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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的山岭-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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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和岸凉子见面,是在两天后。
  地点是新宿广场饭店的茶馆。
  反射在斜对面大楼窗玻璃和墙面上的午后阳光,从茶馆地板挑高至天花板的窗户穿射进来。
  岸凉子比深町先来,已经坐在靠窗的位子。
  看到桌上放着当作信物的《岳望》,深町出声问她:
  “你是岸凉子小姐吗?”
  “我是。”
  岸凉子点头致意。
  “打扰了。”
  深町和岸凉子面对面坐在椅子上。
  岸凉子身穿开襟大圆领套装,从领口露出雪白颈项。
  脖子上戴着一颗小指头大小的土耳其石,以皮绳穿过系着。
  蓝色土耳其石和白皙肌肤十分相衬。
  几乎没有走出过自己家的猫,第一次来到别人家中——岸凉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氛围,带着这种紧张感。
  我是凭自己的意志来的,所以,随时能靠自己的意志离席——能从那种紧张感当中,看见这种决心。
  深町点了咖啡,就在两人断断续续寒暄的时候,服务生送了咖啡上来。
  “我有很多事情想要请教你——”
  先开口的反而是岸凉子。
  “我并不打算开各种条件。在那之前,请你先过目羽生先生寄放在我这里的手札。”
  岸凉子拿起放在旁边椅子上的手提包。
  从中取出一本老旧的笔记本。
  岸凉子说她不想用这件事做交易。
  因此,先主动把自己手上的牌摊在深町眼前。
  “这样好吗?”
  深町想看已久的手札。
  然而,一旦在无条件的情况下先看了手札,事后岸凉子发问时,自己就不能对她撒任何谎。
  “没关系。”
  她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语气坚决。
  “那就不客气地拜读了。”
  深町拿起那本笔记本。
  小小的笔记本。
  虽然没有小到像记事本,但也比一般笔记本小了两圈。
  从封面的一部分开始,到书背、封底的一部分都带上了一抹黑——整个封面呈灰色。虽然有用来写主题的空间,但那里没有写任何字。
  封面的下方只以原子笔写了“羽生”两个小字。
  深町打开手札。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八日。
  那本手札的开头以原子笔写的、稍微偏右上方的浑圆字体,写着这样的内容。
  5
  羽生丈二的手札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八日
  好冷。
  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好冷。对于在欧洲阿尔卑斯山超过三千公尺的岩壁上度过寒冬期的夜晚,我当然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一旦自己处于这种温度之下,寒风刺骨的程度超乎想象。
  然而,不管再怎么冷,我的决心仍旧胜过寒冷。
  现在,我靠着头灯的灯光写这篇文章。我原本就不擅长书写。我带笔记本来,是想要把任何浮现脑海的事情全写下来,真的从没想过要用字填满这本笔记本。我之所以开始写这篇文章,倒不是因为想到了什么,反而是因为睡不着。我无法忍受一直醒着,面对自己的内心一整晚。像这样写字,能够排解心情,至少不用一再反复思考同一件事。
  指尖像是冻僵了似地没有感觉。我一面不时用力搓揉、拍打指尖,一面握着原子笔。
  半夜十二点。
  气温在两小时前,是零下三十二度。
  风势强劲。
  风速应该有三十公尺。这里总是刮着这样的风。
  如今,我身在雷布法特岩缝的上方。我用冰杖铲除那里的积雪,做出一个小岩棚,把楔钉打进岩壁,将露宿帐固定在楔钉上,钻进露宿帐蜷缩身子睡在睡袋中。不,我没有睡,而是醒着在写这本笔记本。
  简直像是蓑虫。
  每当刮起强风,自己的身体就好像差点连同露宿帐离开岩壁,忍不住绷紧身体。
  今天吃的是——我写到这里,吓了一跳。我竟然已经想不起几小时前吃的食物内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喔,是杂烩粥。我把干燥米和粉末汤跟干燥蔬菜一起丢进万用锅熬煮,将就着吃。除此之外,还吃了一颗橘子,和少量巧克力。
  每次刮风,一阵雪就会从上方洒下来,打到露宿帐,然后落入山谷。
  脑海中浮现一幕景象,自己仿佛垃圾般挂在无限延伸的岩壁上。唯有自己独自一人,孤伶伶地活在天地之间。
  我打算自己一个人,花八天时间爬完这面岩壁。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睡不着倒是无所谓,但令人担心的是指尖。如果那里冻伤的话,皮肤迟早会变成紫黑色,而必须切除手指。我看过好几根那样的手指。
  拉开露宿帐的拉链往外一看,是一片美不胜收的星空。大地的热气穿越天空而去。我知道这整面岩壁持续降温当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好极了!雪尽管全部冻结,硬到连冰爪的刀刃都嵌不进去。
  抵达这里之后,我每天都盯着气象图度过。
  持续一周适合攀登的天气,在这里极为罕见。尽管有放晴的日子,也只是一天,顶多两天。但是一季,也就是一个冬天的三个月期间内,会有一、两次连续放晴一周左右的时候。如何妥善抓住这个可说是一个冬天当中唯一一次的机会,攸关着是否能够成功地单独攀登沃克侧棱。
  不可思议的是,当我每天盯着气象图,查看整颗地球、这个北半球的区域,以及这个地区的气象时,不知不觉间,竟能比气象预报更准确地预测这个地区的天气。
  如果气象预报主播会因为自己的预报失误而失去生命,预报的精准度大概会比从前高一倍吧。
  而今天早上是今年冬天第一次,说不定是本季唯一一次机会的开端。昨天之前,每天都会从灰蒙蒙的天空飘下白雪,今天早上却晴朗得令人不敢相信。
  今天早上,我攀上岩壁,爬完了雷布法特岩缝。
  说真的,单独攀岩的辛苦程度,是两人爬时的四倍。
  尽管如此,也不能只带一半行李,要独自扛起重量几乎接近两人份的行李。
  所费的工夫也是两倍。
  徒手攀岩一节登山绳的距离,把楔钉打进上方,悬垂下降至下方,扛起留在那里的行李再往上爬。两倍乘以两倍,所以合计是四倍。
  我早就知道晚上不太睡得着。
  心情上早已想开,晚上与其说是拿来睡觉,倒不如说是用来让疲劳的身体休息的。因为如果不从一开始就事先做好这种心理准备,精神上将会苦不堪言。
  长谷大概已经进入拉斯科山屋。如果他进了那里,应该知道我已经攀上了大乔拉斯峰。
  我在想,自己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我并不是在怨恨长谷。我既不想妨碍那个男人,也不是要惹人讨厌。
  明明是自己的心情,却无法好好形容。
  不过,我在意着那个男人。
  我似乎不想输给他。
  我并不讨厌那个男人。
  为何会开始想这种事呢?
  说不定这是思考那件事的大好机会。
  我无法好好整理自己的感情,现在之所以在这里,难道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吗?我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来这里的。
  不管是马特洪北壁、艾格北壁,或是这座大乔拉斯峰,自己原本也想过要在冬天单独攀登。假如自己有机会,大概也想和长谷一样,一个人全部爬遍吧。自己是这样的人。其他人大概也是如此吧。所以,我倒不觉得长谷想一个人爬遍三大北壁有错。我不认为他有错,但如果自己有机会的话,我想老大不客气地爬上其中一面北壁——
  我觉得这好像就是保护自己的意思。
  我这个人只能爬山。只能攀岩。长谷从自己身上夺走了唯一的事物。当然,长谷大概没有意识到这种事情。
  但是,至少那个男人从我身上夺走了鬼岩。
  我想,自己大概是为了抢回被夺走的事物,现在才会来到这里。大概是那样没错。之所以说大概,是因为无法好好形容自己的心情。若将无法形容的心情化为文章,恐怕心情就会被文字牵着鼻子走。所以,我不太喜欢将爬山过程中发生的各种事情,写成文章或化为语言。
  一旦那么做,就会觉得自己心里浓厚的情感减少了。
  登山者只要爬山就好。
  那等于是直接把爬山写成文章或化为语言的行为。然而,却又把爬山写成文章,等于是重复形容同一件事。
  既然如此,我觉得应该干脆把思考文章的精力用于另一种创新才对。
  手指已经到了极限。
  我边把手指挟在腋下取暖,边以在书写的感觉,在脑中思考下文——
  若不深入面对自我,就无法爬这面岩壁。
  孤伶伶的一个人。
  仿佛地球上的所有人类全死光,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面岩壁和风中。
  二月十九日
  我摔下来了。
  我失败了。
  我输了。我输给了大乔拉斯峰。为何没有摔死呢?如果就那么摔下来,在不知不觉间死掉,就不用像这样意识到自己被打败了。
  既然捡回一条命,就不会想死了。
  好冷。全身疼痛不堪。啊,怎么会落到这般下场?我快死了。我说不定会死在这里。亲手写下死这个字,感觉好逼真。写之后比写之前更害怕。
  为何会摔下来呢?
  噢——
  妈的!
  是天钩。
  我把它勾在上方的岩石突出处休息。
  其正上方是悬岩。
  我看见了路线。虽然困难,但那里有路线。往左Z字形攀登之后再往上爬,是轻松的传统路线。我在那边看见打进岩壁的楔钉,所以那应该是轻松的路线不会错。
  然而,我看见了从那里垂直而上的路线。
  往左爬不是我的路线。那只是顺着其他人爬过的路线的行为。还没有人爬过的垂直攀登路线,才是我的路线。我能在这面岩壁上留下记号。
  不光是如此。那面岩壁要垂直攀爬才美——我觉得它是一面为了被人垂直攀爬而存在的岩壁。
  我想,这种意识大概在我的脑中运作。实际上我不晓得。如今,我边想起那件事边写,所以这篇文章不小心变成在替自己找借口。
  总之,我选择那个路线,然后摔了下来。
  垂直而上的路线好难。
  然而,那并非难如登天的意思。假如真是无法垂直攀爬的岩壁,我也不会那么做。
  虽然困难,但那面岩壁看起来十分可能办到垂直攀爬。
  和缓的悬岩。
  然而,手指和指尖有地方抓,而且从岩壁中途开始,也有让手指插进去的沟槽。只要用两、三次人工攀爬,就能爬到上面。而且,垂直攀爬过这里,接下来的路程就轻松了。反正就算先往左Z字形攀登,迟早还是得回到这块悬岩的上方。
  既然要做没人做过的事,就该在没人爬过的地方做。这不是大道理。不过,若只考虑安全而选择路线,从一开始就不该在寒冬期单独来这种地方。
  我咬一口冻成石头的巧克力吞下去,决定垂直攀爬。
  一路顺遂。连看似棘手的地方也顺利克服了。
  令人担心的是,岩壁四处的凹槽和沟槽里附着的雪,结成了坚冰。
  要是不小心把体重施加在那上面,经常就会直接剥落。
  爬了两节登山绳的距离,来到了小岩棚。
  从那里开始,上方没有积雪,变成玻璃般的蓝色的冰。岩石与岩石之间塞满了冰。
  悬垂下降,先把底下的行李拿上那里一趟,再开始攀爬那面冰壁。
  不晓得几百年、几千年,或者几万年,总觉得这座大乔拉斯峰从太古时代至今的时光,化为蓝色的冰,从岩壁内侧渗了出来。右手拿冰锤,左手握冰斧,攀爬在这种历史悠久的山上,令人心情激昂。将冰爪的刀刃踩进钢铁般坚硬的冰里,把冰斧打进冰壁,再将自己的身体往上拉举。
  我想,自己是在爬了二十五公尺后,在那一带摔下来的。
  右脚十二根冰爪的刀刃镶进的冰,忽然裂开剥落。
  重心放在右脚上的体重冷不防消失,那时,身体已经离开冰壁,飘在半空中了。我勉强用留在冰壁上的左脚,踢了冰壁一下。这么做是为了避免在往下坠时身体撞上位于底下二十五公尺处的岩棚。
  有一种宛如从背部被吸进某个地方的下坠感。
  当时,各种画面掠过脑海。
  那一瞬间终于来了吗——我觉得自己同时感觉到那种念头,和这下我死定了的心情。
  身体转一圈时,我在冰爪刀刃另一端看见了蓝天,那里浮着白云。然后,我也看见了右脚冰爪的刀刃尖端,粘着白色冰块。
  总觉得在那种生死交关的时刻,连这种细微的部分都烙印在视网膜上,很不可思议。
  心情也很轻松,记忆是片断的。噢,这下自己输给长谷了,可以不用再努力了,这下能够解脱了——这种心情轮流出现在脑海中。写成文章很长,但实际上,是更为短暂地一闪而过。
  一股冲击力。
  后来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我想,大概是登山绳撑住了我下坠的体重,绳索绷紧时撞上了岩石,至于细节则不清楚。
  我将登山绳的支点放在岩棚处,从那里往上爬了二十五公尺。首先,我的身体下坠二十五公尺到岩棚的高度,又从那里摔了从支点位于岩棚算起的绳索长度——二十五公尺,所以一共往下摔了五十公尺。
  登山绳撑住了一个大男人的体重下坠五十公尺的冲力。正因登山绳有弹力,所以大概能够缓和那股冲力。登山绳八成拉长了将近三公尺。
  我被登山绳悬吊在半空中,醒了过来。
  全身上下都痛。
  当登山绳笔直绷紧时,身体摆动,直接狠狠撞上了岩壁。
  每次呼吸,肺部就感到一阵剧痛。左侧肋骨似乎断了。而且好冷。我好像是因为寒冷而苏醒的。
  一看手表,居然从坠下之后,过了四小时半。
  手上握着刀子。
  似乎在失去意识,吊在半空中时感到痛苦,而下意识地用刀子割开了身上的衣物。
  双脚的冰爪都掉了,而冰锤和冰斧也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消失不见。
  左脚没有感觉。左臂也麻痹,好像不是自己的手臂。令人害怕的是,手套也没了。
  至于冰锤和冰斧,原本是以绳索绑在身上。看来自己似乎下意识地连那些东西也以刀子割断了——
  撑住自己身体的登山绳竟然没断。
  左手和左脚完全动不了。
  自己身体的左侧触着岩壁。
  我让右手和右脚搭上岩壁,缓缓移动身体,抵达近在身旁的岩棚。
  傍晚了。
  我看见夕阳没入远方连绵山峦的峰顶。
  这时,恐惧又在自己心里扩散开来。
  因为我意识到了一件重要的事。
  我想起了粮食、露宿帐、睡袋,全都放在上方距这里二十五公尺的岩棚。
  肋骨断掉,左臂、左脚不听使唤。
  从现在到太阳西沉之前的时间,实在不足以爬到上方的岩棚。
  写这份笔记时,太阳下山,星星升起。
  沉积在正下方的蓝色拉斯科冰河,已经夜幕低垂。
  好冷。
  已经没有任何物品能够让身体避寒。
  我只能抱着肚子,蜷着身体。非睡不可。可是,如果睡着的话,大概又会摔下去。
  下坠的距离虽短,但如果又吊在半空中的话,那就完蛋了。
  我又拿起笔。
  写点什么吧。
  在写的时候不会死。写不了的时候就是死的时候。然而,要写什么呢?对了,写攀岩的事吧。明明那么焦急,像是被什么催促似地攀上了岩壁,但一攀上之后,心情却突然平静下来,松了一口气。
  尽管如此,攀爬时会频频往下看。我大概是害怕长谷的脸不知会在什么时候,从我胯下冒出来吧。
  好冷。
  脑袋中一片空白。
  每当想起什么就拿起笔。
  好像没有东西好写了。
  打了好几次瞌睡。
  常常不会感觉寒冷。
  因为相当暖和,所以一觉得不对劲,寒意就突然又袭上身。
  左手已经冻伤了。
  我用右手写这篇文章。
  因为是在黑暗中写,所以不晓得字究竟长怎样。会是看得懂的字吗?不,这看不看得懂都没关系。因为目的在于写本身。写字才是目的。
  星星好美。
  星星好美。
  我把双手夹在腋下取暖。
  或许骨折了,右臂发热肿胀。
  我一面取暖,一面写。
  幸好风势不怎么强。
  如果强的话,我大概在一小时前就已经死了。
  时间过了多久呢?
  我害怕看手表。要是一看,发现摔下来之后才过了半小时怎么办?到时候,我说不定会发疯。
  我看见了灯光。
  在拉斯科冰河前方。
  那边大概有人家吧。
  那个光线在动。
  往这里爬来。大概有人来救我了吧。不,不对。人不可能移动那么迅速。
  不对,这是幻觉。
  幻觉。
  这么一想,灯光又处于原本的位置。
  它没有在动。
  啊——
  这是怎么一回事?刚才看得见的一带看不见了。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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