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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场-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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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米笑起来,说她觉得少佐这点儿胆子总有的。
乔治和少佐感情十分融洽,可是说句实话,和他舅舅却不怎么好。乔治常常鼓起腮帮子,把手在背心袋里一插,说:“求老天爷保佑,不信真有这事!”那表情和乔斯一模一样,看见的人都忍不住好笑。碰到吃饭的时候没有他要吃的菜,他就摆出这副嘴脸,把乔斯的口头禅重复一遍,引得佣人们哈哈大笑。甚至于连都宾看见他模仿舅舅,也忍不住放声笑出来。全亏都宾呵责着,爱米丽亚急得一个劲儿的哀求着,小混蛋才算没有当着舅舅模仿他。贤明的印度官儿也恍惚觉得孩子瞧不起他,老是想开他的玩笑,因此心里发虚,在乔杰少爷面前更爱摆架子,做面子。乔斯先生只要听说乔治少爷要上吉尔斯比街来跟着母亲吃饭,总是推托说他在俱乐部另有约会。看来他不在家的时候也没有人想念他。每逢他出去,大家就哄着赛特笠先生,请他从楼上下来和一家人一起吃饭。在这样小规模的家宴上,都宾总有份。他和全家的人都合得来,不但是赛特笠老头儿的朋友,爱米的朋友,乔杰的朋友,又是乔斯的顾问。安痕·都宾在坎白威尔说:“我们从来见不着他,竟好像他还在玛德拉斯。”啊,安痕小姐,你难道没想到少佐要娶的并不是你吗?
乔瑟夫·赛特笠的日子过得真无聊,不过排场却很体面,恰好配得上他这样显赫的身分。在他眼里,最要紧的事就是加入东方俱乐部。从此以后,他早上常去和印度回来的同僚们应酬,有时就在俱乐部吃饭,或是把别的会员请回来款待他们。
爱米丽亚就得做主妇招待这些先生和他们的妻子。她听到的谈话,都是关于斯密士什么时候做委员,琼斯带回来多少做深红染料的虫胶,伦敦的汤姆生公司怎么拒绝付款给孟买的汤姆生和基包勃奇合营公司,而且听说加尔各答的分公司也要靠不住了。他们又批评亚美特奴加地方非正规军里白朗的妻子,说她和禁卫军里面那个叫斯璜吉的小伙子两个人在甲板上坐到夜深,在好望角出去骑马,索性两个人都不见了;她的行为,就算说得好听些,也太不谨慎。他们又谈到哈迪门太太的父亲原是个乡下的副牧师,叫斐利克斯·拉毕脱;哈迪门太太把她十三个妹妹都接到印度,一共嫁掉了十一个,其中倒有七个嫁了高级官员。此外,又说霍恩贝因为太太一定要住在欧洲,急得坐立不安;脱劳德刚做了恩美拉布拉地方的税官等等。这些人说的话是一样的,用的银器是一样的,吃的羊身上的前胛肉、煮火鸡和小点心,也是一样的。吃完甜点心,接着就谈政治;太太们回到楼上去聊天,谈到自己的孩子和种种不如意的事。
这种情形,到处都是一样。譬如说,律师太太们谈巡回审判,军人太太们谈联队里的新闻,牧师太太们谈主日学校和某某牧师接了某处的位置,连最阔的阔太太们闲谈的题目也不过是自己小圈子里的人。这么说来,从印度回来的人也应当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话。不过有时候不相干的外人刚巧也在场,听着这些话就不免要觉得沉闷,这我倒也承认的。
不久之后,爱米也有了拜客用的记事本,并且常常坐了马车出去应酬。来往的人里面有孟加拉军队里陆军中将罗杰·白鲁迪埃爵士的妻子白鲁迪埃夫人,孟买军队里陆军中将杰·赫甫爵士的妻子赫甫夫人,行政委员派思的妻子派思太太等。我们不需要多少时间就能适应新的环境。马车天天给赶到吉尔斯比街,浑身扣子的小听差从车座上跳下来回上去,拿着爱米和乔斯两人的名片送到各家门口。到了一定的时候,爱米坐了马车到俱乐部去接乔斯出去吸新鲜空气,或是带着父亲到亲王公园去兜风。爱米对于贴身女佣人、马车、访客本子、满身扣子的小听差,不久就和白朗浦顿的日常生活一般习惯了。这两种不同的环境,她都能适应。如果她命中注定要做公爵夫人,一定也做得很像样。和乔斯来往的太太们都夸她讨人喜欢,她们的批评,不外乎说她没多大能耐,不过人还不讨厌。
男人们呢,像平常一样,很喜欢她忠厚、诚恳而且文雅的态度。许多从印度休假回来的花花公子,穿得十分花哨,挂着表链,留着胡子,住的是西城的旅馆,坐的是快马拉的马车,三日两头上戏院看戏——这些人都对奥斯本太太非常倾倒,每逢她坐了马车在公园里兜风,都来对她鞠躬,或是早上到她家里去拜访她。禁卫军里的斯璜吉原是调情的能手,在好些从印度休假回来的军官里面,算他最风流,这小伙子得空也去看她。有一天都宾少佐发现他正在和爱米丽亚谈心,滔滔汩汩的描写打野猪的情形,口吻非常幽默。斯璜吉后来对人说起爱米丽亚宅子里常有一个讨厌的军官,又高又瘦,样子古怪,年纪不小了,可是相当的滑头,说起话来很动听,开口就把人比了下去。
倘若都宾少佐稍微再虚荣一些,说不定会跟这位时髦风流的孟加拉上尉吃醋。可是他天生老实,不是那等量浅气小的人,对于爱米丽亚一点儿不起疑心。年轻小伙子对她献殷勤,好些人对她倾倒,那不是很好吗?自从她成人以来,差不多总是给人虐待,遭人小看。如今环境改善了,日子过得顺利,她的长处随着显露出来,心境也渐渐愉快,他看着非常高兴。谁看得起她,也就是看得起少佐的好眼力。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一个人在恋爱的时候,就跟着了迷一样,他的眼力是不是靠得住还是个问题。
乔斯既然是王上忠诚的子民,少不得要进宫觐见一次。他全身礼服,打扮整齐之后,就在俱乐部等都宾去接他,都宾本人却只穿了一身很旧的制服。乔斯本来对于乔治第四十分佩服,愿意赤心忠胆为国王效力。自从进宫朝见过以后,更加成了个彻头彻尾的保守党,至至诚诚的拥护政府。他甚至于撺掇爱米丽亚也进宫一次。不知怎么一来,他心里有了个想头,竟以为国家的前途与他大有关系,而且觉得如果他和他家里的人不到圣詹姆士的宫里去伺候王上,王上一定会不高兴。爱米笑道:“乔斯,那么说,进宫的时候我把祖传的金刚钻首饰都戴起来吧。”
少佐想道:“可惜你不肯收,不然让我给你买些首饰多好。
无论什么贵重的金刚钻你都配戴。”
第六十一章 两盏灯灭了
乔斯·赛特笠先生的家里发生了一件事情——一件家家免不了的平常事,把他家一连串斯文规矩的乐事给打断了。当你从客厅上楼到卧房去的时候,想来总注意到面前的小拱门。它的功用,可以使三楼和四楼中间的楼梯不至于太暗(孩子和佣人的卧房多半在四楼);另外还有一个用处,承揽丧事的人可以告诉你。他们把棺材停放在拱门顶上的楼板上,或是就停放在拱门底下,这样,死者能够静静的在黑色的方盒子里面躺着,不至于受到不应当有的骚扰。
在伦敦的房子里,三楼的拱门对着必由之路,全家的人都打这儿经过。站在拱门口,上下楼梯就能一目了然。天还没有亮,厨娘就偷偷的打这儿下楼到厨房里去擦洗锅壶盆罐。少爷在俱乐部里闹了一夜,黎明时候自己用钥匙开了大门回家,把靴子留在过道里,蹑手蹑脚的上楼。小姐穿了松松的细纱长裙,系着簇新的缎带,打扮得美丽耀目,衣裙繂索的走到楼下,准备在跳舞会上颠倒众生,大出风头。汤美小少爷不屑走楼梯,也不怕危险,从楼梯的扶手上一直滑下来。漂亮的少奶奶刚做了母亲,医生第一天许她下楼,由她强壮的丈夫抱着下来。他心里怪疼老婆,一步一步慢慢的往下走;她脸上笑眯眯的,后面还跟着月子里伺候她的看护。到晚上,约翰拿着必剥必剥爆着的蜡烛轻轻上楼睡觉,疲倦得直打呵欠。太阳还没升起来,他又下楼把搁在各个房门口的鞋子收去擦抹干净。小孩儿给抱上抱下,老头儿老太太给扶上扶下,客人们给领进跳舞厅,牧师给小孩子施洗礼,医生去看病,办丧事的到楼上安排杂事,都得经过这儿。这拱门和楼梯是最能发人深省的;如果你坐在这儿,上上下下望一望,定神想一想,自然会想到生命和死亡,感叹人生的空幻。穿五彩衣的朋友啊①,医生最后一次来给你看病的时候也从这楼梯上来。看护揭开帐子往里瞧,你也不理会,她就打开窗户,让新鲜空气进来。你家里的人关上房子前面的百叶窗,搬到后面的屋子里去住,并且把律师和办丧事的人请到家里。这样,你我的喜剧就算演完了,从此和喧哗热闹,装腔做势的世界远远隔离了。如果你是有身分的人,你家大门上就钉上报丧板,上面画着金色的天使,写着“在天国里得到安息”。你的儿子把房子重新布置装修,或是把它出租,自己住到比较时髦的地段去。到第二年,你的名字就在俱乐部里“已故会员”的名单上出现。不管你家里的人怎么伤心,你的太太总喜欢把孝服做得整齐,厨娘总得差人上来——或是自己上来,打听吃什么菜。不久以后,你留下的妻儿看着你的画像挂在壁炉架上面不再难过的受不了。再过几时,正中的地位便该让出来给你的儿子,也就是屋里的新主人,挂他的画像了。
①指丑角。也泛指一切世人。
死去的人里面谁最使活着的伤心舍不得呢?我想准是那些最不关心活人的人。家里死了孩子,大人心痛得像摘了心肝,哭得如狂如醉。读者啊,你死了决不会叫人那么悲痛。越是襁褓里的小孩儿,人也认不大清,一星期不见就会忘了你,死去之后,给你的打击越大。哪怕死了你最亲近的朋友,或是你的长大成人,自己有儿有女的大儿子,都不能叫你那么难受。对于犹达和西门,我们也许很严厉,可是看着最小的便雅悯①,不知要怎么疼爱他才好。如果你年纪老了——即使现在不老,将来也总要老——不管你是又老又富或是又老又穷,你总有一天会这么想:“我身边这些人都很好,可是我死后他们不会怎么伤心。我很有钱,他们想得我的财产——”或是,“我没有钱,他们抚养着我,一定觉得讨厌了。”
①见《圣经·创世记》第三十五章第十八节。便雅悯是雅各最小的儿子。
乔斯给母亲穿孝已经满服,刚刚脱去黑衣服,换上他最喜欢的五颜六色的背心,眼见又有事情来了。家里的人都看得出赛特笠老先生不久便要到黄泉路上去寻找走在他前面的妻子。乔斯·赛特笠在俱乐部正正经经的说道:“近来我父亲的身体不好,我不能大规模请客。可是呢,契脱内,我的孩子,如果你高兴六点半到我家来,跟一两个老朋友静静儿吃一餐便饭,我非常欢迎。”垂死的老人躺在楼上,乔斯和他的朋友们便在楼底下静静的吃饭和喝红酒。管酒佣人悄没声儿的踅来踅去,替他们送酒进来。饭后,他们玩玩牌,有的时候都宾跟他们一起玩。奥斯本太太服侍病人睡好之后,偶然也下来坐一会。她总在父亲睡着以后才下来,老头儿跟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一样,睡得不大稳,有些儿胡梦颠倒。
老人生了病之后,更依赖女儿。喝汤吃药的,差不多都要她喂。除了伺候病人之外,她也没有功夫做什么别的事了。她的床铺搁在通父亲卧房的门边,容易发脾气的病人一有什么响动,她就起来。说句公平话,病人不愿意吵醒他又体贴又尽心的看护,往往动都不动,一连静卧好几个钟头。
他现在很爱女儿,从女儿长大成人以后,做父亲的从来没有这么疼她。在待人和蔼、伺候父亲孝顺一方面,这忠厚的好人比谁都强。她在父亲病房里悄没声儿的进出,样子端庄文雅,脸上甜甜的带着笑容,都宾少佐看了心里想道:“她进来的时候,脚步轻得像一丝太阳光。”女人守着自己的孩子,或是在病房里伺候病人,脸上可不都像天使一般的慈爱吗?我想这种表情大家全看见过。
这样,几年来藏在心里的怨恨无形消灭了;他口里不说,心里却很平静。女儿对他这么孝顺体贴,他在临死之前也就忘记了对她的不满。以前他们老两口子常在夜里埋怨女儿,说她为自己的孩子才肯掏出心来,父母上了年纪,又遭到各种不如意的事,她都不在心上,只有儿子是宝贝,后来乔治跟她分手的当儿,她伤心得发狂一般,真是荒唐糊涂,简直可以说是不敬神明。如今赛特笠老头儿结了一下总账,把心里这些疙瘩都忘记了,对于女儿温和忍耐,自我牺牲的精神才真正服帖。有一晚,她偷偷的走到他的房里,发现他醒着。灰心颓唐的老头儿对她认了错,把冰冷无力的手拉着她说:“唉,爱米,我刚才在想,我们对你很不好,很不公道。”她跪在他的床旁边开始祷告,他拉着她的手,跟她一起祷告。朋友,但愿我们临死的时候,也有这么一个同伴陪着我们祈祷!
在他睁眼躺着的时候,说不定他回想到一辈子的遭遇,早年怎么挣扎,后来怎么成功发达,真是大丈夫得志于时,老来怎么一败涂地,现在又落到这般可怜的结果。命运打败了他,如今再也没有机会向它报复。自己身后没有名,也没有留下钱,一辈子穷愁潦倒,没做过有益的事,如今力气已经使尽,就算完了。我常在想,死的时候,又有名又得意好呢,还是又穷又潦倒好?还是愿意什么都有,到临死不得不撒手呢,还是和命运赌过一场,输给它以后奄奄一息的死去呢?总有一天,我们说:“到明天,成功和失败都没有关系了。太阳照旧升起来,千千万万的人做工作乐,可是一切的喧闹都和我无关了。”这种感觉准是非常的古怪。
有一天早晨,太阳照常上升,大家照常起来,做工的做工,寻欢作乐的寻欢作乐,只有约翰·赛特笠不起身。他不再和命运搏斗,也不再希望,不再计划,从此安安静静的躺在白朗浦顿墓地上他老妻的身旁。他后来的生活,世上的人就不得而知了。
都宾少佐、乔斯、乔杰坐着一辆蒙黑布的大马车去送丧,眼看着下了葬。乔斯是特地从里却蒙的勋章旅馆赶回来的。自从家里有了丧事,他就溜掉了,他说家里有了一个——你懂吗,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不能住在家里。爱米留在家里,照旧做她份内的事。她并不觉得十分难受,她的表情并不是悲伤,只是很严肃而已。她祷告上天,希望自己临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安静而没有痛苦。她想起父亲病中说的话都显得出他的信仰虔诚,而且顺天应命,对于将来很有希望,使她觉得很安心,也很敬服。
我想了一想,觉得临死的时候还是这样好。如果你很有钱,日子过得舒服,最后说:“我手里有钱;我的名气也不小。我一辈子和最上等的人物来往,而且,谢天谢地,我的家世是好的。我很光荣的为王上和国家尽过力。我做过好几年议员,我可以说,我在国会里的演说,大家很看重,对我的批评也不错。我没欠过一文钱;不但如此,我还借给我大学时候的旧同学贾克·拉柴勒斯五十镑钱。他还不出来的话,我的遗产管理人也不会去逼他。我留给每个女儿一万镑,可算是很丰厚的嫁妆。我的碗盏器皿、家具、贝克街的房子,还有一笔很可观的遗产,都给我的太太终身使用。我的田产庄地、公债票、贝克街屋子的酒窖里面所有的好酒,都给我儿子。我还给我贴身佣人一年二十镑的年金。我死后看谁能够找得出我一件亏心事!”也许你临死的时候口气完全不同,你说:“我是个穷老头儿,一辈子潦倒,不得意,到处碰壁。我没有脑子,运气也不好;我承认自己一辈子不知做错了多少事。我时常忘了自己该尽的责任,欠的债也还不出。现在我快要死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低头认错。我祷告上天饶恕我的过失。我真心真意的悔过,跪在上帝面前求他对我慈悲。”你想一想,愿意在自己的葬礼上说哪一篇话呢?赛特笠老头儿说的是后面的一篇。他低心下气,拉着女儿的手,撇下了生命、失望和虚荣。
奥斯本老头儿对乔治说:“能干、勤勉、投机得法究竟有什么好处,你现在看见了吧?你瞧瞧我跟我的银行存折。再瞧瞧你那穷酸的外公跟他的失败。可是二十年前他比我强多了。那时候他比我多一万镑钱呢。”
除了上面说的亲友之外,就只有克拉浦家里的人从白朗浦顿出来送了丧。此外谁都不理会约翰·赛特笠,根本不记得世界上有过这么一个人。
奥斯本老头儿第一回听得他朋友勃克勒上校称扬都宾少佐,觉得不相信。他瞧不起都宾,明白表示像他这么一个人居然有脑子有名声,简直令人纳闷。这件事小乔治早就告诉过我们。可是老头儿后来又常常听见和自己来往的人说起都宾的大名。威廉·都宾爵士非常佩服儿子,时常谈起少佐怎么有学问,怎么勇敢,别人怎么看得起他等等。后来伦敦有过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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