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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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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飞虽然很会说话,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叫我怎么说呢?她是个很端庄的女孩,漂亮的脸蛋,乌黑的眼睛。”
  “你喜欢她吗?”
  “喜欢。我看她独自坐在树下揉膝盖,表情有点难过。”
  “你会不会再见到她?”
  “噢,妈,别催我嘛!我今天早上才认识她。她父亲是位学者,是大夫邸杜市长的亲戚。”
  “这我不喜欢。我不认为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会成为我们家的好媳妇儿。”她母亲绷着嘴。
  “但是她不一样,您还没见过她呢!”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受伤害,记得吗?”
  她母亲记得很清楚。他在上海念大学的时候,有个同窗好友叫做蓝如水。他曾经全心地用柔情和理想去爱蓝如水的妹妹。但是蓝如水的父亲是个工厂老板,一心想找个有钱的女婿。女孩对他的印象不错,总是对他微笑,他们也曾约会过几次。然而他一直没有机会。那女孩和一个有钱的少爷定亲了。他尝到了心碎、失眠、绝望的滋味。
  

大夫邸(9)
那年夏天,他可怜、难过、失魂落魄地回西安。他没告诉任何人,只是单独受折磨。他大嫂看得出来,他母亲也看出来了。
  在一个夜晚,全家人都入睡了,他醒着躺在床上。他祈祷那个少爷善待她,使她快乐,祈求老天别让她吃苦。这是他惟一的期望。那样他就感到快乐了。
  他听到母亲的床嘎吱作响,然后是划火柴的声音。她的脚步向他接近。手上拿着蜡烛,走过来坐在他的床边。
  她温柔地抚摩着他。“孩子,你到底有什么烦恼?”
  经她这么抚摩,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他伤心地哭,像小时候那样大哭。自从长大以后,那是他第一次哭。
  他把一切告诉母亲。她温柔地只想帮助他。
  “你一定要回上海去吗?你可以留在家里,我替你找个好女孩。”
  他还是回上海了,表面上忘记了这件事。但是他母亲一直牢记在心里。
  “飞儿,你还是小心一点的好。”现在她端详儿子的表情说。
  她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说起来她很高兴见他又恋爱了,自从那次失恋之后,他就一直对女孩提不起兴趣。
  现在他并不想写稿子。他知道读者想明白刚才的事件,可是他不急着写。他和《新公报》约定每个月至少写六篇稿件,他是按件拿最低的稿费。除非有特殊的事故,他才打电报。他的文章可以依靠其他记者的报道。在他看完当地第二天的晨报,再去找一切的实情、当事人的名字和出事地点了。他把这叫做“记者的骑墙作品”。他提纲挈领地记载事实之后加油添醋,再用空邮寄出稿件,西安每个礼拜只有星期三递送一次航空邮件。现在离星期三还早呢。这次学生示威评述起来真没意思,不过倒是个很精彩的戏本哩!
  他可以把一连串这种戏剧写成一本《西安史录》。西安大大小小的事他都知道。很多事情不但他知道,而且每个人都知道,清楚得不用在报上发表。省主席是个不识字的军阀,身高一百七十八公分,在爬上今天这个地位以前,吃过多少风沙,民国初年有许多人大字认不了几个,却高居省府和中央的要职,他就正是其中之一。有一回他亲自颁布了戒严令,想通过一个哨岗,他因为穿着便服受到哨兵的盘问。
  “干你娘的!”他咆哮着。
  哨兵又再次盘问:“口令!”
  “干你娘!”他又说那句脏话,把哨兵推到一边,当场就把他枪毙了。
  所以其他官员也学他。凡是有勇气咒骂他们老娘的,哨兵们都不敢拦阻了。后来连老百姓也依样画葫芦。可怜的哨兵又怎么知道哪个才是穿了便衣的长官呢?
  ***
  想着今天早上认识的那个女孩,他突然有个巧妙的主意,傍晚他就去找蓝如水。蓝如水是个很特殊的人,大约二十八岁。当李飞参加北伐时,蓝如水为了继续他的学业,到巴黎去念艺术去了。回国时他带着满腹的法国菜烹饪技术和法国“油炸苹果”的做法。
  说起来,他们个性完全相反。蓝如水像个富家少爷,整天玩照相机、画画,下下棋和逗逗他的金鱼。但是他有一张敏感的脸孔,雪白的皮肤。他对生意和政治都不感兴趣,连只苍蝇也不敢打。回国之后,他深深认为中国的生活方式中一定有某些地方优于别的国家,只不过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飞却刚好相反,他从来没到过外国,可是他认为中国必需改变才能在现代化的世界中生存。李飞会对军阀的作为感到可笑或者愤怒,但是蓝如水却平淡冰冷,根本没兴趣。虽然对事情看法不同,他们还是最好的朋友。两个人都酷爱旅行。李飞劝蓝如水来古都西安看看。如水本来打算只住几个月,结果快一年了还没走。
  李飞招了一辆黄包车直奔东大街。他在接近满洲区的地方下了车,走过几条窄巷,穿过拥挤的人群,才来到如水和一个朋友麻子范文博的屋前。
  文博的个儿不高,声音沙哑。有一头浓密、粗硬的头发。虽然有点麻子,不过他的五官匀称,长得不算难看。你若经常看一个朋友的脸,就不会注意他的缺陷了。通常长麻子的人都很能干,但也很顽固,很难打交道。也许他们从小习惯了被人咒骂、愚弄,于是长大后采取攻击的姿势。文博就是老练、世故、对人冷淡嘲弄、对自己充满信心,并且很健谈,他没什么特殊的成就,但交游广阔。他打进了艺术圈、社交名人圈,并且结交了不少朋友。
   。。

大夫邸(10)
李飞和他很熟,文博是个单身汉,住着一幢大房子,所以李飞托他招待蓝如水。文博爱交朋友。他对李飞很直爽,常给他坦率的建议,偶尔他也会讽刺地幽人一默。
  “怎么啦?”
  李飞一进门,文博就问他。
  “我想和如水谈谈。”
  “为什么不跟我谈谈?如水在睡觉。”
  他们的说话声把隔壁的如水弄醒了。他揉着眼走出来,扣好长袍的扣子。粗厚的毛线袜鼓在大布鞋的外面。他放弃西装,走路摇头晃脑地,好像老学究似的。嘴角留有两道短髭,一小撮胡子,加上那锐利、有趣的眼神,更令人们觉得他是个有教养的人,如水从不像文博那么粗率,他用温柔的声音说话。他椭圆形的脸,白白的皮肤以及眼中发出来的温柔高雅,让人一看就认为是个艺术家,也就是一个情绪丰富、不假思索、没记性的人。
  他坐在一把罩着黑罩的硬椅上,就在这把椅子上,如水和文博曾经下了几小时的棋直到入夜。
  一个男佣走进来倒茶。
  “有什么有趣的事吗?”如水问道。
  “没有。今天早上我去看学生示威游行,吃了午饭没事做。我想顺道来看看你。”
  “他可有特别的事要跟你说,不想让我知道。”文博说。
  “我没这么说呀!”
  “差不多啦!”
  “他们和警察打了起来。很多学生和警察受了伤。他们拿竹棍打。有些女生的衣服都被扯破了。”
  “我真恨不得能看看。”文博说。
  “别这么没良心。他们是为了上海的战事示威的。”
  “不会打很久的。”
  “你怎么会这样想的?”
  “不可能嘛!别欺骗自己了。没错,日本鬼子是已经被赶到边界。但是他们的海军还没开动呢。我们何不到市集逛逛,在那儿喝杯茶?”
  三个人走出来。如水和李飞喜欢走路,文博说什么也不肯劳动双腿。他们乘黄包车来到市集的一间茶馆,找了张桌子坐下来,透过玻璃看着午后的人群。说书的时候还早,屋里客人只有五成满。他们坐在棉垫发硬了的木椅上。前面摆着一张摇晃的方桌,上面放着几碟瓜子、花生、棒果和五香豆腐干。如水叫了些高粱酒和一盘熏鱼,他喜欢在午后浅酌一番。
  李飞啜了一口高粱酒,觉得很舒服。他酒量小,必须要慢慢喝才行。
  “昨晚你真该来听听崔遏云姑娘说书,她是从北平来的。”文博说。
  文博一向爱捧戏子。崔姑娘是个说书的,随着小鼓的节奏叙述着历史轶事。奇怪的是这面鼓叫做“大鼓”。
  “小小年纪还真不简单,你真该来听听。她在笛笙楼。”
  “她说的是哪段书啊?”
  “李香君的故事。”
  “那应该不错。”李飞带着兴趣说。
  “她怒斥阮大铖强娶李香君,折磨她。说得好极了。”
  “你们在女师范有没有熟人?”李飞突然问起。
  文博正眼看着他。“是和你记者的身份有关,或者是别的事?”
  “也许两者都有。你有没有熟人在那儿?”
  “女师范没有。如果你是替报社找新闻,我可以帮你挖到一点资料。”
  “别费事了。我和一个女师范的受伤学生吃午饭。”
  “不过你是个和尚。我从来不晓得你会对女孩发生兴趣。”
  李飞不喜欢他的语气。他本来想和如水谈柔安的事。对文博来说天底下的女人都是一样的。但是如水会了解,也不会拿这事寻他开心。他觉得自己像个天文学者,必需找个人谈谈刚刚发现的一颗彗星。
  “她的膝盖受了伤,所以落在队伍后面。我送她上医院,之后又请她吃顿饭。”
  “长得怎么样?”如水问道。
  “年纪很轻,个子娇小,不过眼睛好黑、好美。她是那种看了一眼就不想失去的女孩子。”
  “完了。”文博咋舌说道。
  

大夫邸(11)
“会不会再遇到她?”如水问道。
  “试试看,也许可以。她是前市长杜范林的侄女儿。”
  “这下真完了。你根本不会有机会,除非你开工厂、开银行。”
  “不过我可以试试呀!”
  “是的,你可以去试试。但是我可不鼓励你到这位杜小姐的叔叔家去找她。门房会把你丢出来的。”
  李飞感觉出自己目前的处境。他深信,如果柔安能自己做主,一定会给他一个再见的机会。他相信彼此之间有很多话要说。他几乎敢确定,她虽然畏惧叔叔,但是在某些地方,一定有她自己独立的思想。在告诉他别把她的名字登在报纸上时,他看出了在那双灵巧的眼睛后隐藏着的忧虑。
  “你见过她父亲杜忠翰林吗?”
  “见过,他的书法很有名。当他在碑林观察古代铭文时,我遇过两次。”
  “他应该是个很风趣的人,”如水说。
  “对。如果你能引经据典,对古代思想表示同情,那么他会和你谈话。很多保皇党都过世了,他可能是最后残余分子的其中之一。”
  “难怪他有个这么特别的女儿。”
  话题转到柔安父亲的身上。杜忠是个暴躁、难相处,但是很特殊的人。身为儒家信徒,他对已逝的王朝具有莫名的忠诚,对民国毫无好感。虽然他坚持实行帝制,但是袁世凯称帝时,他拒绝为他做事。他认为袁世凯出卖了光绪皇帝,是篡位者。光绪被慈禧太后囚禁时,他和翁同龢、康有为都是保皇党,极力反对孙中山先生领导国民革命。
  杜忠有两条信念。一是即使中国革新,也该和日本一样保持帝制。二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他是指汽船、枪炮、电气和水管之类的东西。一###〇年使这成为流行的公式,面对进步的时代,人们没法找到这个结论。没有人能动摇他的这两条信念。
  对这种坚决的保皇分子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他宁愿被风暴淹没,也不肯随波逐流。现代乱世促使他对自己的信念深信不疑,他孤独地为目标奋斗,寂寞地支持着艰涩的理想。然而,高耸挺直的老橡树也许会被斧头砍倒,内部却不腐烂。眼见混乱的共和政府、不识字的军阀、不学无术的官员,和受了现代教育却对自己国家的文化历史陌生的半文盲——好比他的亲侄儿祖仁,当然他鄙视这些了。他把这一切归咎于帝制的废止。原因也许不在这儿,可是国民政府的政治分裂使他坚信,中国已经没落了。他单纯地以为日本之所以崛起,是因为他们仍有个天皇,人们心中的忠诚尚未消逝。
  晚饭后,他们到笛笙楼去听崔遏云说书。崔姑娘要八点才出场,但是茶馆已经座无虚席了。文博和茶房很熟,茶房特地为他们保留了一张台子。
  范文博在这儿仿佛回到家一样,看起来好像城里的混混儿一样。他把毡帽歪着一边戴,直到屋里热得吃不消才脱下来。屋里充满了男男女女的喧嚷声。大家都是来这听这个北平来的说书的。茶房熟练地越过客人的头抛递热毛巾。他们忙着把铜壶里的开水倒进客人的茶杯里,分送瓜子、糖果、五香牛肉干、找零钱、搬凳子,为晚到的客人在新板凳上挤出个位子。没有注意舞台上的动静。杂处的客人里从衣着华丽的妇女到一般的劳工,共聚一堂同享今晚的节目,准备为这位女艺人在完美旋律中的圆润嗓子所动容。
  崔姑娘出场了。她前额覆着刘海,体态非常年轻。穿着浅蓝色的衣服。观众热烈地鼓掌,打从丹田发出典型、有力的“哟嗬”声。喝彩声像一串炸裂的爆竹。西安的观众热情又疯狂。崔姑娘熟练地向小鼓走去。她对台下的观众扫视了一下。她带着毫不掩饰的笑容看着观众,她的眼睛在灯光下闪亮。然后她收回笑脸,喝了一口桌子上的热茶,之后转向和她一块出场的老头儿。等他调好三弦的音,她敲了三下鼓,观众渐渐安静了下来。她宣布要说的是“空城计”,这是叙述孔明凭智慧以空城计退敌的故事。这个故事早就说过千百遍,可是观众百听不厌。在对白中她扮演各种角色。完美的手势,清晰的声音,抑扬顿挫的语调带给观众意想不到的美感。整段故事都是以显著的韵律道出,由鼓声当节拍。她稍稍地改变了鼓声的节奏,就使得观众兴奋、心动。讲到情绪激昂的篇章时,她会突然大唱一首短短的歌。她的歌声一点都不像她的名字,圆润而不尖锐,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观众感到心情舒畅,尽情地欣赏这柔美的音韵。
  

大夫邸(12)
在寂静里,李飞被音乐、歌声、诗句和少女灵巧优美的手势弄得神魄出窍了。今天的遭遇,晚饭时喝的一点酒,这女孩的声音,使他陷入沉思中。他很少让自己沉浸在这么慵懒、舒服的状态中。他只是在欣赏女孩说书的声音,却没把内容听进去。他的魂都飘到柔安的身上去了,想到她低垂的头、她的眼睛——那双深邃、黑亮得令人窒息的眼睛——和她的笑容。当他清醒时,才发现崔姑娘已经打住了。
  表演结束后,文博站起来,示意他俩跟他走。他领他们到楼上的一个房间,敲敲门,发现年轻说书的姑娘正在跟老头子说话,原来他正是她爹。文博说,他特地来道贺的,如果姑娘有什么需要,他都会尽力帮忙。他建议姑娘在城里该去些什么地方看看,譬如说“戏剧学校”,那里是专门训练八岁以上的男童成为演员。
  “这是你们头一次到西安来吧?”
  做父亲的点点头。
  “您的女儿真是棒极了,倒是西安亏待了她。”
  老人虽有礼,但有些困惑。“我觉得观众对咱们很热情,很捧咱们的场。”
  “观众是很好,但是那还不够。她应该要比现在更出名。你们要叫上流人士和大官都来听她表演。也该登个报,如果你们运气好,说不定主席还会请她到官邸表演呢。”文博热情地说。
  “谢谢您的好意。我们这样也过得很好。”
  “可是只要摸清门路,她应该会在西安造成轰动。这不需花什么钱。只要送几张招待券给一些显赫的人家就行了。茶楼掌柜的会替你们办妥。我开些名单给你们。”
  他写下几个地址。杜家是其中之一,只是很简单地写着“东城大夫邸”。
  他把那张纸交给老头儿,说道:“请老板去送票,下星期六晚上一定要保留几张好台子。我这位朋友是个记者,我会请他在报上写些东西。”
  老头儿和崔姑娘颇为感动。
  “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呢。”崔姑娘说。她才十七岁,在台下穿得很朴素。她的眼睛很明亮,脸散发着自然的光润。除此之外她就跟干活儿的女孩一样。她这一流的艺人不会装腔作势,也耍不起派头。和有分量的人打交道,是她们职业的一部分。
  下了楼梯,李飞问他:“你为什么那么有兴趣捧她?”
  “你真是白痴!我在帮你的大忙呀!何况我自己也想见见那位杜小姐。所以我挑了星期六,我希望杜小姐会来。”
  三
  柔安从学校出来后第二天才回家。她心花怒放,声音也轻快多了。有人说,每个人的生命都相似,只是点缀在生命里的希望和梦想使它有所差异。柔安很任性。因为她空洞、幻然的目光,学校里大家给她取了“观世音”的绰号。谁也不知道“观世音”在幻想什么。
  她这次才认识李飞。他对她很好。他似乎不喜欢她的出身,但是他会骄傲且故作屈尊地说:“你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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