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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场-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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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小姐不喝酒,奥斯本也不爱喝。结果馋嘴的大胖子把一碗酒都灌了下去。喝过后之后,他兴致勃发,那股子劲儿起初不过叫人诧异,后来简直令人难堪。他扯起嗓子大说大笑,引得好几十个闲人围着他们的座位看热闹。和他一起来的都是些天真没经大事的人,窘的无可奈何。他自告奋勇唱歌给大家听,逼尖了喉咙,一听就知道他喝醉了酒。镀金的蚶子壳底下本来有音乐家在弹唱,好些人围着听,乔斯一唱,差些儿把那边的听众全吸引过来。大家都给他拍手叫好。一个说:“好哇,胖子!”另一个说:“再唱一段吧,但尼尔·兰勃脱!”①又有一个口角俏皮的说:“这身材正好走绳索。”两位小姐急得走投无路,奥斯本先生大怒,嚷道:“天哪!乔斯,咱们快回家吧!”两个姑娘听了忙站起来。
①但尼尔·兰勃脱(Daniel Lambert,1770—1842),英国有名的大胖子。
乔斯那时胆子大得像狮子,搂着利蓓加小姐的腰大声叫道:“等一筹,我的宝贝,我的肉儿小心肝!”利蓓加吓了一跳,可是挣不脱手。外面的笑声越发大了。乔斯只顾喝酒,唱歌,求爱。他眨眨眼睛,态度很潇洒的对外面的人晃着杯子,问他们敢不敢进来和他一起喝。
一个穿大靴子的男人便想趁势走进来,奥斯本先生举起手来打算把他打倒,看来一场混战是免不掉的了。还算运气好,刚在这时候,一位名叫都宾的先生走了进来。他本来在园里闲逛,这当儿赶快走到桌子旁边来。这位先生说道:“你们这些糊涂东西,快给我滚开。”一面说,一面把一大群人往旁边推。众人见他戴了硬边帽子,来势凶猛,一哄散了。都宾走进座儿,样子非常激动。
奥斯本一把抢过披肩来,替爱米丽亚裹好,一面说:“天哪!都宾,你到哪儿去了?快来帮忙。你招呼着乔斯,让我把小姐们送到车子里去。”
乔斯还要站起来干涉,给奥斯本一指头推倒,喘着气又坐了下去。中尉才算平平安安带着小姐们走掉。乔斯亲着自己的手向她们的背影送吻,一面打呃一面说道:“求天保佑你!求天保佑你!”他拉住上尉的手哀哀的哭泣,把藏在心里的爱情告诉他,说自己一心恋着刚才走出去的女孩子,可是做错了事,使她心碎了。他说他打算第二天早上和她在汉诺佛广场的圣·乔治教堂里结婚,无论如何先得到兰白斯去把坎脱白莱大主教叫醒,让他准备着。都宾上尉见机,趁势催他赶快到兰白斯宫里去。一出园门,他毫不费事的把乔斯送进一辆街车,一路平安直到他家里。
乔治·奥斯本把姑娘们护送回家,没有再生什么枝节。大门一关上,他哈哈大笑着穿过勒塞尔广场回家,那守夜的见他傻笑个不完,心里老大诧异。两个女孩儿一路上楼,爱米丽亚垂头丧气的瞧着她朋友,吻了她一下,一直到上床没有再说话。
利蓓加心里暗想:“明天他准会求婚。他叫我心肝宝贝儿,一共叫了四回。他还当着爱米丽亚的面捏我的手。明天他一定会向我求婚了。”爱米丽亚也是这么想。我猜她一定还盘算做傧相的时候穿什么衣服,应该送什么礼物给她的好嫂子。她又想到将来还有一次典礼,她自己就是主要的角色,此外她还想到许多有关的事情。
不懂事的小姑娘!你们真不知道五味酒的力量。晚上的大醉,比起明天早上的头痛来,那真不算什么。无论哪一种头痛,总没有像喝了游乐场里的五味酒所引起的头痛那样利害。我担保这不是假话。虽然事隔二十年,我还记得两杯酒的后果。其实我不过喝了小小的两酒盅,我人格担保,这两盅酒就够受的了,乔瑟夫·赛特笠本来已经在闹肝病,却把这害人的五味酒喝了许多,少说也有一夸尔。
第二天早上,利蓓加以为她的好日子到了。乔瑟夫·赛特笠却在哼哼唧唧的忍受形容不出的苦楚。当年还没有苏打水。隔夜的宿醉只能用淡啤酒来解,说来真叫人不相信。乔治·奥斯本进屋子的时候,看见卜克雷·窝拉的前任税官躺在安乐椅里哼哼,前面桌子上搁了一杯淡麦酒。好心的都宾早已来了,正在服侍病人。两个军官瞧着乔斯闹酒闹得这么少气无力,斜过眼对瞧着使了个眼色,彼此心照,嬉皮笑脸的做起鬼脸来。赛特笠的贴身佣人是个一丝不苟的规矩人,像包办丧事的人一般,向来板着脸不言语,现在看着他主人的可怜样儿,也掌不住要笑。
奥斯本上楼的时候,他偷偷告诉他道:“先生,赛特笠先生昨儿晚上可真是野。他要跟马车夫打架呢,先生。上尉只好抱小娃娃似的把他抱上楼。”这位白勒希先生一面说话,脸上竟掠过了一个笑影儿。不过他打开房门给奥斯本先生通报的时候,又恢复到原来冷冰冰莫测高深的样子了。
奥斯本立刻拿乔斯开玩笑,看着他说道:“赛特笠,你好哇?没伤骨头吧?楼下有个马车夫,头上包着绷带,眼睛都打青了,赌神罚咒的说要到法院去告你呢。”
赛特笠轻轻哼道:“你说什么?告我?”
“因为你昨天晚上揍他。是不是,都宾?你像莫利纳①一样大打出手。守夜的人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利害的人,不信你问都宾。”
①当时有名的拳师。
都宾上尉道:“你的确跟车夫打过一合,利害得很。”
“还有在游乐场里那个穿白外套的人呢。乔斯冲着他打。那些女人吓得吱吱喳喳直叫。喝!我瞧着你就乐。我以为你们不当兵的都没有胆子,真是大错。乔斯啊,你喝醉了酒我可不敢冲撞你了。”
乔斯在安乐椅里接口道:“我性子上来之后的确不是好惹的。”他说话的时候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实在可笑,上尉虽然讲究礼貌,也忍不住和奥斯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奥斯本为人刻薄,趁势接下去耍他。在他看来,乔斯不过是个脓包。对于乔斯和利蓓加的亲事,他细细的考虑了一下,觉得老大不如意。他,第——联队的乔治·奥斯本,既然已经准备和赛特笠一家结亲,那么这家的人就不该降低身分去娶一个没有地位的女人。利蓓加不过是个一朝得志的家庭教师罢了。他道:“你这可怜东西。你以为自己真的会打人,真的可怕吗?得了吧,你站都站不直,游乐场里人人都笑话你,虽然你自己在哭。乔斯,你昨儿晚上醉得不成体统。记得吗?你还唱了一支情歌呢!”
乔斯问道:“一支什么?”
“一支情歌。爱米丽亚的小朋友叫什么罗莎?利蓓加?你管她叫你的宝贝,你的肉儿小心肝哩!”无情的小伙子拉起都宾的手,把隔天的戏重演了一遍,本来的演员看得羞恨难当。都宾究竟是好人,劝奥斯本不要捉弄乔斯,可是奥斯本不理。
他们不久便和病人告别,让高洛浦医生去调理他。奥斯本不服朋友责备他的话,答道:“我何必饶他?他凭什么摆出高人一等的架子来?他干吗在游乐场扫咱们的面子?那个跟他飞眼风吊膀子的女孩子又算个什么?真倒楣!他们家的门第已经够低的了,再加上她,还成什么话?做家庭教师当然也不坏,不过我宁可我的亲戚是个有身分的小姐。我是个心地宽大的人,可是我有正当的自尊心。我知道我的地位,她也应该明白她的地位。那印度财主好欺负人,我非得让他吃点儿苦不可。并且也得叫他别糊涂过了头,因为这样我才叫他留神,那女孩子说不定会上法院告他。”
都宾迟疑着说道:“你的见解当然比我高明。你一向是保守党,你家又是英国最旧的世家之一。可是——”
中尉截断朋友的话说道:“跟我一块儿拜望两位姑娘去吧。你自己向夏泼小姐去谈情说爱得了。”奥斯本是天天上勒塞尔广场的,都宾上尉不愿意跟他去,便拒绝了。
乔治从霍尔本走过沙乌撒泼顿街,看见赛特笠公馆的两层楼上都有人往外探头张望,忍不住笑起来。原来爱米丽亚小姐在客厅外面的阳台上,眼巴巴的望着广场对面奥斯本的家,正在等他去。利蓓加在三层楼上的小卧房里面,盼望看见乔斯搬着肥大的身子快快出现。
乔治笑着对爱米丽亚说道:“安恩妹妹①正在了望台上等人,可惜没人来。”他对赛特笠小姐淋漓尽致的挖苦她哥哥狼狈的样子,觉得这笑话妙不可言。
①童话《蓝胡子》中女主角,蓝胡子的故事见24页注①。
她听了很不受用,答道:“乔治,你心肠太硬了,怎么还笑他?”乔治见她垂头丧气,越发笑起来,再三夸这笑话儿有趣。夏泼小姐一下楼,他就打趣她,形容那胖子印度官儿怎么为她颠倒,说得有声有色。
“啊,夏泼小姐!可惜你没见他今天早上的样子。穿着花花绿绿的梳妆衣在安乐椅里打滚,难过得直哼哼。他伸出舌头给高洛浦医生看,那腔调才滑稽呢。”
夏泼小姐问道:“你说谁啊?”
“谁啊?谁啊?当然是都宾上尉啰,说起这话,我倒想起来了,昨儿晚上咱们对他真殷勤啊!”
爱米丽亚涨红了脸说:“咱们真不应该。我——我根本把他忘了。”
奥斯本笑嚷道:“当然把他忘了。谁能够老记着都宾呢?
夏泼小姐,你说对不对?”
夏泼小姐骄气凌人的扬着脸儿说道:“我从来不理会有没有都宾上尉这么个人,除非他吃饭的时候倒翻了酒杯。”奥斯本答道:“好的,让我把这话告诉他去,夏泼小姐。”他说话的时候,夏泼小姐渐渐对他起了疑心,暗暗的恨他,虽然他本人并不知道。利蓓加想道:“原来他要捉弄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乔瑟夫跟前取笑我。说不定他把乔瑟夫吓着了。也许他不来了。”这么一想,她眼前一阵昏黑,一颗心扑扑的跳。
她竭力做出天真烂漫的样子笑道:“你老爱说笑话。乔治先生,你尽管说吧,反正我是没有人撑腰的。”她走开的时候,爱米丽亚对乔治·奥斯本使了一个责备的眼色。乔治自己也良心发现,觉得无故欺负这么一个没有依靠的女孩子,不大应该。他道:“最亲爱的爱米丽亚,你人太好,心太慈,不懂得世道人心。我是懂得的。你的朋友夏泼小姐应该知道她的地位。”
“你想乔斯会不会——”
“我不知道。他也许会,也许不会,我反正管不着。我只知道这家伙又糊涂又爱面子,昨儿晚上害得我的宝贝儿狼狈不堪。‘我的宝贝儿,我的肉儿小心肝!’”他又笑起来,样子那么滑稽,连爱米也跟着笑了。
乔斯那天没有来,爱米丽亚倒并不着急。她很有手段,使唤三菩手下的小打杂到乔瑟夫家里去问他讨一本他从前答应给她的书,顺便问候他。乔斯的佣人白勒希回说他主人病在床上,医生刚来看过病。爱米丽亚估计乔斯第二天准会回家,可是没有勇气和利蓓加谈起这件事。利蓓加本人也不开口,从游乐场里回来以后的第二个黄昏,她绝口不提乔斯的事。
第二天,两位姑娘坐在安乐椅里,表面上在做活,写信,看小说,其实只是装幌子。三菩走进来,像平常一样满面笑容,怪讨人喜欢的样子。他胁下挟着一个包,手里托着盘子,上面搁着一张便条。他道:“小姐,乔斯先生的条子。”
爱米丽亚拆信的时候浑身发抖。只见信上写道:
亲爱的爱米丽亚:
送上《林中孤儿》一本。昨天我病得很重,不能回家。今天我就动身到契尔顿纳姆去了。如果可能的话,请你代我向和蔼可亲的夏泼小姐赔个不是。我在游乐场里的行为很对她不起。吃了那顿惹祸的晚饭以后,我所有的一言一动都求她忘记,求她原谅。现在我的健康大受影响。等我身体复原之后,我预备到苏格兰去休养几个月。
乔斯·赛特笠
这真是狗命票。什么都完了。爱米丽亚不敢看利蓓加苍白的脸和出火的两眼,只把信撩在她身上,自己走到楼上房间里狠狠的哭了一场。
过了不久,管家娘子白兰金索泊太太去安慰她。爱米丽亚当她心腹,靠在她肩膀上哭了一会,心里轻松了好些。“别哭了,小姐。这话我本来不告诉您的,不瞒您说,她来了几天之后,我们大家就不喜欢她。我亲眼看见她偷看你妈的信。平纳说她老翻你的首饰匣子跟抽屉。人人的抽屉她都爱翻。平纳说她一定把您的白缎带搁到自己箱子里去了。”
爱米丽亚忙道:“我给她的,我给她的。”
这话并不能使白兰金索泊太太看重夏泼小姐。她对上房女佣人说道:“平纳,我不相信那种家庭教师。她们自以为了不起,摆出小姐的架子来,其实赚的钱也不比咱们多。”
全家的人都觉得利蓓加应该动身了,上上下下的人都希望她早走,只有可怜的爱米丽亚是例外。这好孩子把所有的抽屉、壁橱、针线袋、玩具匣,细细翻了一遍,把自己的袍子、披肩、丝带、花边、丝袜、零头布、玩意儿,一件件过目;挑这样,选那样,堆成一堆,送给利蓓加。她的爸爸,那慷慨的英国商人,曾经答应女儿,她长到几岁,就给她几个基尼。爱米丽亚求他把这钱送给利蓓加,因为她自己什么都有,利蓓加才真正需要。
她甚至于要乔治·奥斯本也捐出东西来。他在军队里本来比谁都手中散漫,并不计较银钱小事,走到邦德街上买了一只帽子和一件短外衣,都是最贵重的货色。
爱米丽亚得意洋洋的拿着一纸盒礼物,对利蓓加说:“亲爱的利蓓加,这是乔治送给你的。瞧他挑得多好,他的眼光比谁都高明。”
利蓓加答道:“可不是。我真感激他。”她心里暗想:“破坏我婚姻的就是乔治·奥斯本。”因此她对于乔治·奥斯本有什么感情也就不问可知。
她心平气和的准备动身,爱米丽亚送给她的礼物,经过不多不少的迟疑和推辞,也都收下了。对于赛特笠太太,她当然千恩万谢表示感激,可是并不多去打搅她,因为这位好太太觉得很窘,显然想躲开她。赛特笠先生送她钱的时候,她吻着他的手,希望能够把他当作最慈爱的朋友和保护人。她的行为实在令人感动,赛特笠先生险些儿又开了一张二十镑的支票送给她。可是他控制了自己的感情。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便快快的走掉了,嘴里说:“求老天爷保佑你,亲爱的。到伦敦来的时候上我们这儿来玩。詹姆斯,上市长公署。”
最后,利蓓加和爱米丽亚告别。这一节我也不准备细说。她们两人难分难舍的搂抱着,最伤心的眼泪,最真挚的情感,还有嗅盐瓶子,都拿出来了。一个人真心诚意,另一个做了一场精采的假戏。这一幕完毕之后,两人就此分手,利蓓加发誓永远爱她的朋友,一辈子不变心。
第七章 女王的克劳莱镇上的克劳莱一家
在一八——年的《宫廷指南》里,从男爵毕脱·克劳莱的名字在C字开头的一部门里面算是很说得响的。他家的庄地在汉泊郡女王的克劳莱镇上,伦敦的府邸就在大岗脱街。这显赫的名字已经连着好几年在国会议员名单上出现,和他们镇上次第当选的议员,名字都刊印在一起。
关于女王的克劳莱镇,有这样的传说。有一回伊丽莎白女王出游,走过克劳莱镇,留下吃了一餐早饭。当时的一位克劳莱先生(他相貌很漂亮,胡子修得整齐,腿也生得好看)——当时的一位克劳莱先生献上一种汉泊郡特产的美味啤酒。女王大大的赏识,下令把克劳莱镇改成特别市镇,可以选举两个代表出席国会。自从那次游幸之后,直到今天,人人都管那地方叫女王的克劳莱镇。可惜无论什么王国、城市、乡镇,总不免跟着时代变迁,到现在女王的克劳莱镇已经不像蓓斯女王①在位的时候那么人口稠密,堕落得成了一个所谓“腐败的选区”②。虽然这么说,毕脱爵士却不服气。他的话说的又文雅又有道理,说道:“腐败!呸!我靠着它一年有一千五百镑的出息呢。”
毕脱·克劳莱爵士的名字是跟着那了不起的下院议员威廉·毕脱取的③。他是第一代从男爵华尔泊尔·克劳莱的儿子。华尔泊尔爵士在乔治第二当国的时候做照例行文局的主管人员,后来因为舞弊受到弹劾——那时一大批别的诚实君子也都受到同样的遭遇。他呢,不用说,自然是约翰·丘吉尔·克劳莱的儿子了。这约翰·丘吉尔又是取的安恩女王时代有名将领的名字。在女王的克劳莱老宅里挂着他家祖先的图谱。倒溯上去,就是查理·史丢亚,后来改名为贝阿邦斯·克劳莱。这人的爸爸生在詹姆士第一的时代。最后才是伊丽莎白女王时代的克劳莱,穿了一身盔甲,留着两撇胡子,站在最前面。按照图谱的惯例,在这位老祖宗的背心里长出一棵树,各条主干上写着上面所说的各个杰出的名字。紧靠着毕脱·克劳莱爵士的名字(他是我这本回忆录里的人物),写着他弟弟别德·克劳莱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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