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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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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会那样有声有色,光彩绚丽。而这一正一奇,都是你们湘人在唱主角呀!”

  蔡锷说:“湘人出头露脸,才只是近几十年的事,过去总是被人称为蛮子的。春秋诸侯聚会中原,楚子的地位只能是厨房里的烧火工役,到了唐朝刘蜕中进士,别人都说破天荒。想起来真是惭愧。”

  “自从出了曾文正公,湘军打了胜仗之后,那就了不得了。这几十年,无湘不成军,天下督抚湘人过半,哪个省能比得上你们湖南?就是今天,我说句公道话,世上真正做大事的也多为湘人。这叫做老天爷过去亏待了湖南,现在要以偏爱来弥补。”

  杨度被梁启超这一番真诚的话说得激动起来。他想想也是,湖南人中的英雄豪杰的确不少,就凭一千八百万湖南人,中国也不会亡。自古就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话,今天,湖南已从蛮荒之地跨入了文明之邦,风气大开。这几年,湖南有志青年纷纷东渡,在日本留学生中人数最多,影响最大。梁启超一篇《 少年中国说 》对中国产生了很大的激励作用,我为什么不可以写一篇《 少年湖南说 》呢?一股强烈的冲动撞击着杨度的胸膛,他真想立即挥毫,一抒胸中奇气!

  “梁居士,恒静长老派小僧在此恭候多时。”当他们一行走到罗汉堂附近时,一个年轻的和尚从僧房里走出来,操着日本话向梁启超合十打躬。

  “哦,原来是海津师父!”梁启超微笑着说,“对不起,我们谈话谈得误时了,欢迎会开始了吗?”

  海津抬起头来说:“长老等了许久,一直不见居士来,以为居士忙,今天来不成了。会刚刚开,请居士一行随我来。”

  杨度见海津生得眉粗目凶头大腿短,极像一个矮脚金刚,国内寺院很难找得到这样凶煞的和尚。海津将他们一行五人领进传经堂。这是一个宽敞的讲堂,地上放着百来个旧蒲垫,有二三十个日本僧人盘腿坐在蒲垫上,一律穿着赭黄色僧袍。正前方桌旁坐着一个七八十岁须发皆白的老和尚,正在对众僧说话。梁启超悄悄地告诉杨度:“那就是恒静住持。”杨度点点头,见这个东洋老和尚也生得颇为清奇古怪,与密印寺里那些个个都一样毫无特色可言的和尚们颇有不同。

  他注意听恒静讲话,可惜来晚了,开场白已讲完,只听到最后一句话:“现在请支那佛学传经团智凡法师给各位传经!”

  二三十个日本和尚一齐依僧礼向远方的客人合十低头,表示欢迎。一个和尚走到侧面,对坐在这里的几个穿青灰僧袍的人说话。原来这个和尚是翻译,他把恒静的日语对着中国客人译成中文。青灰袍中站起一个瘦高的中年僧人,胸前挂着一串长长的栗色念珠,他走到桌子边,先向大家行了一个礼,然后坐在恒静的身旁说起话来:“贫僧学殖荒疏,此次来到贵寺,特为向各位法师请教曹洞一派从中土传到贵国千余年来的弘扬过程。”

  众僧静静地听着,梁启超等人也用心听着,杨度却惊讶起来:这不是密印寺的智凡法师吗?他怎么会来到日本?又怎么会由沩仰宗转而研究曹洞宗?杨度脑中浮起了沩山密印寺里一个月的情景,想起八指头陀寄禅法师来,又想起孤守枫树坳的大空和尚和斗野猪赠倭刀的马福益来。“对了,多时说要找个古董鉴赏家来鉴定一下那把倭刀,这些日子几乎忘记这桩事了,回东京后一定要去访人!”

  杨度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智凡法师口吐莲花般的弘法演讲,他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当看见跪着的日本众僧都站了起来,才知道讲佛法的程序已结束,他也跟着站了起来。只见恒静长老领着三位穿青灰僧袍的中国和尚向他们走过来,梁启超等人忙迎上前去。

  “这是贵国的大名士梁卓如居士。”恒静指着梁启超用不太流畅的汉语介绍,转过来又向梁启超介绍三袭青灰僧袍,“这是智凡法师、笠云法师、筏喻法师,都是贵国佛学精深的高僧。今日名士高僧相会敝寺,既是三生缘分,也是敝寺一段佳话。善哉,善哉!”

  还没有等到梁启超介绍同行的朋友,智凡法师惊道:“晳子先生,想不到你在这里,我一直都在找你。”

  “智凡法师,果然是你!”杨度高兴地走上前。

  “这位居士是谁?你们认识?”恒静问。

  “他是我的同乡杨晳子居士,我们多年前相识在密印寺。”

  故友在异国重逢,使得梁启超、蔡锷、杨钧、代懿都倍添喜庆,恒静也显得喜悦,忙招呼众人都进斋堂赴席。

  智凡和杨度坐在一起。杨度问起寄禅法师。智凡告诉他,寄禅法师已应天童寺之请,到那里做住持去了。寄禅法师由于佛学造诣精深和诗才杰出,国内名声大振,全国各寺院正在筹备佛教总会,拟推举他为会长。智凡还特地告诉杨度:“出国前夕,寄禅法师专门写了一封信,要我到日本后把这封信交给你。我在神户、大阪、东京到处找你不着,正寻思着可能会原信带回,真正是菩萨保佑,我没有负法师之托,吃完饭后,你跟我到僧房去取。”

  杨度也把来日本这段时期的情况对智凡说了,请他回国后转告寄禅法师。

  席上,宾主僧俗之间谈得十分热烈。吃完饭后,恒静把大家带到方丈室饮茶。杨度跟着智凡来到总持寺客房。智凡把八指头陀的信拿了出来。杨度拆开,轻轻念道:

  晳子师兄如晤:

  知你为避横祸再渡东瀛,且愤且喜。愤者,朝廷无道,国事愈坏;喜者,可借此良机增加见识,以备日后庙堂之用也。闻我中国学子赴日众多,因信仰不同,内部分裂。佛家有言:朵朵莲花托观音。吾兄怀救国救民之志,具佛家慧灵之根,必能深悟此中真意。去国离乡,乏人照料,望多多珍重。

  出家人八指头陀再拜

  “寄禅法师是要我在日本留学生界中不主派别,团结全体,共同救国,这是对的。”杨度心里想。再看下去,后面还附七律一首:

  借问吾乡杨晳子,一身去国归何时?

  故山猿鹤余清怨,大海波涛动远思。

  独抱沉忧向穷发,可堪时局似残棋。

  秋风莫上田横岛,落日中原涕泪垂。

  杨度收好信,对智凡说:“请你回国后转告寄禅法师,就说我杨度谨领法教,谢谢赠诗。”又问,“回国的船票订好了吗?”

  “订好了,后天一早启航。”

  “那么明天我来做东,请你们三位饮茶。”

  “谢谢了。”智凡说,“明天横滨佛学界为和圆法师圆寂九百五十年做水陆道场,我们要去诵经。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哦。”杨度起身踱步,“这样说来,你们明天没空了,我总得给寄禅法师写两个字呀!”

  他又走了两步,突然站住,说:“也好,法师爱诗,我给他写两首诗吧!”

  “那太好了!”智凡从怀里掏出恒静送给他的自来水笔,交给杨度。“你就用它写好了。”

  说完,又找出一张纸来。

  杨度拧开水笔,思忖了一会,提笔写道:

  赠游日湘僧并怀寄禅法师二首

  每看大海苍茫月,却忆空林卧对时。

  忍别青山为世苦,醉游方外更谁期?

  浮生断梗皆无着,异国倾杯且莫辞。

  此处南来鸿雁少,天童消息待君知。

  知君随意驾扁舟,不为求经只浪游。

  大海空烟亡国恨,一湖青草故乡愁。

  慈悲战国谁能信,老病同胞尚未瘳。

  此地从来非极乐,中原回首众生忧。

  “哎呀,晳子先生,你真有李太白之才!”

  智凡见杨度几乎没有思索便写出两首七律来,大为惊讶。

  “你一定要带给寄禅法师!”

  “一定,一定!”智凡边说边将它郑重放进布囊中。

  “智凡师,我再问你一个人。”

  “谁?”

  “枫树坳守萝卜的大空,还在寺里吗?”

  “他早已不在密印寺了。”

  “为什么?”杨度心里一怔。

  “他原本就是一个临时挂单的游方僧,后来有人说他常与些不三不四的俗家人有往来。住持说了他几句,不久,他就走了。”

  “你晓得他到哪里去了吗?”

  “不晓得。”

  正说着,矮脚金刚海津进来说:“长老请法师过去叙话。”

  杨度对智凡说:“你去吧,后天一早我到码头上来为你送行。” 

五 若道中华国果亡,除是湖南人尽死
 
 


  第二天,杨钧、代懿都离开横滨返校。杨度没有回东京,他一则要送智凡等启航回国,二则要和蔡锷多在一起说些话。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要将昨天在总持寺突然萌发的念头变为现实,写一篇《 少年湖南说 》,而且要在横滨写,写好后请梁启超和蔡锷看看,提提意见。

  杨度一向才思敏捷。平常,他白天办事,晚上一盏油灯点起,昏昏的灯火下,挥笔疾书,一夜能写四五千字。五更时分脱衣睡觉,睡上一两个时辰,起来后读一遍,略作修改,便是一篇顶好的文章。这一次,他要写一篇传世之作鼓励湖南人,尤其是湘籍留日学生。同时,他也要以自己的才华再次显示三湘子弟的分量,并暗中存着要与《 少年中国说 》一比高低的心思,对于身边的这个广东才子,他是既爱慕又颇有点不服气。

  梁启超家里来往的人很多,不太安静,恰好不远处有一个单身朋友要去东京办三天事,梁启超立即向他借房子,又对杨度说:“你的大作必须三天内完卷,逾期我就不管了。”

  这是一栋建筑在一座小山丘上的庭院,里面有两个客厅,三间卧房,另有餐厅、厨房、杂房、卫生间,大大小小十来间房子。客厅布置得豪华,卧室装饰得奢靡。宽敞的院子里有池塘、假山、花木、曲径,白天可以眺望碧波荡漾的无边海水,深夜可以卧听节奏起伏的海涛拍岸声。杨度从来没有住过这么好的房子,没有享受过这样好的环境,他的心情分外舒畅,才情也似乎比素日更加充沛。他刚提笔写下《 少年湖南说 》五个字,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起了梁启超的《 少年中国说 》,于是干脆闭上眼睛,将它默诵一遍。文章比较长,他不能一字一句地背出,断断续续地背了几段后,心中的豪情便被文章激发起来,难以自已。最后一段,他一向背得烂熟: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载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少年中国,与国无疆!

  “梁卓如真正不简单!”杨度由衷地发出赞叹,心里想,且不说情感之炽烈,文气之磅礴,光是从立意来说,“中国”就比“湖南”来得高大,若再写一篇论说,要超过梁启超的这篇文章,是很难的了。要想超过,必须另辟蹊径。

  “对了!”杨度猛地拍了一下脑门,心里说道,“他写论说,我就写一篇歌行吧!歌行琅琅上口,易于记诵,传播必定更广,影响一定更大,一篇《 长恨歌 》,一首《 琵琶行 》,从唐代唱到今天,感染了多少人?再没有哪篇论说能超过它了!”

  杨度想到这里,异常兴奋起来,挥笔改写了一个题目:湖南少年歌。

  开头几句,他不假思索,一口气写下:

  我本湖南人,唱作湖南歌。

  湖南少年好身手,时危却奈湖南何!

  他停下笔,自己朗读了一遍,觉得这个开头还可以。下面再写什么呢?杨度托腮凝思起来。他想起初到长沙,第一次登岳麓山,眼底山峦起伏,郁郁葱葱,湘江北去,宛如银带;远望南方,似乎隐隐地看见了南岳峰的积雪、苍梧山的古松。下山来到岳麓书院,又为那座千年弦歌不绝的学府而激荡,大门和正厅上的两副楹联如刀刻般地留在他的记忆里。一副是: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另一副是:吾道南来,总是濂溪正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前一副说湖南的人才,后一副说湖南的学术。作为一个湖南少年,杨度那时曾为自己的家乡深深地自豪。是的,秀美的江山,荟萃的人才,发达的学术,这就是湖南,它足以使国人羡慕,湘人骄傲。写湖南,不写这几个方面还行吗? 

  夜已深沉,横滨海岸传来的浪涛声像一支气势雄壮的乐曲,激发了杨度的创作灵感。宏伟的抱负,壮阔的气概,渊懿的学问,瑰丽的才情,被一声声浪涛声催发了出来:

  湖南自古称山国,连山积翠何重叠。

  五岭横云一片青,衡山积雪终年白。

  沅湘两水清且浅,林花夹岸滩声激。

  洞庭浩渺通长江,春来水涨连天碧。

  天生水战昆明沼,惜无军舰相冲击。

  北渚伤心二女啼,湘边斑竹泪痕滋。

  不悲当日苍梧死,为哭今日民主稀。

  空将一片君山石,留作千年纪念碑。

  后有灵均遭放逐,曾向江潭葬鱼腹。

  世界相争国已危,国民长醉人空哭。

  宋玉招魂空已矣,贾生作吊还相续。

  亡国游魂何处归,故都捐去将谁属。

  爱国心长身已死,汨罗流水长呜咽。

  当时猿鸟学哀吟,至今夜半啼空谷。

  此后悠悠秋复春,湖南历史遂无人。

  中间濂溪倡哲学,印度文明相接触。

  心性徒开道学门,空谈未救金元辱。

  惟有船山一片心,哀号匍匐向空林。

  林中痛哭悲遗族,林外杀人闻血腥。

  留兹万古伤心事,说与湖南子弟听。

  杨度想想写写,写写想想,一直到东方泛白。一夜工夫写下四十四句诗。他自己高声朗读了一遍,觉得无论是情感、色彩,还是音韵,哪方面都堪称上乘,自认为并不亚于白香山的《 长恨歌 》,要在吴梅村的《 圆圆曲 》之上。他很满意。立时便有一种极度的疲劳感,他衣服也不想脱了,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醒来,醒来!什么时候了,还在睡觉哩!”杨度正睡得香甜时,被人叫醒了。他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蔡锷站在床边。

  “什么时候了?”他擦了擦眼睛问。

  “师母惦记着你,说房子是好,但没有饭吃,叫我送中饭来。你看是什么时候了!”蔡锷说着,将竹篮子的盖子揭开,一股香辣味飘出。

  “真的是到中午了。”杨度边说,边抬头看墙上的壁钟,正指着十二点半,忙起来洗脸漱口。

  蔡锷从篮子里搬出四碟菜来,全是按贵州风味做的,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瓶茅台。杨度一惊:“横滨也有茅台酒卖?”

  蔡锷笑道:“这哪里是横滨买的!梁师说,这是师母娘家人送的,连他自己都难喝到。师母特别看重你,送给你喝,好把文章写得更精彩。”

  杨度爱酒,在异国他乡还能喝到祖国的茅台,真是太美的事了。他感慨地说:“卓如有福气,找了一个贤惠的夫人。”又问蔡锷,“你吃过饭了吗?”

  “没有。”蔡锷道,“梁师要我跟他们吃,我说我和晳子一块吃。”

  “最好,最好。”杨度分外高兴,“一人吃饭乏味,一人喝酒更无聊。来,我们一起对饮。”

  杨度从房主人的餐柜里找出两只漂亮的小酒杯来。蔡锷虽从士官学校毕了业,即将成为一个军事教官,却天性不善喝酒,他摇摇头说:“饭我陪你吃,酒却不喝。”

  “那不行,再不会喝酒,也要陪我一杯。”

  蔡锷拗不过,只得说:“好,说定了,我只陪你一杯。”

  “松坡,十号的船票没变吧!”

  “没变,十号上午九点钟启航。”蔡锷刚喝了一口,脸便红了。

  “我真羡慕你,你马上可以回国了。我现在是有国难归,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哟!”刚才还处在极度亢奋之中的杨度,几口酒下肚,竟然被即将回国的蔡锷勾起一缕浓烈的思乡之情来。一时间,他想起了老母,想起了妹妹,想起了湘绮师,也想起了新婚妻子黄氏。婚前,他虽与黄氏无感情,但婚后黄氏恪尽一个做妻子和媳妇的职责,使他由敬生爱。

  “松坡,你给我带一封家书回去吧!”

  “好。”蔡锷自己久羁日本,对杨度此时的心情是十分理解的,他建议,“再过几个月,风平浪静了,你悄悄地回去看一看。”

  “我也这样想。”久蓄于中蓦然升起的乡情一旦发泄出来后,杨度心里反倒觉得舒服些了。

  “就是一时不能回去,也是好事。日本国家虽小,但却是一所大学堂,各行各业都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我这几年在日本学到的知识,在国内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都可能学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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