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我刚把电话号码记下来,就有老太太的也不知道是女儿女婿还是儿子儿媳妇来探视了,我忙抽身走了,也不知道人家问没问苗香我是谁,以及苗香怎么圆的谎。我下了楼,医院绿地那边篮球场上正有些年轻人在打篮球,我就过去跟他们一起玩,也没人细究我是谁,我玩的时候就总觉得远处那楼房高处有扇窗子里有张放光的脸,死死地盯着我,那就是苗香,为了她,我玩得格外花哨,一会儿勾手投篮,一会儿跃起盖帽,有时还爽性双臂吊到篮球架的横挡上,像练单杠那样奋力引体向上,我觉得浑身肌肉都在像花朵一样怒放……
  苗香也不是广东本地人,跟我一样,也不是外来民工,也属于易地工作。她来自甘肃一个县城,跟我不同之处是,她是跟哥哥弟弟结伴来的,哥哥弟弟都进了工厂,在流水线上干活,她一直作杂工,换过很多活路,最后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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