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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他那个封。”

　　　　“是哪个？”

　　　　李刚答不上来了，他虽然不识字，可封指导员和封家几家地主老财的确是一个姓的。

　　　　“李刚，这就是指导员讲的道理。地主老财是一伙的，一个阶级。咱们穷人是一个阶级。不管你姓不姓封，姓不姓李，跟姓没有关系的。咱们穷人给他们干活，耕地是咱们，浇水是咱们，除草是咱们，收割还是咱们。可是最后拿走了庄稼的却是地主老财们。这是什么事儿？这就是一个阶级剥削另一个阶级，地主老财剥削咱们穷人那。”

　　　　“他们有地。”李刚说。

　　　　“他们有地，可是不种田，地自己会长庄稼？”

　　　　……

　　　　“李刚，**就是咱们穷苦人的党，是领着咱们穷人闹翻身的。懂了吗？”

　　　　“懂了，可队长，真能翻身吗？”

　　　　“这就要问你手中的枪了，如果你拿他当个烧火的棍子，那就翻不了身。”

　　　　李刚在黑影里重新把玩了一下自己的步枪枪管，他感到这支枪现在有了新的生命。

　　　　“那，队长，我们当初在路西，干啥不到封庄去，把老财的地夺回来？”

　　　　这是汪洋在陕北时，当时的指导员反复讲过很多的道理了，于是他回答：“因为地主老财有狗腿子，还有武装，也就是国民党军队，日本军队，还有这个甄丑子。不消灭他们所有的军队，我们怎能翻身呢？”

　　　　“嗯。啊？什么？还有甄丑子？他也是？他不是白极会的土匪，打家劫舍，劫富济贫吗？”

　　　　“他劫富济贫？他劫过封庄的地主？济过你们家的贫？济过指导员他们家？你听说过五年还是六年前**在你们这一带闹革命的事情吗？”

　　　　“听说过。不过我那时候才十岁，不懂。”

　　　　“嗯。你不懂，可甄丑子懂。那时候**有一个小队，到这个流村发动他们一起闹翻身，可是让这个甄丑子全都杀了。你知道吗？”

　　　　“这边的事情我还真不大清楚。”

　　　　“甄丑子也像你一样穷？”

　　　　“那当然不是，人家是总坛主，怎么会穷？”

　　　　“那他的钱哪里来的？他的地从哪来的？他种地了？做工了？”

　　　　李刚半晌不语，然后对汪洋说：“队长，我有点明白了。白极会，甄丑子，那是明抢，地主老财对咱们穷人，那是暗的，暗着抢。队长，你先迷瞪一会儿吧。我睡不着，我盯一会儿，等我困了再叫你醒来。”

　　　　阶级斗争是个社会大杀器。阶级斗争古已有之，但现代才有明确的概念，不过即使是现代，一般统治者不敢使用。可当时的**可不管这套，造反的就是造反的。

　　　　“好吧，注意别让我打呼噜。”

　　　　汪洋趴在草垛上，又向外面看了一会儿，真有点困了。近处，远处的村庄，沉睡在月光下。不时传来一两声狗叫。

　　　　汪洋刚刚有点睡着，李刚忽然又问：“汪队长，我还想问你个事儿。”

　　　　汪洋强撑开双眼，看了看村口没有动静，便问：“什么事儿？”

　　　　“队长，你说，地主老财的队伍，还有日本军队？这日本，和咱不是一国吧？封来希好像就这么说的。”

　　　　“不是，日本是外国，侵略咱们中国的。”

　　　　“那他帮着中国老财欺负中国穷人？”由于早年闹过八国联军，义和团，李刚好歹算知道中国外国之分，知道“我大清”和外国洋毛子是不一样的。

　　　　嗯？这小子活思想还挺多？汪洋在黑暗中看着李刚，盖在草里，什么也看不清，便说：“这个，我们出征的时候，刘主任就给我们讲过。现在因为日本这个外国侵略咱们中国，所以呢，现在的确就不讲阶级斗争了，要讲民族斗争，民族解放。”

　　　　李刚听得头都大了，不过他看看天色还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打破沙锅问到底：“队长，你说的慢点啊，我都不懂。刚才你说的什么？民族解放？”

　　　　汪队长的头此时比他的还大：“是。民族解放。你知道咱们是汉族吗？”

　　　　“不知道。”

　　　　“唉，我告诉你吧，咱们这些人，我是陕西人，你是河北人，还有山西人，河南人，山东人，还有东北人，就是鬼子说的满洲国人，很多，咱们都长着一样的长相，都说着一样的话，都是汉族人。咱们国家还有藏族人，维族人，蒙古族人，满族人，回族人，这些你都听过吧？”

　　　　“满族人？在旗的？”

　　　　“对。”

　　　　“那回族呢？”

　　　　“就是回民呀。”

　　　　“蒙古族呢？”

　　　　“蒙古族就是北方草原上那些人，他们穿着蒙古族长袍，一天到晚骑马射箭，放羊牧马。”

　　　　“他们啊？那民族解放是什么意思呢？”李刚开始对民族有点概念了。

　　　　“我告诉你的这几个民族，都是咱们中国的，另外还有很多很多大大小小的民族生活在咱们中国。咱们这些大大小小的民族，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中华民族。”

　　　　“在旗的，不在旗的，都叫做中华民族？”

　　　　“对呀，你很聪明。日本人，他们自称是和族，大和族，大和民族。知道吗？现在这个大和民族的军队，打进咱中国了，他要占领咱们的国家，把所有的中华民族的人，全都变成他们的奴隶，还抢咱们的东西，抢咱们井陉煤矿的煤，强奸咱们的女人，杀害咱们的老人和小孩。你听说过南京大屠杀了？”

　　　　“嗯。”

　　　　“嗯，就算南京大屠杀的消息没有传到这里，你也看到宜安大屠杀了是吧？鬼子不管你中华民族的人，是穷的，还是富的，都要当他们的奴隶，遭他们的压迫，不服就屠杀。”

　　　　“队长，你这说错了。”

　　　　“怎么？”汪洋愣住了。

　　　　“大麦花他们家，没招他们没惹他们，鬼子也把他们家强奸了，屠杀了。”

　　　　“哦。”

　　　　汪洋松了口气：“李刚，什么叫民族解放，你就应该明白了吧？就是把小日本和其他所有跑到咱们中国侵略的外国鬼子统统打出去。刘主任说了，把他们赶走，咱再闹咱的翻身革命。哎呀，这里面道理还多着呢，你先消化我刚给你讲的吧，以后指导员会给你讲更多更多的呢。现在你还不困啊？服了你了，我先迷糊一会儿啦。”

　　　　“哎，队长，咱们队里都谁是**？我现在算**了吗？”李刚不想让汪洋现在就睡觉。

　　　　可汪洋撑不住了，当兵两年多，已经养成到这个点就闭上眼睡觉的习惯了。迷迷糊糊答了一声，小呼噜就打起来了。李刚见他呼噜声不算大，村口也没个人影，就没有动他，而是自己圆睁着两眼不睡觉，看着村口想事儿。

　　　　民族主义，又是一个大杀器。



………【第51章　捕快】………

　　　　草垛外面的流村黑魆魆的，这一带很多村庄都叫“某家庄”，流村这个名字还是比较特别的。

　　　　远处黑影里还有别的村庄，大平原上这样的村庄成千上万，数也数不清。村庄们似乎都在沉睡着。这年代没有什么夜生活的说法，只要天一黑，一般人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就睡觉了，为的省下那点灯油灯蜡。

　　　　流村的房子背北朝南，村西口这面都是房屋的侧面和各家的院墙，这些院墙里面，大部分房屋是平顶的，上面有一圈小女儿墙，有几个小烟囱。靠近北面这家是尖顶的，估计是个有钱人家。

　　　　李刚原来一直有点不服气指导员，想不明白这个连铁匠也不是的铁匠铺子的小学徒，怎么会一下子就成了副排长，又一下子成了指导员。其实指导员也算是李刚同村的发小。可是现在，头脑里新灌输进来的这些信息搅在一起，好像要爆炸一样。他明白自己和指导员差的太远了。

　　　　李刚在路西练枪法比较出色。过路的时候开始打仗，到了现在已经打掉了四条子弹20发，保守估计手下也已经有了七八条人命，至少一半是打的鬼子。那时候的想法很简单，当兵吃粮，当兵开枪，当兵了，家里就能吃上几个月的饱饭。就这么简单。

　　　　现在听了汪洋的一番话之后，趴在草里的李刚感觉自己的枪口有些沉重了。我为什么要参加战争呢？我为什么要练习枪法，为什么要用自己的枪法打死那些人？被我打死的，都是什么人呢？

　　　　李刚先想到了在无极打死的刘大喜的伪军。很快，他不再顾忌打死那些人了，那些人本来不是刘大喜的狗腿子，就是街上欺男霸女的二流子地痞。打死活该！打死他们不定给哪个穷人报了仇呢。

　　　　那么，那些被打中的日本士兵呢？他们应该也是日本的穷人？应该是吧？哪来那么多富人当兵呢？头疼啊，真不知道汪队长怎么睡得着觉。民族解放吧？他们不管我们是穷人富人的，只看我们是不是中国人，是中国人，就要杀，就要给他们当奴隶。那刘大喜呢？也给他们当奴隶吗？头疼，为什么要想这么多？反正南京大屠杀听说了，宜安大屠杀看到了。那就打吧，只要是日本人，也不管他穷人富人还是别的什么人了。

　　　　这就算想好了？

　　　　远远没有，李刚最近受到的冲击太大，脑子很难安静下来。实际上很多新战士，新兵们，此时都是和李刚一样受到的冲击。只是有人爱想问题，有人不爱想的区别。只是有人智商高点，很快听懂了一些事情，因此会苦恼地费脑筋去想；有人低点，听了还是稀里糊涂，干脆不想罢了。

　　　　李刚忽然想到，明天如果会有什么变化怎么办呢？比如甄丑子不出村子，那自己和队长埋伏在这里不就白费了？想再推醒汪洋，可他刚才回答自己最后一句话都那样呜哩呜噜不大耐烦了，还是算了吧。自己继续思考问题。

　　　　甄丑子如果不出村子，队长会怎么办呢？咦。甄丑子？如果出了村子，队长还命令自己操枪杀了他呢。杀他？为什么？李刚吃力地思考着。自己和他素不相识？是啊。他没有来封庄打过土豪，没有来抢过我们村，没抢过富人也没抢过穷人的。为什么要我杀他？

　　　　按说杀过人再杀就很容易了，像李刚这样杀过七八个人再杀一个，就会不暇思索地听命令下手。可是指导员说过的话，队长说过的话，又让他翻来覆去乱想起来。看来八路军就是不一样，不是乱杀人的，那么这个甄丑子呢？想来想去，看来这个甄丑子坛主，原来的打家劫舍的传闻可能是错的。他杀了红军的小队，说明他是站在地主老财们一边的。红军？八路军以前就叫红军的是吧，那就对了，我现在是八路，不杀你甄丑子杀谁？好吧，就这么定了，明天早上，看汪队长说哪个是甄丑子，我就给他来个三点一线。

　　　　正在胡思乱想，那边村子里影影绰绰出来几个人，急匆匆地向自己这边过来了。紧接着又是几个，又是几个，好家伙！这么多？快问问队长咋回事？

　　　　睡梦里，汪洋迷迷糊糊地听到近处两声狗叫，还有人呵斥狗狗。李刚在黑暗的草缝里捅了捅队长，轻轻用气声叫他：“队长，你看！村里有人出来了！”

　　　　汪洋在睡梦里一激灵，刚要爬起来，忽然想起自己趴在草里潜伏呢，忙改成缓慢地抬头，轻轻拨开一两根草，观察外面的动静。

　　　　外面的人出了村子不走大路，却直接向他们走了过来，走进了看清楚了，还抬着什么东西。

　　　　到了草垛跟前的空场子上，看清楚了是个香案，那些人把香案背冲着汪洋他们趴着的大草垛摆好，然后用火种点着什么东西，大概是香啊，蜡烛什么的。

　　　　来的人还越来越多了。有的人不是从村子里出来的，而是从四面八方别的村子来的，看到前后左右到处冒人出来，汪洋他们两个都大气不敢出，趴在草里一动也不敢动，安安静静打量着这些人，他们全都穿着不利于夜袭的白衣服，白袍子。愚昧。这是汪洋的感觉，李刚觉得他们像鬼一样，阴森森可怕。

　　　　来的人当中有两个似乎是大头目，从四面八方来的人都冲他们抱拳，有的喊他们大护法二护法，有的喊他们大师兄二师兄。一众人逐渐聚集起来，全都肃立在香案前。

　　　　这时候村里又出来几个白袍子，其中一个被他们称为坛主，李刚缓缓地凑过来，对着汪洋的耳朵用气声说：“甄丑子。”汪洋不敢出声，比划了一下让他别动。

　　　　草垛前开始摆坛盟誓了。他们肃立在坛前，跟着甄丑子振振有词地念咒语道：“紧护心！无量佛。……白虎将军护右身，黑虎将军护左身，左青龙，右白虎……”

　　　　念咒完毕，甄丑子右手一伸，拿出一张符咒，左手在右手上方上下挥动一下，喊一声：“请符咒！”说着话，那符咒便燃烧起来。把草垛子上藏着的李刚吓坏了，汪洋也吓得愣住了，这人真有“法力”？

　　　　其实就是某种红磷黄磷白磷之类的化学小把戏，不仅吓住汪洋他们，下面一众的白极会会众也把他敬若神明。实际上他历来也是向会众们自称是刀枪不入的金罗汉下凡。

　　　　等符咒烧干净了，甄丑子左手一挥，那些灰烬乖乖撒入一个碗里，这倒是个真功夫。不过汪洋他们俩看不清。碗里有水，混进了符咒的灰烬，白极会就把这个称作“佛水”。“饮佛水！”那大师兄喊了一声，先端起佛水抿了一口。然后一个一个端着碗呡一下子。汪洋数了数人数，一百零六个。

　　　　佛水完了，还要饮朱砂酒，再完了还要跟甄丑子坛主唱白极会的会歌：“我们佛会阐教坎门金钟罩，由天门到无极，气节昆仑山，我们能打胜仗，打胜仗，回坛来，个个喜洋洋。”

　　　　麻烦死了，打死我也不参加这种会，李刚心想。汪洋这时候开始注意观察这个甄丑子了，个头不太高，但在会众当中也还算高个系列里的，穿着和别人一样的白袍，看不出胖瘦，就是脑袋上比别人多了个奇形怪状的冠子。看上去动作似乎很有力，和他拼刺刀恐怕不占便宜。

　　　　一百多个大小头目和会众们，唱完了歌似乎还怕黑夜里别人看不清他们似的，还在头上缠绕白布，胸口挂了个“太极图”，手舞着各种兵刃狂吼：“打不进，杀不进，西天佛爷护我身。”

　　　　太极图配佛祖？汪洋也没有多少道教佛教知识，也没觉得奇怪。李刚则知道道教佛教两回事，因而越发觉得这些人妖异可怕。

　　　　“请欢喜佛将军炮，观音菩萨将军炮！”大师兄又喊了一声。什么？汪洋不禁看了李刚一眼，李刚悄声用气声说道：“就是一种土炮。”

　　　　兹扭兹扭地，村口出来两个白袍子，一人拖着个两个小轮子的“炮”。汪洋强忍着没有笑出来，什么啊，看形状就知道了，苏式的马克沁水冷重机枪，这叫佛祖将军炮？且先不忙，看看他们有多少个基数的弹药吧。老子不信一个土匪供得起这玩意突突。

　　　　等到走得近了，才看出来没有什么子弹箱，就是两个拖着机枪的射手一人身上斜着背了个子弹链子，估计有个八十发最多一百发的样子。看身影，两个射手还是一公一母，扮演“观音菩萨”的还是个妖娆年轻的，看那个身段一定是个美女。

　　　　甄丑子双手合十，带着一伙人对着两门“炮”作了作揖。然后对会众说：“昨个夜里，本坛左眼狂跳，佛祖显灵了。佛祖说了，正定李家庄李树林，要对本坛不利，今晚咱就去灭了他！各位起护体神功，刀枪不入！”

　　　　说完了，大师兄拿了个白蜡杆的红缨枪，一枪戳在桌子上，告诉大家这是真家伙。然后指向甄丑子的喉咙，甄丑子用喉咙顶着枪尖，往前压迫，压迫，白蜡杆顶弯了，最后啪嚓一下断掉了。

　　　　甄丑子表演完，念道：“尔时世尊，告金刚密迹菩萨言：我灭度后，于此……”等等，的吧的吧，念了一会儿也不知道他自己懂不懂。见下面会众们也运起了“神功”，叫会众里一个家伙：“佛门老祖在上！晁盖哥哥在上！我无极总坛一百单八将今日请神功护体！小九子，过来。”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那小九子乖乖上来，用肚皮顶住大师兄的另外一个白蜡杆红缨枪，挤压挤压，最后也是把白蜡杆压弯压断了。

　　　　“青龙白虎！神功护体！神行太保！急急如敕令！”甄丑子和会众们喊叫了两嗓子，然后唱着白极会的出征歌曲出发了。

　　　　等他们走得较远，不可能听到自己的说话声了。汪洋对李刚说：“他们唱歌还挺好听的，咱们一天到晚就那么几首，该换换了。走，从背面下去，跟着他们。”

　　　　上去难，下来容易，看看白极会走远，汪洋从草垛子背面一骨碌就下去了。接着李刚也下来。

　　　　“队长，咱们就两个，跟着他们行么？你刚才看见啦？他们刀枪不入啊。”

　　　　“这个……李刚，很明显，他们刚才说啥来着，要去打李家庄的李树林。你想想，半夜三更的，这么多鬼里鬼气的家伙，手里拿着大刀长矛还有重机枪，那肯定要干坏事，说不定要血洗那个叫李家庄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