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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的山岭-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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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可能。
  为什么会弄错路线呢?
  无论如何,有一件事能够明确地说。
  不管发生什么事,唯独这件事是确定的。
  羽生站上了圣母峰顶。
  正因为站上了圣母峰顶,羽生才会在西藏这一边的这个地方。
  他办到了。
  我如此认为。
  羽生啊,你办到了吧。
  你攀越那面岩壁,站上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地方。
  没错,我站上了那里。
  总觉得羽生回答了。
  因为我是羽生丈二啊。
  羽生对着我那么说。
  给你好东西。
  你要给我什么?
  别问那么多,拿去就是了。
  这是你的。
  我探了探羽生的口袋。
  于是,发现了两样东西。
  一片巧克力,以及一把葡萄干。
  没有全部吃下它们,代表羽生在这个地方还不绝望。
  他在思考如何活下去。
  一片巧克力和葡萄干。
  是我交给羽生的东西。
  羽生打算靠它们从圣母峰下山。
  或者,羽生即使到了这种状况,直到最后的最后一刻,仍想贯彻单独行动,而不肯吃它们吗?
  多么固执的男人啊。
  除此之外,还有一样东西——
  小笔记本。
  打开。
  有几页被吹到半空中消失了。
  阅读它。
  写着羽生的字。
  原来如此。
  在峰顶因为氧气不足,导致视力减退,然后弄错了路线吗?
  不晓得他是在哪里察觉到弄错了路线。
  说不定他是浑然不觉地抵达了这个地方。羽生是偶然抵达从前发现马洛里的相机的这个地方,或者是记得这一带是唯一能够露宿的地方,然后抵达这里的呢?
  用心想。
  笔记本的最后如此记载。
  眼泪流了下来。
  没想到流出来的泪水如此炽热。
  喂,羽生啊,走吧。
  我抱着你的身体。
  走吧。
  羽生啊。
  我带着你走。
  和我一起回去吧。
  羽生的身体被拖动。
  我在风中拖着羽生的身体移动。
  在岩石和雪上移动。
  我发狂了。
  走吧。
  我带着你走。
  马洛里的身影在后方。
  喘气。
  缺乏空气,缺乏氧气。
  羽生的身体像是在拒绝似地,停在那里不动了。
  羽生仍然瞪着天空。
  没有在看我。
  羽生已经没有在看人世。
  我恢复理智了。
  我想做何等愚蠢的事啊?
  不可能办得到。
  居然要让一个人的重量在这种高度移动。
  噢——
  我知道了。
  羽生,我知道了。
  我不能带你走。
  就像当时,你不带我走一样,我要把你留在这里。
  把你留在这里。
  我心想,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
  拿走羽生最后的食物。
  假如搜马洛里的登山背包,说不定有底片。
  能够解开首度登顶圣母峰之谜的底片。
  然而,已经不重要了。
  那种事情已经不重要了。
  我不能为此使用体力。
  “羽生啊……”
  我辛苦地从口袋中拿出一样东西。
  两年前,应该要交给羽生的东西。
  美丽的绿色石头。
  凉子曾经挂在脖子上的土耳其石。
  把它挂在羽生的脖子上。
  我要走喽……
  我对羽生说。
  我一定会活着回去。
  我一定会抵达北坳。
  你听好了。
  羽生啊。
  羽生的灵魂啊。
  你大概会死不瞑目吧。
  如今,你大概也咬牙切齿地在这座山巅的某个地方,怒目而视吧。
  羽生啊。
  附在我身上!
  附在我身上,跟着我走!
  羽生啊。
  我是你。
  我像你一样也不休息。
  假如我喊累而想休息,就把我推落山谷吧。
  杀了我!
  吃我的肉!
  羽生啊。
  我答应你!
  我一定会活着回去。
  活着回去,然后再回来山上。
  我大概会持续反复这种行为。
  那就是我所能做的事。
  我只能做到这件事。
  羽生啊,我走喽。
  我瞪着羽生的脸,咬紧牙根,再度在风雪之中踏出脚步前行。
  是的,我持续思考了那件事一辈子。而且如今在想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要扮演的角色。结果,历史选择我作为见证者。不知是幸或不幸,历史不是选择我作为圣母峰的登顶者,而是马洛里和厄文的最后目击者、见证者。而且在至今的生涯当中,不论我喜欢与否,一再诉说我看到的事物。
  如今,我也像这样地告诉你当时的事。
  两人当中,谁有可能站上圣母峰顶呢?
  若是说到可能性,他们当然有。但是相对地,也可能没站上圣母峰顶。
  若是仔细思考,那是我的身影。而且,也是你的。
  活在这世上的人,全都和那两人一个模样。
  马洛里和厄文如今仍继续走着。
  想要抵达峰顶而走着。
  继续走着。
  而死亡迟早会在途中造访那个人。
  人的人生不能轻易地被定价。那人死的时候,究竟在什么的途中呢?我认为,那件事大概才是最重要的。
  不管是对我而言也好,对你而言也好。
  在什么的途中——
  那起事件若带给了我任何启发,大概就是这点吧。
  N·E·欧戴尔专访,一九八七年一月于伦敦
  ——《岳望》一九八七年三月号〈喜玛拉雅山的见证者〉
  N·E·欧戴尔于一九八七年二月,在英国辞世。得年九十六。


众神的山岭下 后记
  1
  构思这个故事,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纯粹只是想写登山的故事,一个想攀登世界第一高峰顶的男人的故事。
  从以前开始,我就喜欢一个男人寻求什么到令人心痛的故事。所以,我喜欢唐三藏和空海这类的人,也喜欢宫本武藏或河口慧海这种男人。
  对我而言,故事的中心思想或许就是“西天取经”。
  从现在身在之处,到那里去取什么的故事。
  对我而言,和比自己强的男人战斗的故事、登山的故事,说穿了也许都是剧情的一种变化。
  然而——
  世界第一高山——圣母峰已经被人爬过了。那么,在现代能写怎样的登山故事呢?
  我一心认为,如果要写,无论如何都必须是和圣母峰有关的故事,所以甚至一度考虑像杜马勒①的《相似的山》(Le mont analogue)一样,捏造一座虚构的山。
  这座虚构的山后来变成了《幻兽变化》中的巨树(其实在那本书中,我想更巨细靡遗地描述爬上树之后的内容,但当时仍力有未逮),所以在本书中,我无论如何都想写爬喜玛拉雅山圣母峰的故事。
  ‘注①:René Daumal(1908…1944),法国作家、哲学家、诗人。’
  那个时候,我遇见了可称为喜玛拉雅登山史上最大的悬案——马洛里的失踪与山难。而且,这位马洛里有可能站上了圣母峰顶,也留下了可窥得真相的线索。
  马洛里是否比任何人都先一步站上圣母峰顶呢?要知道这件事,只要从应该在马洛里遗体身旁的相机中取出底片,把照片洗出来即可。
  知道此事时,闪过脑海的就是本书的灵感。
  这可以写。
  如果理应留在圣母峰八千公尺之上的地方的相机,却在加德满都的街上贩卖,会怎么样呢?假如在店里贩卖之前,原本拥有那台相机的是日本人……
  故事的核心立刻成形了,但是没办法马上写。因为二十五、六岁的我,能力还不够,而且当时只爬过一次喜玛拉雅山。如果要写,起码想先去圣母峰的基地营再说。
  结果,从产生念头到写完,花了二十多年的岁月。
  开始动笔之后,我前后竟然花了四年的时间,写了一千七百页稿纸。
  2
  看来我似乎有专写故事高潮的毛病。
  如果写格斗故事,只会像《饿狼传》一样,一味地写男人和男人打斗的内容。内容既非空手道高手的刑警,也不是冒险小说的主角很强,只是一直描写格斗小说的主角陆续和武术高强的男人打斗。以“不容许有人比自己强”这种再简单也不过的主题,写了超过四千页仍不结束。
  如果写佛教故事,就以佛陀悉达多为主角,花十几年写祂到开悟那一瞬间为止的过程(《涅槃之王》)。
  如果写登山故事,那就竭尽心力一味描写“去爬世界第一高山的男人”这个极为简单的内容,直到没有事情可写为止。
  这个连载结束时,我在《小说昂》七月号(一九九七年)的〈谢词〉中如此写道:
  我已了无遗憾  梦枕貘
  方才,我刚写完《众神的山岭》。从开始写到写完,花了三年多。
  自从我开始想写这个故事算起,则大约过了将近二十年。
  大约一千七百页稿纸。
  连载过程中,感觉不管怎么写,想写的场景和想写的内容都不见减少。
  无论写多少,要写的内容都还有余。明明最后一幕很早就决定了,却迟迟写不到那里。体内的某个容器中,还剩下大量还没写完的内容。
  总觉得写这份原稿,就像是以小杓子反复舀起内容洒在稿纸上的动作。
  等到终于看见尾声,却又写了五十页,然后又写了五十页,不管怎么写,就是会剩下还须补足的内容,心想“就快写完了”之后,连载又拖了半年。
  写完之后,体内已经不再剩下半点渣。
  全部写了。
  全部吐出来了。
  毫无力有未逮的部分。全部是呕心沥血之作。
  从十岁开始,登山所蓄积在体内的事物,全部拿出来了。
  那也像是从正面用力投球,写下了正经八百的登山故事。并非像变化球的登山故事。
  直球。使出吃奶力气投出的直球。
  我大概再也不会写登山故事了。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因为我写了那么多的内容。
  恐怕不会再出现这么长的登山小说。
  再说,那也不是谁都能写的内容。
  怎么样,被我打败了吗?
  一九九七年四月某日于小田原
  哎呀呀。
  3
  在我二十七岁时出的书《弹猫老人欧鲁欧拉内》中,有一篇〈生下山的男人〉,这似乎成了开端。
  “您要不要写登山故事呢?”
  当时有几个稿约上门。
  其中一个短篇成了《幻兽变化》这个悉达多爬巨树的故事,其中另一个短篇则变成了本书。
  答应写本书,是在距今超过十五年前的事。哎呀哎呀,十六年吗?说不定是十七年前左右。
  坐在某饭店某间酒吧的吧台,和集英社的某位编辑喝酒。
  当时,那位编辑忽然一脸认真地这么说:
  “对了,貘先生。您知道畅销作家的椅子有几张吗?”
  这个问题突如其来。
  “不晓得。有几张呢?”
  “十五张。”
  “十五张?”
  “您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数过了。就我掐指一算,不管在任何时代,畅销作家这种人坐的椅子就只有十五张。如果有人坐上去,就有人摔下来。有人摔下来,就有人坐上去。说穿了,成为畅销作家就是在抢这几张椅子。”
  “真的吗?”
  “千真万确。”
  他自信满满地点了点头。
  “对了,貘先生,你有没有兴趣坐坐看这十五张椅子的其中一张呢?”
  他说,并补上一句:
  “其实,现在有一张椅子空着。”
  “怎样的椅子呢?”
  “不久之前,新田次郎这位作家坐的椅子。”
  他说道。
  他说——自从新田次郎大师过世之后,还没有人坐上那张椅子。
  他说服人的技巧真是棒得没话说,既然如此,我有个有趣的点子——于是,我提起了本书的内容。
  “那真有趣。那么,就写这个故事吧。”
  事情马上就敲定了,但问题是什么时候写。
  我还没搜集完资料,不晓得何时才会开始写。
  左一句请等一下,右一句请等一下,就让他一等等了超过十五年,那段期间,我和他合作,写了《敬告狂风》(猛き风に告げょ)、《叹为观止·摔角和歌集》(仰天·プロレス和歌集)、《劳动者的哀歌》(仕事师たちの哀歌)、《叹为观止·平成元年的空手道手刀》(仰天·平成元年の空手チヨツプ)、《叹为观止·文坛和歌集》(仰天·文坛和歌集)、《叹为观止文学大系》(仰天文学大系)等书。
  基本上,每一本都是因为还没办法开始写本书,遂听从他的建议:
  “既然这样,这种题材如何呢?”
  而写的作品。
  结果,之所以能够开始写本书是,是因为从一九九三年的秋天到冬天,去了圣母峰的基地营。那是第六次去爬喜玛拉雅山。
  于是,从一九九四年春天开始,在《小说昂》开始连载。
  同一时期,蕴酿了二十多年的《达赖喇嘛的密使》(ダライ·ラマの密使)也在某杂志上开始连载。这部也是一下去西藏的冈仁波钦②,一下搜集书籍,好不容易处于能够开始写的状态下,才开始连载。(是有关福尔摩斯、河口慧海和莫里亚蒂教授③接受达赖喇嘛的密令,爬上冈仁波钦的故事。掉入莱辛巴赫瀑布的福尔摩斯去了西藏的内容,是读过《空屋》的人会知道的桥段。)但是很遗憾,这本目前停止连载中。
  ‘注①:冈仁波钦为藏语“雪山之王”之意,是冈底斯山脉主峰,位于西藏西部的阿里地区,是藏传佛教的神山之一。’
  ‘注②:福尔摩斯的死对头。’
  4
  写本书时,承蒙各方人士鼎力相助。
  首先,是去马纳斯卢峰看鹤群飞越喜玛拉雅山时,担任“马纳斯卢峰滑雪登山队”队长的降旗义道先生。自从一九九四年冬天,和降旗先生在白马讨论本书以来,向他借了贵重的资料四年,一直没还。
  我和“东京书籍”的山田和夫先生,数度一同前往喜玛拉雅山及其周围山区,包括天山、卓奥友峰、圣母峰、冈仁波钦。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我们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
  调查圣母峰的无氧登顶者时,“山溪”的池田常道先生很帮忙我。他像是登山史的活字典,替我查的登山名单成了非常珍贵的资料。
  佐濑稔先生的《狼不归登山运动家·森田胜的生与死》,也对我助益良多。当我对羽生丈二这个男人的角色设定犹豫不决时,重看《狼不归》,终于决定了羽生丈二这个角色。
  顺带一提,“羽生丈二”这个名字源自于将棋的羽生善治先生。
  开始写本书时,我是羽生先生的棋迷(当时,羽生先生跃身成为名人),基于这份机缘,我决定使用羽生这个姓氏。
  一九九三年,我去圣母峰的基地营,也受到企图登顶西南壁、群马山岳连的八木原圀明先生的照顾。我差点没命,费尽千辛万苦才抵达基地营,在那里享用的炒面滋味,永生难忘。我因为高山症而几乎吃不下饭,许久之后才能吞咽下肚的食物,就是当时的炒面。
  当时,群马队首度在冬天登顶西南壁。
  于是,包含上述的山田先生在内,我和第二次RCC的须田义信先生、及川美奈子小姐在这段连载期间内,一个月会见一、两次面,用餐喝酒。
  每次对于登山有不明白的事,只要在这个聚餐时讨论,大部分的事都会茅塞顿开。这是非常有助于写作的餐会。
  须田先生是于一九九〇年组成的卓奥友峰中年登山队队员,当时,我也去了卓奥友峰的基地营。
  当我针对圣母峰的西南壁询问时,须田先生从起点到峰顶,以二十公尺为单位,犹如身历其境地告诉我:如果要爬这面巨大的岩壁,如果要爬三十公尺、四十度的冰壁,要从哪里往左Z字形攀登二十公尺,然后从哪里以双斧爬上斜度四十五度的冰壁。我从中感受到一种文化冲击。能够如此详细诉说西南壁的人,这地球上寥寥可数。
  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人帮过我,我想,光靠我一个人的力量大概没办法写完这部长篇小说。
  我想对你们说:谢谢你们的帮忙。
  许多熟人和朋友给了我言语无法道尽的,有形、无形的力量。
  写完本书时,我不禁落泪,感概万千。我把心里想的事、想要写的事,全部倾倒一空。
  本书中塞满了现在的我的全部。
  本书就是梦枕貘现在的化身。
  毫无力有未逮,或者说力不能及的部分。
  除了这本书之外,没有一本书是以这种心情写完的。
  我猜不到读者究竟究竟会如何阅读这本书。
  当然,我觉得它是登山小说,是登山推理,也是冒险小说。
  就写法来说,我从开始写之后就没有特别意识到任何事,如果有,也只是自觉到现在正在写一本有声有色的小说,对自己而言极为贵重的故事。
  全部写完了。
  我已了无遗憾。
  平成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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