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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记忆道歉-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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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医生是男人。
  他不是我们院里的工作人员,是铁路医院的医生,得了腰椎间盘脱出。我们这儿有一个学正骨的医生,得了北京一位空军医院大师的真传,手法推拿治疗腰椎间盘脱出有很好的疗效。刘医生就住到我们院里来了。
  刘医生很静。每天就坐在病床上织毛活。他同药房的老秦很熟,俩人老是在一起切磋针法、花式。老秦也是男的。毛活织得好。他的两个双胞胎儿子的毛衣全是他织的。
  冬天有太阳的天气,常常看到老秦坐在自家的门前,边晒太阳边织毛活。线在手里甩着,四根针穿来穿去,有魂似的。
  刘医生说:“老秦织毛活让我想到了孙犁的《荷花淀》。”他笑着念道:“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啧啧”。刘医生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就浮出两颗小小的酒窝。
  我看他,总在想一个问题: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竟然半夜醒过来都会看到刘医生的脸。想:“男的还是女的。”
  实在忍不住了跑去问范医生。他在外科,也学正骨疗法。
  “神经病。”范医生说:“当然是男的。你可以查一下他的染色体的。”
  我说:“他织毛活。”
  “什么话?老秦也织毛活。你看他的样子。”
  是啊。老秦长着一脸络腮胡子,尽管戴了眼镜,还是李逵似的。往你跟前一站,天都会黑一下。东北腔响彻云霄。两个孩子一手一抱,跑得飞快。
  范医生还是停了停,歪着头说:“不过这家伙是有一点娘娘腔的。我给他正骨,他小子吱吱笑,还用手捂脸,说是痒痒。咦,他妈的。”范医生盯着墙壁,做思索状,快成斗鸡眼了。
  南同我说:“管他男的女的。又不是我们家的人,人家也没把我们怎么样。出院了,谁知道他在哪里?”南说这话是因为她最近疯狂地爱上了织毛活。特意托人到上海去买了一套钩针和毛针还有一本书。一堆彩色的毛线。可是南看不懂。南织毛活,人勾着,脖子伸到书中,两只手不停了绕来绕去。很像康复中的偏瘫病人。
  刘医生是南的老师。南织毛活的时候,刘医生坐在一边,斜着身子像一个青衣。
  他们坐在我的窗外头。我看着刘青衣一样问南:“你有对象了吗?”
  南,头也不抬:“没有。”
  “没有好。结婚是女人的坟墓,这是我奶奶说的。她三十多岁就让我爷爷抛弃了。”刘医生又青衣一样地一叹。
  南乎地站起来。像狗撞到刺蓬上。“哎哎哎,你别碰我。”南拖着毛线,落荒而逃。
  南织出了一条围巾。她把围巾绕到我的脖子上说:“打死我也不向刘医生学了。”
  还学?我早就看着刘医生就躲了。他身上有一股花露水的味道。像一股冰水。
  空军的一个参谋同刘医生一个病房,找到外科主任,咋咋地叫:“那个刘医生半夜老是哭。你们先弄清楚,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刘医生走哪,都没人理他,像一个透明人。
  南开始研究精神病学。南看书的时候,偷偷摸摸的。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她对我说:“在大学里我最讨厌这门课了。现在得补上。”
  

栀子花开了(2)
病房里的男病号们,一下子变得文气了。个个走路都不出声。特别是走过刘医生的病房门口,先探头,看看刘医生背后朝着门,马上老鼠一样擦着墙根窜过去。
  刘医生发火了。抓起床上的枕头扔到走廊里。“我干了什么了?我是坏人吗?我招谁惹谁了?”他抓起床头柜上的碗勺咣地又扔到走廊里。碗一路跳着。
  “他妈的!”刘医生叫了一声。
  治疗室里的一个病号乐起来了:“他会骂人呢?这会儿像那么回事了。”他举起中指朝刘医生的病房晃了晃。刘医生看到了,乎地窜过来,一把揪起病号的衣领:“我正经告诉你,我是一个外科医生。小心我动你的刀子。”眼睛水汪汪的瞪着。
  刘医生的脾气也就像火柴划了那么一下。病房里男人们是不怕火柴的。
  天热起来的时候,病房里的男人们都穿上短裤背心了,刘医生还是长裤衬衫。
  病房来了一个老女人。笔挺,一头白发。脸像缎子一样平整,连皱纹都不肯长一根。她带着另一个年轻的女人。修长。眼睛像桂圆核。
  两个女人找到外科主任。
  老女人说:“刘医生的腰是不是好得差不多了?”
  外科主任说:“你什么意思?你是谁?”
  “我是他妈妈。这位是他的未婚妻。我们是来了解他的病情的。他是不是可以出院了。我们家里正在给他筹办婚事呢。”老女人一字一句地:“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外科主任的脸简直就是阳光灿烂了。
  “关于刘XX同志的病情我可以介绍一下。”
  “你不用说了。你把他的片子给我看一下。”老女人说。
  病人的病案是不能给病人家属看的,这是规章制度。主任说。
  “我是医生。”老女人站起来,看了一下病案柜,抽出了刘医生的病历。“从报告上看,他的症状并不明显。我看他可以出院了。”
  主任连忙端茶。有一点送瘟神的味道。
  两个女人到了刘医生的病房里。刘医生坐着。和那个桂圆核眼睛脸对脸:“你不觉得你很无赖吗?我天天晚上都做恶梦。”他脸发青。
  桂圆核眼睛看着刘医生,嫣然一笑。
  刘医生嗵地躺到床上。死活不睁眼了。
  两个女人走了。主任一直把她们送到院门口。回来的时候,主任说:“明天开一张出院证。刘XX可以出院了。我们这儿也好正常工作了。”
  老秦晚上到外科来了。他问我:“刘医生是不是出院?”络腮胡子搭拉着。
  我朝病房门口翘翘下巴。刘医生背朝门坐着。披着一条毛巾被。身子晃啊晃。
  “这人可怜。我早就知道他不对劲了。说心里话,你讨厌他么?”
  “真话?”我说。
  老秦看着我。
  “我不知道。”我说。
  一早,车来了。走廊里都是病号。刘医生拿着自己的东西。从人中间穿过去。看到南,他笑了一下说:“你怎么不跟我学了呢?我还想教你栀子花的钩法呢。”
  南贴着墙,咧了咧了嘴。
  大门口的车子很多。刘医生穿过大门的时候,突然就往一辆摩托车飘了过去。他真是飘过去的,蝴蝶一样。那一声刹车,铁锹划过钢板一样。牙都软了。
  重度脑挫伤。开颅减压。
  刘医生昏迷。重症监护。
  主任对老女人说:“你知道的,这样的情况,有的时候会是一场持久战。他可能就是植物人了。”
  老女人坐着:“他还是死了好。他把我们一家人的脸都丢光了。”
  老女人突然就抓住主任的手,从牙缝里挤出话:“你要救救他。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以后再也不逼他了。”
  她没有一点声音,眼泪把缎子一般的脸浸透了。我这才看到,她的手上全是老人斑。
  曾经有一位朋友让我带着参观肿瘤病房。
  出来后,他说:“这里面的人太有生命力了。”我说:“地球上有生命的时间几十亿年了吧?能活到今天的生命,肯定是顽强的。”还有一位朋友也是出于好奇进病房转了转。面无血色。对我说:“我才知道,我是一个意志非常薄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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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那个三月雪吗?(1)
后山上的三月雪,到了十二月,成了最最难看的树了。别的树,要不当现代派,丢光全身的披挂,只留几根秃枝,鬼一样地在夜里吓人。要么还是一树金黄,像个流浪画家,在风中到处甩颜色。只有三月雪,软软的叶子,瘟病一样,仔细了,才看到枝权里有那么一点婆婆妈妈挤出来的小灰点。那是花蕾。
  病房里来的新病人也同三月雪差不多,蔫蔫的。每天就坐在窗前头盯着三月雪发呆。在病房里,最常看到的病人的姿势,就是坐在哪一个角落里发呆。这里的人都是肿瘤病人。走到他们身边,无论是什么神情,总觉得那张脸后头,还有一张脸。
  老是有人走了进来,最后是躺着走了。很轻的,空气一样。放在担架车上吱吱地推走了。
  老是有人,跟在家人后面,慢慢地出门了,带着一大堆药。见了我们说:“我再也不来了。”过了一些日子,消息说,这个人不在了。
  那些留在病房里的人,很怪。
  有的非常开朗。老徐是肝癌,成天哈哈笑,逢病友必说:“我就不信我战胜不了癌症。”结果,手术后不到三个月,再也没醒来了。
  有的很沉默。一致认为这样的情绪对病情百害而无一利。结果,几年以后,碰到他,还是沉默。你只差没惊叫一声:这人还在啊?
  新来的那个病人姓施。一个铁路电务段的工程师。我们叫他施工。入院的时候,坐在我面前,眼睛看着病历首页。总觉得他的眼神是随着我的笔划在移动,雷达似的。
  后来,我发现,他总是用自己的大拇指在食指上比划,看多了,知道是在写字。写什么,不知道。
  施工是胃癌。
  “你写的CA是胃癌的缩写吧?”
  他问我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本英汉大字典,比砖厚。
  我说:“你这个字典是以前的?”那时候,好多人都在自学英语,到处找字典。
  “###年的。”
  一九七五年,拿着一本一九六零代的字典。难找。
  “你还没回答我呢。”施工青色的脸,紧紧的。
  “应该是吧?”
  一句话。我被早交班点名批评:“如果病人因此出现任何危险动作,追究你的责任。”
  晚上,我跑到施工的病房,可怜巴巴地说:“你能出来吗,我想说句话。”
  施工跟着我走到了后山的三月雪树下。他笑了一声,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声音很厚:“这个地方是谈恋爱的地方。”
  “是啊是啊。”我说:“一般是这样的。”
  “你谈过恋爱吗?”
  “没有吧?我不知道。”
  我咽了一口口水:“我说一句真话就挨批了。你得跟主任解释一下。还有,你可别想不开啊。那我就完蛋了。”
  “我这个病不手术不行吗?”
  “当然要手术。”我说:“保守治疗是不起什么作用的。”
  “不是可以吃中药吗?”
  “我认为不行。吃也得等把病灶切了再看情况。”我只差没说万一是广泛转移,吃啥还不是自我安慰。
  “怎么做手术?”
  我蹲到地上,捡了一块石头,画了一个胃。我在这个“土”胃上再划了一道线:“最好的结果就是留一小部份,不全切。留下贲门就更好了,等于有了一个开关。不会造成反流性的胃炎。不让胃里的东西翻到食道里去。全切了,只好把食道拉下替代,让它慢慢地代偿,成为一个新的有胃的功能的东西。当然胃酸分泌是肯定受影响的。你会消化不良,而且很多食品就不能放胆吃了。你喜欢甜食吗?”
  施工听得津津有味,天暗,他几乎把头凑到地上了。他也拿了一块石头,划了一道:“你说的全切就是这样?我的肚子不就空了?”
  “不会的。这不是盖房子。器官是会自己调整位置的,腹腔里不是紧紧地贴在一起,他们之间是有体液的。他们可聪明了。”
  施工皱着眉头:“重要的问题在于学习。”
   。 想看书来

你就是那个三月雪吗?(2)
我忍不住笑起来了。他也朝我笑。我发现,施工笑起来,很和善。
  他站起来看着树:“这树叫什么名字?”
  “三月雪。开花的时候是三月,雪一样,漂亮。”
  “现在是十二月。我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三月雪。”
  “没问题。”我说。
  他朝我伸出小拇指:“来一下。”
  我也伸出小拇指。我们拉了一下钩。
  回病房前,施工哼哼着:“请你帮个忙。手术后如果有女的来,别让她见我。”
  手术前,麻醉医生来了。
  “施XX吧?”她看着手术通知单:“我有一些情况按程序要告知病人。”
  她说,施工听。说完了,施工问:“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就是刚才你说的情况,任何一种发生了,都有可能会死。”
  “这是我们必须执行的。人应该明白自己可能发生的事情。”
  “好。人要是有灵魂的话,一定会记住自己是怎么死的。”
  麻醉医生出门的时候对我说:“这家伙挺有意思的。他的脖子不错,插管应该很好插的。”施工是全麻。有的人的脖子又粗又短,又是鸟型下巴。(也就是下巴特别短)麻醉医生看了怕。管子插进去,弄不好,伤了喉管不说,牙都会崩了。血肉横飞。
  施工出来了。范医生说:“还行,周围淋巴挺干净。给他留了一点。”
  留下的是一点是“胃”。
  有人来看施工,一个女的。我竟然认识她。铁路上的广播员。小单。我们叫她“单”。单眼皮的单。回家探亲坐火车老是在她的广播室里等。夏天有风扇冬天有煤炉。她的声音很柔,特别是火车误点时。印象中一九七五年火车就没几列是正点的,车站上老是她的声音:“旅客同志们,从XX开往XX的XXX次列车晚点。请在列车候车室等候。”那个时候,没人会说:我们抱歉地通知您。。。。。。能买到车票上车就算你是大头了。
  小单就站在手术室外头的走廊里。眼圈肿着。
  施工推出来的时候,她跟着走,差点摔在地上。
  施工推进了特护室。她站在外头。门关了,她盯着门像是透明的。她问我:“是不是没救了?”
  “谁说的?”想起施工进手术室的一句话:“如果有女的来看我,叫她走。”
  “施工说,要你走。”我说。
  小单手里拎着一网袋罐头。“这个留给他。”
  “你傻瓜啊?胃都一点点了还吃这个?他现在是禁食呢。”
  小单走了。后头看,吊线木偶。
  施工插着胃肠减压管。看到胃内容物从里面流出来,我的肚子都会轻松一些。晚上主任到病房里来看病人。这是他的老习惯了,不看睡不着。主任说:“你去买根棒冰,他的嘴裂成这样不能喝水,涂涂嘴也好。”
  难死我了。大冬天的,到哪找。部队总是在荒郊野外。
  跑到药房,找了冰块,放一点糖,打碎了。拿棉签沾着冰水,一点点抹。施工呼出的气很血腥,我一阵阵反胃。啥办法?人家是病人,天经地义要照顾好啊。
  施工下地走路了。第三天就下地了,绕着病床走。他放屁了。我说:“放屁好啊。你的肠功能恢复得真快啊。放屁好。减压管好拔了。”
  施笑起来,捂住伤口。腹部手术的人最怕笑了。缝合线干了粘在伤口上,一笑,腹压增高,伤口牵拉疼。他用手指朝我做了一个拉钩的动作。
  施工的同事来了。拔了胃管的施工可以说话了,他按住伤口说:“你们告诉她,不要来。”
  同事闷着。
  一天查房,施工说:“后山的三月雪叶子都掉光了,花苞很大了。”
  我朝山上看,三月雪在阳光下,毛绒绒的,像毛笔尖。风一吹,树摇着,在天上画画的架势。
  施工开始化疗了,口服。胃癌首选就是口服化疗药物,可以直接作用于病患处。
  病区里正在实验一种药物:大蒜注射液。据说药理试验,癌细胞在大蒜溶液不能存活。几乎每一个病人都要注射。病房里到处是一股大蒜味,像进了饺子店。还有一种药物:斑蝥蛋。把一种叫斑蝥的虫子放进鸡蛋里,做成胶囊。口服。
   。。

你就是那个三月雪吗?(3)
有疗效吗?不知道。都是中西医结合的产物。
  我只知道,斑蝥蛋一吃,绝大多数的病人肝功能立刻显示异常,转氨酶升高。斑蝥是一种乡间用来以毒攻毒的虫子。放在皮肤上,立刻起泡,说是身上的毒被放出来了。我是绝不会让我的病人吃这种东西的。
  推广斑蝥蛋的医生找到我:“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接受新生事物?现在正在反击右倾翻案风呢。你还没转好弯啊。”
  “你自己吃一点试试。肝功正常,我就用。”
  “我没病吃什么?”
  我朝他翻白眼。你他妈的拿病人作实验,你生了小孩没屁眼。弱智。(后来她真的生了一个弱智)
  施工对我说:“我不怕,你让我试。”
  “找死啊!”我说:“打死我也不干。”
  小单又来了。施工正因为化疗反应躺着。
  小单拎着一罐麦乳精。红红的罐子。这可是要到上海才能买到的奢侈品呢。
  “我不是说过不要你来吗?”施工缩在床上。干恶心。
  小单坐在他身边伸出手。
  “别碰我。”施工往床里退:“你以为你这样做,我就高兴啦?我不想让你做个高尚的人。你听懂了吗?”
  小单坚持把手伸过去。
  施工坐起来,差不多就是面目狰狞了:“我不想让我自己剩下的时间里,天天感到欠你的。你还没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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