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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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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直很感激你,你为他们冒了一次大险。”
  “任何女孩都会这么做的,如果……”
  “如果什么?”
  “没什么。我真不希望你惹上麻烦,不过蓝先生真是好人。”
  “如水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柔安,求你和我见个面,可以吗?”
  柔安没料到李飞的朋友已经把她当做女英雄。不过她很高兴李飞再约她。
  “好啊!”
  他们到了范家,文博热烈招呼柔安。他很少这么心存感激。
  “杜小姐,”他说,“我一直没机会谢你。那天多亏了你,否则她真会被警察抓去。”
  “你可以把她藏在大皮箱里嘛!”柔安开玩笑说。
  “是啊!可是不能藏好多天。别小看你自己。我真欠了你一大笔人情债哩。你抽烟吗?”
  柔安接过烟。李飞一面点火一面说:“我不知道你会。”
  “偶尔抽抽。”柔安说。
  “我喜欢抽烟的女孩儿。”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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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岔驿别庄(3)
“她肺里也会有一大堆坏空气,彼此更合得来。”
  柔安以前没有在别人面前抽过。抽烟使她觉得很轻松,更舒服。她立刻说:“我在家里抽。”
  “你叔叔赞成?”
  “不。男人抽烟,却不赞成女人抽。岂不是很不公平?”
  文博很激赏她这种平静的语气。“你觉得男人对女人不公道?”
  “我认为如此。”
  “这是女人的错,”李飞说,“只因为男人不赞成,她们就不敢做。”
  “这很自然嘛。你又不是女人。”
  李飞大笑:“男人是不喜欢看女人吐烟圈。你和女人说话,她对你的脸吐烟圈,你就觉得她和你平等。男人最怕这一点。”
  “原来这才是关键。”
  “嗯。抽烟的男人头顶有一圈光轮。身体自然舒展。如果女人一直吐烟圈,她就赢得了男士的尊重。如果她把烟吞下去,男人就可以小看她了。”
  柔安对着他的脸吐出一道长长的烟雾。李飞边咳边笑:“你瞧,你现在获得我百分之百敬意。”
  “你现在才发现哪!”范文博望着少女意趣盎然地说。
  柔安高兴地望着层层烟雾。“烟真是一种懒散的东西,”她说,“你看它卷得多美,飘得多美。我常常坐在床上抽烟,看它飘浮,溶化,就和思绪一样。”
  李飞听得入神。“你一定想得很多,也常常做梦。”
  “我一个人在家的时间太多了,常常无所事事,累了,就躺在床上,找本小说,望着烟雾发呆。它优哉游哉,就像思想漫无目的地飘来飘去。一会儿就消失得无踪无影,像小说里说的一样,一切都不见了。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事儿吗?”
  “杜小姐,”范文博说,“我们该庆祝庆祝,陪我们吃饭如何?你也喝酒吗?”
  “一点点。”她柔声地说。
  饭店里,范文博举杯敬柔安说:“我欠你的情。如果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别忘了我是你的朋友,也是李飞的朋友。”
  李飞又递一根烟给柔安,替她点上。
  “尽情吐烟圈吧!”他说。
  “如果有什么想法,别让它消逝,”范文博说,“我们可以善加利用。”
  柔安缓缓地吐了一口烟。李飞也调皮地吐了一口,两股烟混在一起,冉冉升空。
  “我的思绪碰上了你的,这是心灵的会合。”
  她伸手挥开烟雾。“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你真是反复无常。”他说。
  “不,我们只是傻气罢了。”她回答说,“我可以把一切思想用一元一盎司的代价卖出去。告诉我,如水是不是爱上遏云?”
  “谁知道?”文博说,“如水是一个怪人,他太重情感。我想是遏云跌入困境后,他才迷上她的。”
  吃过饭,李飞取了份晚报来看。他那篇西北光复的文章就在上面。
  “看什么?”柔安发现他专心看报,就问他。
  “我写了一篇文章。”他递给她,她读着读着,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消失。
  “你喜欢吗?”
  “不!为什么你要写呢?”
  “我没说什么呀。我只写了些我认为有趣的事实。”
  她一脸愁容:“也许不安全。你嘲笑满洲将军,主席会不高兴的。”
  范文博接过报纸读,柔安直瞪着他,不耐烦地问:“你认为怎样?”
  “编辑敢登,大概是觉得没问题吧。”
  柔安对李飞说:“如果你事先征求我的意见,我不会同意你发表。谁知道当局会怎么做呢?”
  李飞大失所望,他原以为她会喜欢的。她一言不发,晚宴不欢而散。
  李飞替她叫了一辆黄包车,径自回家。
  十
  四
  第二天李飞收到上海《新公报》拍来的电报。要他去兰州,可能的话,甚至到更边远的地方。社方很满意他的报道,对新疆也很感兴趣。主编特别要他追访汉人名将马仲英的生涯计划和野心。新疆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几十年来不但是种族冲突的所在,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也是列强外交协商的主题。中国对它的掌握向来不稳。居民百分之七十是维吾尔和其他回族部落,世居数百年。他们对中国臣服与否,常视中国朝代盛衰而定。因此这种政治真空的情态,吸引了外力的觊觎。苏俄的势力一天天滋长。英国希望它能保持这种半独立的缓冲状态。日本因为俄国成为蒙古背部的威胁。也就是说,新疆素来如一团迷雾,一向被中国遗忘,只是最近苏俄的扩张和马仲英的开垦,眼看它即将成为一个横跨中亚的回教帝国,却使新疆成为大家注意的焦点。还有,满洲的败兵退守在那儿,也造成了新的问题,因为它很可能破坏局势。
  

三岔驿别庄(4)
李飞一直想到这陌生的新疆世界探险。他认为自己应该离开西安一阵子。西安像一位好熟好熟的老友,新疆却是新交,西安像一出家庭剧,有悲有喜,但是在新疆他可以见识真正的大场面,比方种族、宗教的大冲突。而且,他还想追访满洲兵的行踪。与柔安初识,真不愿和她分开。但是他感觉彼此相当投缘——至少他确信自己的——暂别绝不会带来什么改变。
  他收到如水的信。说他和遏云一切顺利,正打算去天水和她父亲会合。然后带他们去兰州,遏云在那儿比较安全。字里行间,可以感觉到他对遇云愈来愈认真,有心作长远的打算。
  李飞挂电话给柔安,说他决定去新疆,她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去多久?”
  “几个月而已。”
  “什么时候走?”
  “可能明天。”
  “拜托,飞,今晚我不能出来,明天可以,六点才能,春假期间我打算到三岔驿去看父亲,希望你也去。”
  “好哇。明天见。”
  ***
  第二天四点钟,飞鞭到范文博家。有大情况出现,飞鞭向来很兴奋。他头上缠着黑布,两只大眼闪闪发光,面上的肌肉扯得紧紧的。
  “范大叔,我亲眼看见几个兵跑进新闻报办公室,抓了一个人,用手铐带走了,听说是主编。”
  范文博拉长了脸:“你亲眼看到的?”
  “我刚好路过。一大堆人围在那儿。士兵抓着一个人出来,我想可能是你的朋友,所以来告诉你。”
  “谁说是主编?”
  “街上的人都这么说哪。他带着黑边眼镜,脸色像白粉似的。士兵把大家赶走,然后把报社封了。你有没有事要我做?”
  范文博沉思了好一会儿说:“没有,不过你留在家里,我大概会找你。”
  范文博立刻挂电话给李飞。
  “赶快离开。姓杨的被抓,报馆也被封了,尽快来这儿,别冒险。”
  报馆被封,主编被枪毙,也不是第一回了。“哦!”他自忖道。匆匆走出房间,和母亲话别。
  “妈,也许会有警察来找我,就说我去洛阳两天,警察有没有来,你可以挂电话到范家告诉我。”
  母亲敦厚的脸上呈现惊慌的神色:“儿子,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来不及解释了。我不能挂电话回来,妈,我大概要离开一段时间,不过别替我担心。”
  他握紧母亲的手,依依不舍地放下。
  巷子里很静,他跑过后巷,叫了辆黄包车,来到范文博家。
  范文博迅速地看了他一眼。
  “飞鞭看到姓杨的上了手铐被带走。你最好尽快离城,到天水找如水好了。”
  “我不能就这么走,我想见柔安。”
  “搭下班车,愈快愈好。”
  打了个电话给柔安,说明大概。
  “我必须马上离开,可是我要先见你,一定要。一定要。”
  柔安愣了好久。她听到他绝望的声音:“没时间了,柔安,我能不能来你家?没见到你,我不走,还剩一两个钟头。”
  “你到西侧边门,我在那边接你。”
  李飞在柔安家附近下车,走了过去,他以前没来过“大夫邸”,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边门。
  柔安站在门口,他一走近,她就低声说:“进来吧。”
  深邃的目光充满焦急和柔情,她悄悄关上门。才发觉李飞的手臂环住了她,一转身,迎着他热情的注视。仿佛花朵面对太阳展颜,双唇自然地贴合在一起,这是他们的初吻。她旁若无人地抱紧他,睁开眼,低低地说:“往里走,我带路。”
  粉颊上一片酡红。
  “我搭七点的车走。”
  柔安甩甩头,无可奈何地表示接受。“那么还有一个多钟头。”
  “一定是那篇文章惹的祸。”
  “现在操心也没用了。你必须离开这里,才安全。”说完,捏捏他的手。
  

三岔驿别庄(5)
夕阳照在院子里,六角形的院门通向大院,沿着她婶婶的房墙道走廊,可以进入旁边的拱门。
  柔安屏息张望,看大厅没人,溜了进去,示意他跟过来,一进入婶婶房墙的阴影中,就不怕有人看见。
  走到自己的小院,柔安加快脚步,唐妈站在廊上。
  “到这里就没人会知道了。”
  唐妈随着入客厅。
  “唐妈,这是李先生。”然后转向李飞:“她就像我亲生母亲一样,你不用担心。”
  唐妈行了礼,用眼睛打量这位小姐常提到的年轻人。
  柔安面色已缓和下来:“我看过你家了,你还没看过我家呢。这栋房子是祖父盖的。”
  李飞打量着这间屋子。敞开的厅门内就是她父亲的房间,可以看见不少的书籍和一座旧式的橱柜。对面是柔安的卧房,一扇绣帘挂在门口。
  “唐妈,你到院子里看看有没有人来。”
  唐妈出去后,她说:“你想该怎么办呢?”
  “我不喜欢急急地逃走,不过我本来就计划去兰州。”视线落在她身上,知道分开太难了。“柔安,”他说,“不会很久的。我知道一切都不会久。也许很难,不过我知道一定可以回到你身边。”
  “我不能拦你,不过新疆太远,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呢?”
  他傍着她坐下来,“柔安,时间不多了。我会想你,我们可以通信,你要常来信,再大的变化都不能拆散我们。”
  他抓紧了她的手,一面担心行李怎么拿。四月的白昼加长了,梨树的长影斜映在屋外的石板上。
  “柔安,替我打电话给文博好吗?看看母亲有没有消息来,如果她挂来电话,让她把我的行李送到文博那儿。”
  还没有消息。他们屏息坐待。
  “我走后,请去看看我母亲,你可以把她的情况告诉我,因为她不识字。她单纯而真诚,会爱你若己出的。我告诉过她,我爱你有多深。”
  柔安盯着他看,却恍恍惚惚,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听进去。最后才说:“飞,我有个大要求,下周我要去见父亲,你能不能来三岔驿住几天?好不好?”
  他的眼又亮了起来:“当然好哇!我可以到山上等你,走以前,我们若能共度几天,那真太好了。”
  “我很希望你能见见我父亲。”
  电话响了,李飞冲过去,是文博打来的。“飞,你母亲捎来口信,几个士兵到你家抓你……不,你母亲吓坏了。是你嫂子挂电话来。她们告诉士兵,说你去洛阳了。士兵搜了屋子。……我想他们不会再怎么样了,算你运气好……行李,你嫂子送到我家来了。我去车站买票,我的人会保护那个地方。万一有什么不对,他们会警告你。”
  李飞挂上电话,深深吸了一口气。“士兵真的来了,”他草草地说,“幸好我逃开了。”
  柔安听了,脊骨都凉了,对着手帕暗泣。
  “别烦,”李飞想安慰她,“她们告诉士兵,我不在城里,已经没事了。”
  抬起一双泪眼,她说:“他们如果抓到你,我宁愿死掉。”
  “我该把那篇文章给你看,你一定会阻止我发表。”
  “不怪你。可是如果你不能回西安来,我就离开西安。是不是你永远不能回来了?”
  “一年以后,主席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一年!那我怎么办?”
  他定睛地看着她:“文博也许可以帮忙,不然你父亲或你叔叔也可以替我说几句话。记住,有任何情况发生,文博和家旭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可以去请教他们。我会请文博照顾你。”
  唐妈进来点灯。李飞看看表,起身告辞。
  “我陪你一道去。”
  “不用。”
  “你先走,我远远地跟着,看你平安离开。”
  她要唐妈到院子里,看看走廊有没有人。李飞轻吻柔安说:“别忘了去三岔驿。”她没应声,不情愿松开他的手。
   。。

三岔驿别庄(6)
“别管我。你先走,我可以看见你,你却看不见我。”
  暮色苍茫,李飞悄悄溜出走廊,进入前院,唐妈正在等他。
  “唐妈,好好照顾小姐,”他说,“我大概要离开一阵子。”
  “放心吧。她就像我亲生的女儿。”
  到了车站,看见范文博带着行李,天黑了,几盏吊灯在拥挤的月台上映出几道黄光。
  “我大概要离开一阵子,文博,请你多照顾柔安。我要她有困难就来找你。行吗?”
  “只要她需要帮忙,我一定尽力。”
  接过行李,跨上月台。李飞回头张望,晓得柔安在某个暗处正注视他。举起手,挥别夜色。火车快开时,他好像看见有条白手帕在亮处挥舞,若隐若现。他站在踏板上,直到开出车站,才找一个空位坐下来。火车愈开愈快,向着夜空发出阵阵刺耳的长鸣。他站起来把行李放在货架上。然后坐下整理一切思绪。他摸着面孔,手指插进发里。这种举止好像枪林弹雨闯出来的人,摸摸自己的头颅是不是完好如初。他笑了笑,点了一根烟,车厢内的乘客稀稀落落的。他知道自己安全了,却不知小杨会有什么结果。然后又想起匆忙告别母亲,又到柔安家秘密约会的经过。在混乱的情景中,还有一片温馨的香甜——他们的初吻,她的声音,她惊惧的明眸,她听到士兵搜家时的啜泣,尤其她还提出两人到三岔驿的计划。这种热情已压倒了被追捕而逃跑的心情。她经过不少困险,他确信她还肯冒更多的困险。这份感情像火焰,强烈地烧灼他。宛如夜空下的一盏灯,深白、空灵、微妙、平和,却又精致璀璨。
  火车绕着渭河,驶进咸阳站。他逐渐清楚,自己已离开西安,不知哪一天才能回去。而他关爱的每一个人都在那儿。内心一阵绞痛。他永是西安的一部分,西安已经在他心田里生了根。西安有时像个酗酒的老太婆,不肯丢下酒杯,却把医生踢出门外。他喜欢它的稚嫩、它的紊乱、新面孔和旧风情的混合,喜欢陵寝、废宫和半掩的石碑、荒凉的古庙,喜欢它的电话、电灯和此刻疾驶的火车。离城使他难过,但是并不伤心。他在心里低声说:“再见,西安,我会再见到你!”然后他笑了。
  范文博走出车站,看见柔安转身不断拭泪。他上前说:“杜小姐,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如果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希望你来找我。”
  他替她叫了辆黄包车。
  她没赶上晚饭,好多次没在家用饭,叔叔也注意到了。
  “她上哪儿去了?”他问唐妈。
  “到车站送个朋友,很快回来。”
  开饭时,杜范林转向妻子,用长辈的口吻说:“堂堂一个大闺女家像怀春的母狗一样跑来跑去,成何体统?她到底在搞什么?”
  “毕竟已经二十二岁了。”彩云说,“也难怪她会对男人感兴趣。”
  杜范林一脸阴霾:“这不可以。我对她父亲有责任,而且咱家的名誉也要顾。等她父亲回来,我要他赶快把女儿嫁出去。我提过银行家陈经理的公子,可是她说什么也不答应。”
  “反正不是自己女儿,随她去吧!”做婶婶的说。
  春梅一旁静听。“可能是在恋爱。”她笑笑说。
  “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在舞会上,她和李先生说话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香华说,前几个礼拜她借过车和他出去。”
  彩云说:“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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