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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人-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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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她走在他后面，却看不见他，因为被另一个背影挡住了。
是镇上刚来的一个流浪汉，正悄无声息地跟在林林身后。
那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忽然就回过头来，把手指竖到嘴边，冲她无声地撅着嘴：嘘……
人们第一次见他是在今天早上。天刚亮时，他就站在镇街中间，翘起一条腿站着，摆着一个芭蕾舞的姿势一动不动，吓住了几条找野食的狗。
狗们先是围着他叫骂：“好人不挡道！”
他一动不动。
狗们又衔住他破烂的裤角恐吓着：“呜呜……”
他一动不动。
狗们互相看看，又一起招呼他：“走！咱们一起去吃屎吧！”
他一动不动。
狗们没了兴趣，绕过他走了。有一条走不多远又跑了回来，靠在他腿上蹭了蹭痒。
他仍一动不动。
随后，牛拉着架子车出来了。车辕上坐着仍未睡醒的农人，车上装着奇形怪状的农具和打着补丁的口袋。牛一边摇头晃脑地走着，一边在心里唱：我是个快乐的小司机……
忽然看见了他。
牛站住了。心想：交警？
又一想：谁家牛还怕交警？
就继续走。看看即将撞上，那人优雅地一扭腰让到路边，换了个舞姿继续站着，一动不动。
牛继续走着，却多了心事：天鹅湖？白毛女？它困惑地想着，迷迷糊糊出了镇子，把车和人拉进了别人地里。
随后尘烟忽起，上学的孩子们你追我赶汹涌而出，有的揉着眼睛，有的提着裤子，有的咬着馒头，有的抡着书包，忽尔尘烟又散，那人正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身上脸上全是鞋印。
随后林林走了过来，伸手想扶他一把，却突然停住了：那人手上一道长长的疤痕。
那人扬起脸看着林林，慢慢笑了：“没错，是我。又是我！”
“你……你怎么在这儿？”
“嘿嘿……我也不知道。”
琪琪刚刚走近，就被林林一把抓起胳膊，使劲掐着，还忙不迭地问：“能觉出疼不？”
她甩开他的手：“你干什么呢你？”
“我想试试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她晕了：“掐你自己吧！”
他慌忙解释着：“掐了，也疼！”
又一摆头：“你能看见这个人吗？”
那人一手抚到胸前，优雅地朝琪琪一躬身。
她奇怪地说：“能看见呀！怎么啦？”
林林苦着脸盯着那人。那人一脸笑意：“想什么呢？忘了？你看，这也是我。”
他猛然张大嘴，脸上的肌肉扭曲着伸出双手，做势欲扑。林林骇然退后，一转眼他却又恢复平静面容，还微笑着：“这姑娘我在你梦里好像见过，让我想想……对了！是在水库边见的！”他冲林林一挤眼：“那天可真热……”
林林脸忽一下红了，忙说：“咱别理他！这是个疯子！”说完抓起琪琪的手快步走了。
身后，那人哈哈大笑：“没错！我就是个疯子！”
第二十三章
现在那人蹑手蹑脚跟在林林身后，不时回头朝着琪琪一撅嘴：嘘……
琪琪不由也跟着他放轻了脚步。可没走几步，她一想：我为什么要听他的？万一他是坏人怎么办？
她忽然郎声叫道：“林林！”
林林一惊回头。这一段时间他总是一副容易受惊的表情，一副心怀鬼胎的样子，让人很是起疑。
他惊慌地看着那流浪汉。那人耸耸肩走近，在他脸边悄悄说：“这丫头挺坏的！”
林林退后一步避开他，大声说：“不准你说她！”
那人说：“好好！不说她。说我自己行了吧？别怕，我会给你解释这一切的。”
林林喊道：“我不听！你只会越解释越乱，只会越来越乱！这些天什么都乱七八糟的！我受不了了，我都快疯了！”
说完跑了。
那人叹了口气：“这孩子……”又转身对琪琪说：“其实疯了也没什么不好的……”
琪琪瞪他一眼，跑去追林林了。
剩下那人独自站在路上，保持着张望的姿势，一动不动，被人围观了一阵，被小孩扔了几块石子，被麻雀在头顶拉了一泡屎，随后被夜染黑，看不见了。
随后又被月光照亮了，在青色的街上拖着长长的影子。他咽了口唾沫，长叹一声，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身体，颓然坐到了地上。
他摸着路上冰冷的石板，喃喃着：“还是在这儿，怎么还是在这儿呀……”
他苦笑了一下，抬头看着昏黄的月亮，大喊道：“我静静站了一天！全神贯注！集中意念！可怎么还是在这里呀！”
街边一扇窗啪的打开了，探出一个脑袋也喊：“大半夜的喊什么呢！还让人睡觉不？人家明天还要上地呢！”
他忙说：“对不起！”垂头走开。
边走边想：“在哪儿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不在这儿，就得在那儿，反正总得在某个地方，不是在某张床上，就是在骨灰盒里，有什么呢？”他一拍手，原地蹦了几下，使劲搓着脸说：“来！高兴！”
天堂地狱一念间。他就真的高兴起来了。因为他问自己：高兴也是这样，不高兴也是这样了，怎么着？不敢高兴啊？
他先跑到刚才打开的那扇窗前敲着。好一会窗才开了，那个脑袋迷迷糊糊又探了出来，一看是他，头发顿时如刺猬般竖了起来，刚要发作，就被他伸手捂住了嘴，他凑到那人耳边小声说：“我只想真心地再说一句：对不起！”
说完他刷的跑了。那人扶着窗，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在街上悠然逛着，忽而指着墙边一棵树说：“你就装吧你！”忽而用双手掬着一捧月光，小声说：“为什么这东西，我明明看见了，却摸不到呢？”忽而站住，对着空荡荡的四周说：“我就是个疯子！怎么着？”
又尖着嗓子，用假声说：“小声点！人家都在睡觉嘛……”
然后又粗着嗓子，大声说：“我不！”
忽然又不高兴了。这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如同强酸如同岩石，能瞬间从蛛丝般的一线扩展成无边的戈壁，这就是不高兴。
他低着头，喃喃自语着：“我高兴什么呢？我到底有什么可高兴的？”
不高兴，世界瞬间换了颜色。月色昏暗了许多，风开始冷了。不高兴，看什么都有了虚假的嫌疑。
他说：“这个月亮是假的！”
一抬头果然看见，月亮已不是月亮，而是一扇灰白色的石磨盘，上面刻满了斜纹，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狼沟村五组王满牛家的！
他说：“这个镇子是假的！”
一扭头果然看见，四周的房子都没有了屋顶，只是一面面开着门窗的墙！墙后就是荒坡，静如墓园。
他说：“假的！都是假的！连这个假字，也是假的！”
他闭紧眼睛，停了一会再看：一切仍是原样，月亮在天上，在冷风里抖着。房屋矗立在巨大的阴影里，似乎正要朝他倒过来。
他低头走着，心想：那我刚才看见的是什么？
又想：刚才看见的，只是自己的不高兴而已。
又一阵风吹来。他打了个哆嗦，看着几片黄叶在风中盘旋着落地，忽然有了一点伤心。
他来到刚才那扇窗前，又开始敲。好久窗才开了，那个脑袋耷拉着探了出来，还未抬起就被他一把抱住，在那耳边断断续续说着：“我……我只说一句……如果刚才还吵到了你的家人，也代我说声对不起……”
说完一扭身，低着头走了。那人默默靠着窗看他走远，眼里泪光闪动。他老婆从身后悄悄走近，给他披了一件夹袄。他抓起老婆满是老茧的手，喃喃说道：“大家都在睡觉……我也想睡觉……我没想招惹谁……”
老婆抓紧他的手：“我知道……我都知道……”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十四章
他仍在街上走着，他仍是不高兴。他想：假的，都是假的，只有不高兴是真的，是忠实的。又想：那么饿是真的吗？
刚一念及此，腹内就传来一阵咕噜声，回音悠长。他侧耳听了听说：“降E调。”
他琢磨着：那么我是先吃点什么，还是先找个暖和地方睡觉呢？比较了半天，斗争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先吃。
他问自己：“那我吃点什么呢？”这就是他比较半天的原因：从理论上说，这世上的东西，除了自己什么都能吃，或者说除了自己的嘴，什么都能吃。可此刻他能够享用的，只有从自己嘴里说出的这个“吃”字。
吃点什么呢？他想：这世上有一种东西，想吃就吃，完全免费，吃再多也不伤胃，放再久也不变质，那就是空气嘛。
他闭上眼张大嘴，深吸了一口，细细感受着：嗯……泥土的腥味……那是蚯蚓被土里的蜗牛壳划伤了，它想喊却没有嘴……灰尘的味道，剩饭的嗖味，人身上的汗味，旱烟的辣味，茶垢的苦味……咦？这是什么味？有淀粉的一丝甜味，有麦秸的一丝烟味……
他皱起眉头，闭着眼鼻尖一耸一耸细细闻着，心想：这是什么？不要看，我一定能猜出来。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有水的一丝清凉，有碱面的一丝苦涩……
他猛地睁开眼：不错，是个馒头。正举在一只手里，是林林。
他看着林林笑了：“你来干什么？”
“饿不饿？”
“饿。”
“饿就吃吧。”
他的嘴动了一下，那馒头就不见了，只听咚的一声从他肚子里传来。他皱紧了眉头。
林林忙问：“怎么啦？不好吃？”
“吃的太快了，砸的胃疼。”
“别着急，我这还有一个。”就伸出另一只手，也捏着一个馒头。
他接过来，先绕到林林身后看了看问：“再没有了？”
“没有了。”
“真没有了？”
“没有了。”
“那我不吃了，给你吧。”
“我不饿。我专门给你拿的，我知道你肯定饿了一天了。”
又问他：“我一直跟着你，你刚才又喊又跳的，是干什么呢？”
他一耸肩：“我嘛……我不停说话不停跑来跑去，只是不想让自己安静下来。”
“为什么？”
“因为一旦安静下来，就会害怕。”
“害怕？”
“是的，忽然间一无所有，一切都变的陌生，就好比在动物园看狮子，突然一失足从围栏上掉到狮群里了。”
“不明白。”
“嗯……就好比穿越。你知道什么是穿越吗？”
“知道！镇上养猪的王斜眼就总说自己是穿越来的，他说自己原来是高老庄村长来着。喂，你也是穿越来的？”
“我以前就穿过一次。恍然一下，就发现自己蹲在了树上，长尾巴红屁股，一边吃果子一边冲别人呲牙。”
“然后呢？”
“唉！没吃几天果子就被猴群赶走了。”
“为什么？”
“它们说我是多动症！它们凭什么这样说我？我是猴子呀！”
“是呀！”
“后来我找到了原因。你知道为什么由猴到人要经过那么多年？”
“不知道。”
“因为史前的时间过的比现在慢，慢许多倍。在史前什么都是慢动作，连虱子跳起来都是慢悠悠的，都能看见它们一边跳一边打哈欠。可我不适应呀！干什么都快手快脚，于是虱子们都骂我，猴子们都烦我，它们给我起了个外号：弹簧。亏它们怎么能想出来，后来这个名词就流传下来了。”
“弹簧？”
“它们原打算叫我：*，可猴群里的老大不同意，嫌这个词太前卫了。”
“后来呢？”
“我就在史前的荒原上流浪。后来实在过的烦了，就跑去找老虎，往它面前一躺，拍着大腿叫它：来呀！你瞧这大腿多嫩！”
“然后呢？”
“那*老虎，一本正经对我说：没错，我是粗野了一些，但我有正常的性取向！我没有恋兽癖！说着说着它脸还红了，然后跑了。”
“然后呢？”
“我实在绝望了。你不知道史前的白天有多么长，夜晚有多么长！大家除了吃就是静静坐着消化，谁也不理谁。往往天地间就只有我一个在说话，问一句，等一年后再自己答一句！我受不了了！就跑到山顶一头跳了下来，粉身碎骨，重入轮回。”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十五章
“然后就到这儿来了？”
“后面的事记不起来了。就象一觉醒来忘了做过的梦一样，就象睡着后也忘了白天的自己一样，我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
“现实之中！”
“你又怎么知道呢？也许白天只是另一场梦幻，只是你把它叫做白天而已，白天时你一般记不起昨夜的梦，记起的也是那些与白天的你有关联的内容：梦见隔壁谁谁啦，梦见长工资啦……同样！梦里也记不起白天的事情，和自己的身份。梦里是另一场生活，而人的意识，既是隔开梦与现实的墙，也是连通清醒与幻想的门，所以说人是一种半导体，以光感激发，所以很早就有人说过：要有光！”
“可是白天那么长……那么多年……”
“长吗？你知道世界上最没有时间概念的东西是什么？就是时间。当它可以无穷延伸没有尽头时，就说明它其实是不存在的，只是一个概念，既然只是概念，那就可以各自理解了，蚊虫认为一夏不短，乌龟认为百年不长，各安天命。所以说长与短要看是和什么来比较。”
“不明白。”
“我问你，如果你梦见了我，梦见我在你的梦里睡着了，那我做的梦，是你的梦还是我的梦呢？”
“晕了！好好的话让你一说咋就这么绕呢？”
“晕了就对了。不晕咋显水平呢……”
林林转身要走，被他一把拉住了：“别走！我好好说还不行吗？你看这答案是：是你的梦也是我的梦。你和我共同构成一个梦的印象。”
“不对，梦只是我的感觉！”
“那你看看四周，看看这些树、房子、月亮还有我，这些都是被你的眼睛所感知，存在于你的视觉中，对不对？”
“就是呀！”
“你能因此就说世界只是你眼睛里的世界，比如说月亮只是你眼珠上的白斑，树只是你眼睛里的血丝，然后你把眼一闭说：这就是证明！我眼睛一闭，世界就不见了！”
“……不能”
“那你凭什么就说梦只是你自己的感觉？你能知道在什么时候做什么梦，知道在什么时候醒来，就象凭感觉控制脸上的肌肉一样？”
“不能。”
“你只能在醒来后说一句：唉，原来是场梦。再问你个问题：大人们都爱要求小孩去当科学家去当画家、音乐家什么的，为什么他们自己不去当呢？”
“我也问过我爸，他说他要倒班没有时间。”
“他们也想当可是当不了。我问这个只是想说明一个词：差异。不同人之间的差异，不同世界的差异，比如梦与醒，比如生和死，你能体会吗？”
“嗯……能体会。”
“你还年轻，能体会的大概只是学习好与坏的差异，衣服新与旧，同学男与女的差异……”
“我是懂的不多，可我能够学习，慢慢都会懂的！”
“很多差别靠学习是体会不出的，比如穷与富，把收入的数字放在一起比较是体会不深的，可如果下雨时你在路边等电车，被呼啸而过的轿车溅一脸泥水时，就能体会一些了。比如爱与不爱，把她的信和照片摆在眼前是体会不深的，可如果忽然听到她要结婚的消息时，被瞬间袭来的空洞穿透心底时，就能体会一些了。这些你还不懂。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我忘了。”
“我也忘了。哦……梦是一扇门！这世界是*立体的，你所认为的现实世界只是其中三维，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你所处的只是体温计上从35到42度这区区七度，只处在年历上短短几十年间，只处在眼耳口鼻手的感知范围内，只处在由字义词义所限定的思想范围内，只处在由身体需要所衍生的生活模式内，仅这些片段是拼接不出一个能感知自我的物种的，仅这点空间是容不下一个能感知星空的意识的。对这世界，人现在才了解多少呢？唉，这些你还是不懂。”
“……”
“简单说吧，你站过来。”
林林站到他身旁，顺着他手指的一看：月光下两人的影子印在了一起。
“比如说这影子就是你我的梦，这重叠处就好比你我相遇了。”
“别好比了！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呀？”
“要说清这个，你得弄明白一些东西，要试着去想象一些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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