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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场-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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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个人身受大恩而后来又和恩人反面的话,他要顾全自己的体面,一定比不相干的陌路人更加恶毒。他要证实对方的罪过,才能解释自己的无情无义。他要让人知道他自己并不自私,并不狠心,并没有因为投机失败而气恼,而是合伙的人存心阴险,用卑鄙的手段坑了他。加害于人的家伙惟恐别人说他出而反而,只得证明失败者是个恶棍,要不然他自己岂不成了个混帐东西了吗?
大凡一个人弄到后手不接的时候,总免不了有些不老实的行为,严厉的债主们这么一想,心上便没有什么过不去了。倒了楣的人往往遮遮掩掩,把实在情形隐瞒起来,只夸大未来的好运气。他明明一点办法都没有,偏要假装买卖顺利,破产之前还装着笑脸(好凄惨的笑脸啊!),见钱就攫,该人家的账却赖掉不付,想法子挡着避免不了的灾祸,能拖延几天就是几天。债主们得意洋洋的痛骂已经失败的冤家道:“打倒这样不老实的行为!”常识丰富的人从从容容的对快要淹死的人说:“你这傻瓜!抓住一根草当得了什么用?”一帆风顺的大老官对那正在掉在深坑里挣扎的可怜虫说:“你这混蛋,你的情形早晚得在公报上登出来,你为什么还要躲躲闪闪捱着不肯说?”最亲密的朋友,最诚实的君子,只要在银钱交易上有了出入,马上互相猜忌,责怪对方欺蒙了自己,这种情形普遍得很,竟可以说人人都是这样的。我想谁也没有错,只是咱们这世界不行。
奥斯本想起从前曾经受过赛特笠的恩惠,心里分外恼恨,再也忍不下这口气。以前的恩惠,本来是加深怨仇的原由。再说他还得解除他儿子和赛特笠女儿两人的婚约。他们两家在这方面早已有了谅解,这么一来,可怜的女孩儿不但终身的幸福不能保全,连名誉也要受到牵累。因此约翰·奥斯本更得使旁人明白婚约是非解除不可的,约翰·赛特笠是不可饶恕的。
债权人会谈的时候,他对赛特笠的态度又狠毒又轻蔑。把那身败名裂的人气个半死。奥斯本立刻禁止乔治和爱米丽亚往来,一方面威吓儿子,说是如果他不服从命令,便要遭到父亲的咒骂,一方面狠狠的诋毁爱米丽亚,仿佛那天真的小可怜儿是个最下流最会耍手段的狐狸精。如果你要保持对于仇人的忿恨不让它泄气,那么你不但得造出许多谣言中伤他,而且自己也得相信这些谣言。我已经说过,只有这个法子可以使你的行为不显得前后矛盾。
大祸临头了,父亲宣告破产,全家搬出勒塞尔广场,爱米丽亚知道自己和乔治的关系斩断了,她和爱情、和幸福已经无缘,对于这世界也失去了信念。正在这时候,约翰·奥斯本寄给她一封措词恶毒的信,里面短短几行,说是她父亲行为恶劣到这步田地,两家之间的婚约当然应该取消。最后的判决下来的时候,她并不怎么惊骇,倒是她爹妈料不到的——我该说是她妈妈意料不到的,因为约翰·赛特笠那时候事业失败,名誉扫地,自己都弄得精疲力尽了。爱米丽亚得信的时候,颜色苍白,样子倒很镇静。那一阵子她早已有过许多不吉利的预兆,如今不过坐实一下。最后的判决虽然现在刚批下来,她的罪过是老早就犯下的了。总之,她不该爱错了人,不该爱得那么热烈,不该让情感淹没了理智。她还像本来一样,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不说。从前她虽然知道事情不妙,却不肯明白承认,现在索性断绝了想头,倒也不见得比以前更痛苦。她从大房子搬到小房子,根本没有觉得有什么分别。大半的时候她都闷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默默的伤心,一天天的憔悴下去。我并不是说所有的女人都像爱米丽亚这样。亲爱的勃洛葛小姐,我想你就不像她那么容易心碎。你是个性格刚强的女孩子,有一套正确的见解。我呢,也不敢说像她那样容易心碎。说句老实话,虽然我经历过一番伤心事,过后也就慢慢的忘怀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有些人天生成温柔的心肠,的确比别人更娇嫩,更脆弱,更禁不起风波。
约翰·赛特笠老头儿一想起或是一提起乔治和爱米丽亚的婚事,心里口里的怨恨竟和奥斯本先生也不差着什么。他咒骂奥斯本和他家里的人,说他们全是没心肝没天良的坏蛋。
他赌神罚誓的说无论如何不把女儿嫁给那种混帐东西的儿子。他命令爱米丽亚从此不许再想念乔治,叫她把乔治写给她的信和送给她的礼物都退回去。
她答应了,努力照她爸爸说的话做去,把那两三件小首饰收拾在一块儿,又把珍藏的信札拿出来重新看过一遍,其实信上的句子她早就能够背诵。她看完以后,十分割舍不下,说什么也不肯把它们丢过一边,又收起来藏在胸口,仿佛做母亲的抱着已经死了的孩子不放手,这情形想来你一定见过。年轻的爱米丽亚觉得这是她最后的安慰,如果给人夺去,她一定活不成,或者马上会急得发疯。信来的时候,她高兴得脸上放光,发红,心里别别乱跳,快快的溜到没人的地方独自一个人看信。如果信上的句子冰冷无情,这痴心的女孩子故意把它们曲解成充满热忱的情话。如果来信写的又短又自私,她也会找出种种的借口原谅那写信的人。
她整天对着这几张毫无价值的纸片闷闷的发怔。每封信都带给她一点回忆,她就靠过去活着。从前的情景还清清楚楚的在她眼前。他的面貌、声音、衣著,他说过些什么话,他怎么样说这些话,她都记得。在整个世界上,剩下的只有这些神圣的纪念和死去的感情留下的回想。她的本分,就是一辈子守着爱情的尸骸一直到自己死去为止。
她渴望自己快快的一死完事。她想:“死了以后我就能够到东到西的跟着他了。”我并不赞成她的行为,也不希望勃洛葛小姐当她模范,行动学着她。勃洛葛小姐知道怎么节制自己的感情,比那小可怜儿强得多。爱米丽亚太糊涂了;她对乔治山盟海誓,把自己一颗心献了出去,已经不能退步回身,换回来的却不过是一句作不得准的约诺,一刹那间就能成为毫无价值的空话。勃洛葛小姐决不会上这样的当。长期的订婚好像两个人合股做买卖,一方面倾其所有投资经商,另一方面却自由自在,守信由他,背约也由他。
小姐们,留心点儿吧!订婚以前好好的考虑考虑,恋爱的时候不要过于率直,别把心里的话都倒出来,最好还是不要多动感情。你们看,不到时机成熟就对别人倾心诉胆是没有好结果的,所以对人对己都要存一分戒心才好。在法国,婚姻全由律师们包办,他们就是傧相,就是新娘的心腹朋友。你们如果结婚,最好还是按照法国的规矩,至少也得提防着,凡是能叫自己难受的情感,一概压下去,凡是不能随时变更或是收回的约诺,一概不出口。要在这名利场上成功发迹,得好名声,受人尊敬,就非这样不可。
自从她父亲破产之后,爱米丽亚便没有资格再和从前的熟人来往了。假如她听见这些人批评她的话,就会明白自己犯了什么罪,也会知道自己的名誉受到怎样的糟蹋。斯密士太太说,这样不顾前后的行为,简直是一种罪过,她一辈子没有见过。白朗恩太太说,爱米丽亚那么不避嫌疑,真叫人恶心,她向来看不上眼;这次爱米丽亚这样下场,对于她自己的几个女儿倒是个教训。两位都宾小姐说:“她家里已经破产,奥斯本上尉当然不会要娶这种人家的女孩儿。上了她父亲的当还不够吗?提起爱米丽亚,她的糊涂真叫人——”
都宾上尉大声喝道:“叫人什么?他们两个不是从小就订婚的吗?还不等于结了婚一样吗?爱米丽亚是天使一般的女孩子,比谁都可疼,比谁都纯洁温柔。谁敢说她不好?”
琴恩小姐说道:“嗳,威廉,别那么气势汹汹的。我们又不是男人,谁打得过你呀?我们根本没说赛特笠小姐什么,不过批评她太不小心,其实再说利害点儿也容易。还有就是说她的爹妈遭到这样的事也是自作自受。”
安痕小姐尖酸的说道:“威廉,现在赛特笠小姐没了主儿了。你何不向她求婚去呢?这门亲戚可不错呀!嘻,嘻!”
都宾满面通红,急忙回答道:“我娶她!小姐,你们自己没有长心,别打量她也这么容易变心。你们讥笑那天使吧,反正她听不见。她倒了楣了,走了背运了,当然应该给人笑骂。说下去呀,安痕!你在家里是有名口角俏皮的,大家都爱听你说话呢!”
安痕小姐答道:“我再说一遍,咱们这儿可不是军营,威廉。”
那勇猛的英国人给人惹得性子上来,嚷嚷道:“军营!我倒愿意听听军营里的人也说这些话。看谁敢嚼说她一句坏话。告诉你吧,安痕,男人不是这样的。只有你们才喜欢在一块儿嘁嘁喳喳、咭咭呱呱、大呼小叫的。走吧,走吧,又哭什么呢?我不过说你们两个是一对呆鸟。”威廉·都宾看见安痕的眼睛红红的,又像平常一般眼泪汪汪起来,忙说:“得了,你们不是呆鸟,是天鹅。随你们算什么吧,只要你们别惹赛特笠小姐。”
威廉的妈妈和妹妹们都觉得他对那卖风流送秋波的无聊女人那么着迷,真叫人纳闷。她们着急得很,威廉对她那么倾倒,她和奥斯本解约之后,会不会接下去马上又和威廉好上了呢?这些高尚的女孩子大概是按照自己的经验来测度爱米丽亚,所以觉得情形不对。或者说得确切一点,她们准是拿自己的是非标准来衡量别人,因为到眼前为止,她们还没有机会结婚,也没有机会挑一个扔一个的,谈不上经验不经验的话。
那两个女孩儿说道:“妈妈,亏得军队要调到国外去了。
无论如何,这一关,哥哥总算躲过了。”
她们说的不错。我们现在演的是名利场上的家庭趣剧,那法国皇帝在里面也串演了一个角色。这位大人物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可是如果没有他插进来,这出戏就演不成了。他推翻了波朋王朝,毁了约翰·赛特笠的前途。他来到法国的首都,鼓动法国人民武装起来保卫他,同时也惊起了全欧洲的国家,大家都想撵他出去。当法国的军队和全国百姓在香特马斯围绕着法国之鹰宣誓永效忠诚的时候,欧洲四大军队也开始行动,准备大开围场,追逐这只大老鹰。英国的军队是四支欧洲军之一,咱们的两个男主角,都宾上尉和奥斯本上尉也在军中。
勇猛的第——联队得到拿破仑脱逃上岸的消息之后,他们兴高采烈,那份儿热忱真是火辣辣的。凡是深知这有名的联队的人,都能懂得他们的心情。从上校到最小的鼓手,个个满怀壮志雄心,热诚地愿意为国效劳。他们感激法国皇帝,仿佛他扰乱欧洲的和平就是给了他们莫大的恩惠。第——联队一向翘首盼望的日子总算到了。这一下,可以给同行开开眼,让他们知道第——联队和一向在西班牙打仗的老军人一样耐战,他们的勇气还没有给西印度群岛和黄热病消耗尽呢。斯德博尔和斯卜内希望不必花钱就能升为连长。奥多少佐的太太决定随着军队一起出发,她希望在战争结束之前,能把自己的签名改成奥多上校太太,也希望丈夫得个下级骑士的封号。咱们的两个朋友,奥斯本和都宾,也和其余的人一般兴奋,决定尽自己的责任,显声扬名,建立功勋。不过外表看来,都宾稳健些,不像奥斯本精神勃勃,把心里的话嚷嚷得人人都知道。
使全国全军振奋的消息传开之后,大家激动得很,没有心思顾到私事了。乔治·奥斯本新近正式发表升了上尉;部队已经决定往外开拔,因此又得忙着做种种准备,心里还急煎煎的等着再升一级。时局平静的时候认为要紧的大事,这当儿也来不及多管了。说老实话,他听得忠厚的赛特笠老先生遭了横祸,并不觉得怎么愁闷。倒楣的老头儿和债主第一次会谈的时候,他正在试新装;新的军服衬得他非常漂亮。他的父亲后来告诉他那破产的家伙怎么混帐,怎么不要脸,耍什么流氓手段;又把以前说过的关于爱米丽亚的话重新提了一下,禁止他和她来往。当晚他父亲给他一大笔钱,专为付漂亮的新制服和新肩章的费用。这小伙子使钱一向散漫,不会嫌多,当下收了钱,也就没有多说话。他在赛特笠家里度过多少快乐的时光,如今却见屋子外面贴满了纸招儿。进城的时候,他歇在斯洛德客店里;当夜他出了家门往客店里去,看见这些纸招儿映着月光雪白一片。看来爱米丽亚和她父母已经从他们舒服的家里给赶出去了。他们在哪儿安身呢?他想到他们家里这么零落,心里很难过。晚上他的伙伴们看见他闷闷的坐在咖啡室里,喝了好些酒。
不久都宾进来,劝他少喝酒。他回说心里不痛快,只得借酒浇愁。他的朋友问了许多不识时务的问题,而且做出很有含蓄的样子向他打听有什么消息,奥斯本不肯多话,只说心里有事,闷得慌。
回到营里三天之后,都宾发现年轻的奥斯本上尉坐在自己房间里,头靠着桌子,旁边散着许多信纸,仿佛是非常懊丧的样子。“她——她把我送给她的东西都退回来了。就是这几件倒楣的首饰。你瞧!”他旁边搁着一个小包,上面写明交给乔治·奥斯本上尉,那笔迹非常眼熟。另外散放着几件小东西:一只戒指,他小时候在集场上买给她的一把银刀,一条金链子,下面坠着个小金盒子,安着一绺头发。他满心懊恼,哼唧了一声说道:“什么都完了。威廉,这封信你要看吗?”
说着,他指指一封短信。信上说:
这是我最后一次写信给你了。爸爸叫我把你给我的礼物都退回给你——这些东西还都是你在从前的好日子里送给我的。我们遭到这样的灾难,想来你一定和我一样难受——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难受。在这种不幸的情形之下,咱们的婚约不可能再继续下去,因此我让你自由。奥斯本先生这么狠心的猜疑我们,比什么都使我们伤心。我相信我们这么受苦,给别人疑心,都和你没有关系。再会!再会!我祷求上帝给我力量承受这个苦难和许多别的苦难。我祷告上帝保佑你。
爱米
我以后一定时常弹琴——你的琴。只有你才想得到把它送给我。
都宾心肠最软,每逢看见女人和孩子受苦,就会流眼泪。这忠厚的人儿想到爱米丽亚又寂寞又悲伤,扎心的难受,忍不住哭起来。倘若你要笑他没有丈夫气概,也只得由你了。他赌神罚誓的说爱米丽亚是下凡的天使。奥斯本全心全意的赞成他的话;他也在回忆过去的生活,想她从小儿到大,总是那么天真、妩媚,单纯得有趣,对自己更是轻怜密爱,没半点儿矫饰。
从前是得福不知,现在落了空,反觉悔恨无及。霎时间千百样家常习见的情景和回忆都涌到眼前。他所看见的爱米丽亚,总是温良美丽的。他想起自己又冷淡又自私,她却是忠贞不二,只有红着脸羞愧和懊悔的份儿。两个朋友一时把光荣、战争,一切都忘记了,只谈爱米丽亚。
长谈之后,两个人半晌不说话。奥斯本想起自己没有想法子找寻她,老大不好意思,问道:“他们到哪儿去了?他们到哪儿去了?信上并没有写地名。”
都宾知道她的地址。他不但把钢琴送到她家,而且写了一封信给赛特笠太太,说要去拜访她。前一天,他回契顿姆之前,已经见过赛特笠太太和爱米丽亚。使他们两人心动神摇的告别信和小包裹就是他带来的。
赛特笠太太殷勤招待忠厚的都宾。她收到钢琴之后,兴奋得不得了,以为这是乔治要表示好意,送来的礼。都宾上尉不去纠正这好太太的错误,只是满怀同情的听她诉说她的烦难和苦恼。她谈起这次有多少损失,眼前过日子多么艰苦,他竭力安慰她,顺着她责备奥斯本先生对他从前的恩人不该这样无情无义。等她吐掉心里的苦水,稍微舒畅了一些,他才鼓起勇气要求见见爱米丽亚。爱米老是闷在自己屋子里,她母亲上去把她领下楼来。她一边走一边身上还在发抖。
她一些血色都没有,脸上灰心绝望的表情看着叫人心酸。老实的都宾见她颜色苍白,呆着脸儿,觉得总是凶多吉少,心里害怕起来。她陪着客人坐了一两分钟,就把小包交给他,说道:“请你把这包东西交给奥斯本上尉。我——我希望他身体很好。多谢你来看我们。我们的新房子很舒服。妈妈,我——我想上楼去了,我累得很。”可怜的孩子说了这话,对客人笑了一笑,行了一个礼,转身走了。她母亲一面扶她上楼,一面回过头来看着都宾,眼睛里的神情十分凄惨。这个忠厚的家伙自己已经一心恋着她,哪里还用她母亲诉苦呢?他心里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凄惶、怜惜、忧愁,出门的时候,心神不安得仿佛自己做了亏心事。
奥斯本听得他朋友已经找着了爱米,一叠连声急急忙忙的问了许多问题。那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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