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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的山岭-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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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马口铁箱放在地上,打开盖子,把手伸进去,从中拿出一台旧相机。
  虽然是在微暗中,但深町也清楚地感觉到。
  是自己也一度到手的那台相机。
  “是那个吗!”
  蒙汉目光一闪。
  “拿过来!”
  朵玛拿着相机,慢慢走向蒙汉。
  “就算你得到那台相机,你要怎么卖钱?你没有听到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的话吗?非法弄到手的相机,是不能公诸于世的!”
  深町说道。
  “白痴,买家哪会察觉卖家是不是非法弄到这台相机!一旦卖掉,钱就是我的了。之后的事,不管怎样都与我无关。”
  蒙汉看了出现在眼前的相机一眼,语气兴奋地嘀咕道:
  “这个吗?这就是那台相机吧。”
  他移动身体,一面换手拿刀,一面把背在背上的过时小背包扔在地上。
  “把相机装进那里面!”
  朵玛将相机装进小背包之后,蒙汉手脚利落地把它背到背上。
  深町原本打算,如果有机可趁,就扑上前去,但蒙汉握在手上的刀子片刻不离地抵在尼玛的脖子上。即使刀子离开他的脖子,自己在紧要关头是否有那个勇气呢?
  小背包再度背到蒙汉的背上。
  “放开孩子——”
  朵玛说道。
  “我去到安全的地方之后,会把他丢在某户人家前面。”
  蒙汉边说,边背对出口慢慢往后退。
  他背对出口走出屋外。
  就在这时——
  蒙汉背后发出声音。
  “蒙汉,别动!”
  那个声音响起时,蒙汉的背抖动了一下,吓得缩成一团。
  蒙汉向后转身。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站在那里,右手握着手枪,左手扶着右手腕,把枪口对准了蒙汉。
  蒙汉高声发出像野兽的呻吟声,和枪声响起,是在同一时间里。
  他叫出声向后仰时,深町忘我地扑向蒙汉,从他左手里抢走尼玛。
  蒙汉仰倒在门外的地面上,边哀号边挣扎。
  左肩被轰得皮开肉绽,大量鲜血从那里奔流出来。
  他身旁站着的是人应该在加德满都的纳拉达尔·拉占德拉。
  “抱歉。是我的疏失,让蒙汉跑掉了。我万万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如此说道。


众神的山岭下 第十六章 山狼
  1
  有山。
  有山。
  深町的前面有山。
  深町的后面有山。
  深町的右边有山。
  深町的左边有山。
  有令人想哭的山。
  有巍峨秀丽的山。
  有令人伤心的山。
  哎,不论是高尚也好、庸俗也好、伤心也好,山睥睨人的一切七情六欲,屹立不摇地待在那儿。
  满坑满谷的山中有山、山峦叠翠、山峰相连、大山生小山、一山还比一山高、峰峰相连到天边……
  深町独自一人身在其中。
  深町孤伶伶地身在其中。
  岩石呼吸着平流层的风。
  雪在结冻的空气中咬住时间。
  努布峰的巨大岩峰就在深町的面前。
  冰瀑就在眼前不远处。
  从圣母峰群聚集而来的雪,化为冰河,在那里崩落下来。多么壮观的大冰瀑。
  冰河的来源是下在山顶的积雪。
  雪的来源则是在更高处的蓝天。
  雪与雪堆叠,从山上滑到山下。
  它们从山上往宽四公里的巨大山谷聚集而来,四面围着圣母峰、洛子峰、努布峰的八千公尺高峰、七千公尺高峰。
  有的化为雪崩一口气直泻而下,有的以比蜗牛更缓慢的速度——种种不同的速度与重量压迫雪,使雪结冻,从山谷朝下面爬出来。
  这就是冰河。
  冰的河。
  这条河流动着。
  以一天几公分——一年几公尺的速度。
  它会在山谷的出口一口气下降。就像积在深渊的碧绿潭水,从那里化为瀑布溢出来一样。
  这就是冰瀑。
  下在圣母峰顶的积雪结成冰,约花一千五百年才抵达这里。到位于下游冰河末端的罗布奇,要再花两千年的岁月。
  那趟旅程约二十公里——耗时三千五百年。
  深町置身于那段悠久的岁月之中。
  他独自一人在冰瀑下,冰河旁搭帐篷,呼吸着高空的空气。
  隔着冰河,对面是努布峰,回头看,罗岭的雪斜坡令人目眩。
  从前,马洛里于一九二一年挑战圣母峰,从圣母峰这一边俯看这座巨大的山谷,眺望冰瀑,令他放弃从尼泊尔登顶的,就是这座罗岭。
  而英国队选择了东北棱这座较为困难的山脊登顶,分别在一九二一年和一九二二年,把第一次、第二次远征队送进圣母峰,但是无功而返。而在一九二四年的第三次远征中,发生了马洛里和厄文的悲剧。
  结果,第一次有人站上圣母峰顶,是在一九五三年的第八次远征时。
  当时的路线不是东北棱,而是马洛里认为不可能成功,从尼泊尔这一边有冰瀑经过的路线,登顶者是纽西兰人希拉瑞和雪巴人丹增。
  深町过去看到已经会背的、有关他们的攀登记录,和他们写的登山书中,都提到了这些事。
  那种事在深町的脑海中复苏。
  进入这里,已经第四天了。
  从尼泊尔挑战圣母峰的远征队,一定会设置基地营的地方。
  说到圣母峰的基地营,不管是不是有登山队进驻,指的都是这一带。
  挑夫会跟牦牛一起把行李扛上这里,然后当天和牦牛一起下山。
  这地方没有牦牛吃的草。一旦把牦牛吃的草堆到它身上,其他行李就会堆不下。所以,基地营没有任何牦牛的食物。如果不当天下山,牦牛就会体力衰弱。
  深町已经在这个地方过了三晚。
  今天是第四天。
  海拔五千四百公尺。
  独自一人在这个高度呼吸清冽的空气,总觉得感情自然渐渐变得淡薄。心中的杂质逐日一一消失,不只是心情,好像连身体都变得透明。
  白天若是出太阳,每三十分钟就会随着低沉的地鸣声,发生一次雪崩,攀附在努布峰岩壁上的雪缘崩落。雪烟经常会来到基地营附近。这个基地营对于雪崩,也不是绝对安全的地方。
  每次雪崩会造成大量的雪崩落。
  雪崩总是发生在相同的地方。只有那里会被刨开大量的雪,雪变得容易剥落。
  然而,不管再怎么崩落、不管崩落的量再多,岩壁上的雪还是不见减少。
  仿佛雪会从深山永无止境地涌到那里。
  那里究竟有多少雪呢?
  三餐要自己准备。
  把增压器装到在加德满都买的EPI瓦斯炉上,放上盛了雪的万用锅点火。
  雪一融,就会变成量少得可怜的水。要一面加雪好几次,煮沸成热水,加入大量砂糖,泡热红茶喝。
  以这种方式一天摄取三公升多的水分。
  五片饼干。
  几颗水煮过的马铃薯。
  一片奶酪。
  一天啃一颗苹果。
  苹果连皮啃,连芯都嚼。
  嚼许多下,直到没有味道为止,吸光精华,再把嘴里剩下的滓和籽吐出来。
  打算让胃和肠的粘膜吸收一颗苹果中所含的养分,连一滴维他命都不放过。
  上午专心做一次伸展操,用手指按摩全身上下的肌肉。下午稍微在四周走一走,回来之后,在帐篷内再做伸展操。大腿和小腿肌肉有良好的弹性,感觉肌肉结实。状况比五月的时候更好。
  大概是从天波切循序渐近地升高这一点,发挥了效果。
  在安伽林的家住一晚,隔天出发。
  也可以一口气前往费利切,但深町在安伽林家好好睡一觉,中午过后才出发。
  走了两小时,在潘波切住一晚。
  隔天走三小时,在费利切过一晚。
  从海拔四、二四〇公尺的费利切,慢慢走到海拔四、八八七公尺的罗布奇,花了五小时。在那里住两晚。
  有二十多顶健行者的帐篷。深町爬上露营地附近的山丘再回来,这么走两次。
  从罗布奇到海拔五千一百公尺的哥拉雪,高度相差两百一十三公尺——这段路,深町看着右手边的冰河,走了两小时。
  在哥拉雪住一晚。
  隔天,早上出发。
  攀越侧积石,走在冰河上面,前往基地营。
  虽说是冰河——这一带的冰河表面,几乎覆盖着山崩下来的沙土、沙子、泥土和岩石。
  有冰隙或断层的地方,看得到白色和蓝色的冰。
  还有好几根冰柱立于冰河表面。
  一根高度超过三公尺的冰柱上,乘载着巨大的岩石,足足有一栋大楼大小的冰块,露出覆盖沙土的冰河表面。
  究竟是怎么样的力量与动作,形成了这幅景象呢——?
  在高于人的生活高度的地方,深町一面朝天际移动,一面让神明这个字眼在心中来来去去。
  抵达基地营是在三天前——十一月二十三日。
  后来过了三天,十一月二十六日。
  离开安伽林家之后,过了九天。
  那一天——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替左肩被枪射穿的蒙汉消毒伤口,替他急救,让随同自己而来的两个男人陪着他先下山了。
  深町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一起留下来,住在安伽林家。
  那一晚——
  自己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跟朵玛聊了什么呢?
  如今在高于人生活高度的世界,置身于山中,总觉得那已经是发生在遥远彼方的事。
  “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温和地解决这件事呢——?”
  自己应该边喝茶边那么说了。
  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自己不希望这个时期有警方或政府官员介入,羽生八成也不希望吧。
  “Bisālu sāp大概也希望那样吧。”
  “我也很高兴你能那么说。我们的事,我希望尽可能在内部解决。”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如此说道。
  关于蒙汉引发的事,朵玛也不希望把事情闹大。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会在内部处理这件事——
  事情应该是这样尘埃落定了。
  三人也聊了羽生的事。
  对于羽生在哪里这个问题,朵玛答道:
  “普卡迪……”
  朵玛低声说。
  “他去爬普卡迪峰?”
  深町问道。
  朵玛点点头。
  “为了适应高度。”
  她说道。
  普卡迪峰是一座耸立于罗布奇东南方的山,海拔五、八〇六公尺。
  朵玛说:羽生现在跟安伽林一起出发前往那里。
  踏上峰顶之后,在峰顶正下方海拔五、七七〇公尺的地方搭帐篷过两晚——
  羽生打算让爬完卓奥友峰、完成基本适应的身体,藉此完全适应高度。
  羽生打算完成那趟行程之后,回家住一晚,整装待发,进入圣母峰的基地营。
  这是个好主意。
  听着听着,深町心中萌生了怀疑之情。
  难不成羽生会这么做吗?
  深町想起,他那么想时窜过背脊的冷颤。
  隔天早上——
  深町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在安伽林家门前道别。
  深町要前往更高的地方。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要回到加德满都。
  临别之际,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应该握着深町的手,说了什么才对。
  他说了什么呢?
  国家的事吗?还是个人的事呢?
  不,是两者的事。
  “即使等待,也不会有人给予任何事物。深町先生,就这层意思而言,国家和个人是一样的……”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如此说道。
  “如果有想要的东西,只好自己亲手去取得。”
  Good Luck……
  这是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的最后一句话。
  朵玛留了下来。
  “请你转告羽生,我在基地营等他。”
  深町留言给朵玛,离开了安伽林家。
  有那么一秒钟,深町思考该不该在那间房子等羽生,但是作罢。
  假如在进入圣母峰之前,在家里住一晚再走的话,那肯定是珍贵的一晚。
  应该让羽生和家人度过那段时光吧。
  深町如此心想,单独进入了基地营。
  反正羽生哪里也不会去。
  不管羽生在哪里,他迟早会来圣母峰的这个基地营。
  只要他还活着……
  这是确定的。
  深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随时可以放马过来!
  羽生丈二……
  2
  十一月二十七日——
  深町在等羽生。
  羽生应该已经离开那间房子了。
  他肯定正朝这里走来。
  深町总觉得——羽生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攀越那个冰碛,从那条冰河上面渡过,绕过那根冰柱,朝这里靠近。
  那道脚步声已经在不远处——
  深町好几次那么想,但每次羽生都没来。
  不过,已经不会感到不安。
  因为深町知道,羽生会来的地方只有这里。
  在这之前,每天会有一、两组——两至三人来到这个基地营。
  每个都是健行者。
  许多健行者不会特地前来这个基地营,而是从哥拉雪爬一旁的卡拉帕塔这座小山山顶。
  那里的海拔略高于基地营,而且从那里眺望的景致十分优美。
  所以,大家都会去那里。
  深町自己在春天远征时,也去爬了那里。
  能将圣母峰、洛子峰、努布峰一览无遗。
  能够清楚地看见,从山谷滑下来的冰河,碰上普摩力山的岩棱,大幅改变方向往南,流经卡拉帕塔山底下。
  许多健行者在那里就心满意足了。
  或者是体力用尽,脚步犹如千斤重,无法走到基地营。大概也有人是因高山症而被迫下山。
  所以,只有有限的少数人会来基地营。即使来了,也是极少数。
  没有半组登山队进入基地营。
  深町独自一人。
  原本英国队应该进入这里。
  然而,英国队在十月和尼泊尔政府之间引发了问题。
  怎样的问题呢?
  问题源自于尼泊尔政府决定从一九九三年的秋天起,提高登山费。
  在这之前,一队三万美金的圣母峰登山费,变成了一队五万美金。
  队员的人数上限也改为五人。
  视情况而定,能在半路上增加两名队员,但那种情况下则必须再付两万美金。
  五人五万美金。
  七人七万美金。
  等于一人是一万美金。
  假如汇率是一美金兑换一百日圆,一万美金就是一百万日圆。
  在此之前,如果一队出三百万日圆,就能不限人数站上圣母峰顶,但今后是七人七百万日圆——平均一个人一百万,自付额变多了。
  在秋天进入圣母峰的英国队,以五人提出申请。
  结果有七人站上了圣母峰顶,增加了两人。
  然而,英国队没有报告这件事,也没有付钱。
  于是,发生了尼泊尔政府不让英国队回国的事件。
  后来,英国对尼泊尔政府展开抵制爬喜玛拉雅山的行动,尼泊尔政府也不甘示弱,取消其他英国队一度获批准的登山许可,这种你来我往的情形仍然持续。
  原本预定在今年冬天攻顶圣母峰的英国队,之所以没有进入基地营,就是因为如此。
  对于羽生而言,可以说是天助我也的状况。
  然而——
  爬一座山顶就要求一人付一百万日圆的金额,除了共产国家之外,只有尼泊尔。
  这笔金额不是针对结果。
  而是对于登山许可所支付的金额。
  换句话说,不管能不能登顶,都要支付那笔钱。
  就日本而言,爬富士山无须政府批准,政府也不会向外国人收取登山费。如果想爬富士山,不管是日本人或外国人,都能自由去爬。
  若是雇用向导,当然要支付向导费给向导,但那是一笔有实质意义的支出,是对某种劳动支付的酬庸,即使对外国人而言,那价钱也不高。
  无论是美国、英国或纽西兰都一视同仁。
  但是,对于其他没有许多方法赚取外汇的国家,将该国唯一的观光资源——登山,改为许可制赚钱,深町没有意见。
  那是无可厚非的事。
  然而,深町认为,一人一百万日圆这个金额,未免太高了。
  说不定自己接下来会未经许可,朝圣母峰顶迈进。
  羽生也是如此。
  羽生也是未经许可入山。
  正因如此,羽生害怕有关自己的事件传开,试图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深町等着羽生。
  宛如变成冰河上的石头般等着他。
  置身于阳光与稀薄的空气中任由风吹,只是一味等着。
  仿佛变成山的一部分等着。
  坐在帐篷前的岩石上,抬头仰望岩石、雨水和蓝天等着。
  从那个地方,圣母峰顶会被前方的岩棱遮住而看不见。
  就像那座看不见的峰顶在对面一样,或者像那座峰顶耸立于自己心中一样,深町将视线对着蓝天,等着羽生。
  总觉得连内脏也被风漂白,被空中的风染成了蓝天的颜色。
  地上的一切变得遥远,许多事情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多余的东西消失了。
  所有杂质消失后剩下的物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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