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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执-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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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怎么对他们描述另一道河岸的泥沼、群岛之间的暗礁?相反,你也不再跟得上这个地方的语言,对于他们所说的一切总是有点事不关己的陌生。
夜里看着那么多船舶亮起温暖的灯,你有向他们打听消息的冲动,就像在异国的旅店探问爱人的去向。同时却又不忍也不敢面对回到岸上的现实,他或许在,或许不在,又或许早就无关痛痒。回去,还是不回去?这就是河口的犹豫。
书展再见(1)
我以为自己见多识广,这半辈子主持过、主讲过、参加过的论坛讲座不计其数,从早期的飞扬炫耀直到今天自甘旁观,已经没什么是没见过的了。除了疲倦,只有熟练,一切行礼如仪。
但是在这一届香港书展的第四天,星期六晚上的七点钟,我替台湾作家苏伟贞主持讲座,却震动几至不自控地流泪。彼岸的评论家说苏的新著《时光队伍》是她的“本命写作”,一本耗尽了全身力气,穷尽了一位小说家想象力的悼亡书。她的丈夫张德模三年前因癌症去世,她在今年的7月出了这本书留住他的人格,并且为他调动和创造出一整支旅群,与他同行,背向在生者,往航最后的旅程。
书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张德模,这次出发没有你。”然后:“因为你的烟瘾,多年来,航程超过五小时的旅游地全不考虑,旅途受限,没问题,我们自己创造路线,西进大陆。2003年8月你因食道癌住进医院到去世,六个月,随着你的离开,原本以为关闭了的这条路线,却带我一遍遍地回到你的生命之旅,以你作原型,我为你写了一本小说,《时光队伍》。卡尔维诺写《看不见的城市》,所有被描述的城市都是威尼斯,他说:‘我提到其他城市时,我已经一点一点地失去她。’我实写你,虚构看不见的流浪队伍,同样看着你渐次往更远更深处隐去,那样的重重失落,我已经完全不想抵抗。命都拿去了,也就无所谓失不失去。”
“命都拿去了,也就无所谓失不失去。”来听讲座的读者不多,但大都晓得这是怎么回事。于是我们继续听苏伟贞温柔镇定地说:“我们都不信死后的世界。曾经约定,谁要是先走,而果然有魂,就回来报个信,通知一下。方法是在对方的脚底搔痒。所以直到如今我还会把脚伸出被子,心想,张德模,不要背约呀。”全场屏息,听一位作家在最私己的现实与虚构之间,于死生二界往复徘徊。叹了一口气,我只能对她说:“‘祭神如神在’。中国人的这个‘如’字用得真巧。”
我曾问过苏伟贞,以后还写得出东西吗?她也不肯定,“或许这是我最后一部小说了”。
书展还有另一个朋友的新书推出,林夕的《林夕三百首》。大家都知道林夕有隐患,大家也都好奇他怎么还能写下去。他不是香港流行音乐工业的一部分,他就是流行音乐工业本身,一座吞吐忧郁灵魂的工厂。且看为王菲写的《暗涌》:“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眉头,仍聚满密云。就算一屋暗灯,照不穿我身,仍可反映你心。让这口烟跳升,我身躯下沉,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分,我都捉不紧。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历史在重演,这么繁嚣城中,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仍静候着你说我别错用神,什么我都有预感。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要什么样的工厂,才能生产出这样的歌词?
曾经有俊秀的人问我美丽与苍老的问题。我当时没有也不敢告诉他的,是美丽可怕,确实不可轻易触碰。也是今年香港书展面世的一本新书,《由于男人都不在了》(En l'absencedes hommes),作者菲利普·贝松(Philippe Besson),最近才在电影《*》里亮相的法国才子。讲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男人们都上战场去了,十六岁的主角却在后方和大文豪马塞尔·普鲁斯特邂逅。
书展再见(2)
一开始是个上流社会的派对,两人彼此的勾引游戏。四十五岁的文豪被人簇拥,大家渴望听他说出一句充满智慧、值得回味再三的言语。但他的目光却一直没离开过这位少年,“黑头发,杏仁模样的绿眼睛,女孩子般姣好的肌肤”。在场的每个人都认识普鲁斯特,当然。但他竟向第一次见面的少年自我介绍:“我叫马塞尔。”少年高兴,喜他不报全名,显得没有架子,十分亲切。可是少年同时也明白:“当然,你是故意的。”在几句最平凡不过的寒暄里,《追忆逝水年华》的作者,那位最精细最敏感的艺术家与十六岁的美少年交手,试探,相互猜度对方的用心……
是什么使得一位不过十六岁的男孩吸引住了普鲁斯特,甚至与他平起平坐,不分轩轾?是他的美貌。一个美丽至极的人必定见过人间所有的谄媚与心计,了解一切可能的手段和交易。所以当他到了十六岁那一年,其实已经有四十五岁那么老了。而且在他眼前,众生莫不阴暗,他不知童真,也不信单纯,所以美丽是危险的。所以普鲁斯特喜欢的,不只是容貌,或许还有这种世故与危险。
然而,美丽的人又必将经历美丽的消退。自他年轻的时候,他就有预感,那些曾经围绕身边恍若飞虫的人群必将离去,转向另一头动物的新鲜尸体。何等残酷又何等苍凉,他怎能不老?
或曰,其人犹如焰火,必以瓶供,远观其盛放如花,至于熄灭,不可触碰,不得直视。如是我闻,却屡屡犯禁,破瓶取火。乃退肤削骨,肉成泥,血化烟,遍体焚尽。方知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咄!无非一具臭皮囊。善哉。
然后我放下了麦克风,离开演讲厅,回到自己出版社的摊位,预备拿起另一管麦克风,像在市场一样嘶吼叫卖。突然,多年不见的旧人出现了,生涩寒暄。我认识了左边是她的丈夫,右边是她的孩子。她还要小孩打招呼:“快叫叔叔!”我们甚至交换名片。然后,人堆中有照相机的闪光,我听见有人在喊:“是梁文道。”我对她说:“对不起,今天人真多。”她也笑:“是啊,你一定很忙。”
挤进摊位,脱下外套,我握紧麦克风,与搭档开始又一场的表演,想要截住书展那五十万的人流。我是一家出版社的社长,我是沿街叫卖的作者,我是恬不知耻的卖艺文人。做了那么多年的节目,那么多年的街头演讲,我知道如何控制声线掌握节奏,怎样以眼神扫视站立的人群,说到哪一句话应该稍微停顿,好营造最大的效果。
我看见他们一家,笑着望我,然后在五十万人之中被推得渐行渐远,终于在下一条巷子的转角处消失。她在挥手吗?她的嘴形似乎在说些什么?我应该说再见,那一切过去与未来的,该来的与不该来的,“再见了”!但是,我说了一个笑话,哄堂大笑,大家真的过来买书,而且索取签名。拍档与我相视一笑,都算满意。
我的病历
病变是最与自身血肉相连,却也最不属己的异物。
听取医生的诊断,是每个人必须经历的一次学习。学习对自己感到陌生。电视里常有气急败坏的末期癌症病人向医生大吼:“你能不能干干脆脆、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他们总不明白,疾病是以陌生文字写在肉体上的铭刻。
好些动人的疾病文学,像西西,或苏珊·桑塔格,对我而言,无非是面临生命最后光景时,对那巨大沉默领域的翻译(尽管她们宣称要还疾病一个本来面目)。在这个意义下,疾病作为生命的终结者,其实包括了两个层面的意思。它当然摧毁了自然生命,也标志着半生经营下来的意义和文字之片断流失。
祖母垂危之时,我警觉到“病也有它自己的历史”这回事。医生在巡每张病床前,根据床前一块记事板,推断病人目前的病况。有时也向亲属探问病者过去患病的情形,以及家族的谱系。
病有它自己的时间、自己的疆域,像一个个国家,在人体上展开它们的统治。病历是一幅历史地图。
医学和它的体制向我们陈示,那种种的专技语言,在我们身上拥有主权,世代相承。正如我们是祖先的血裔;我们的分裂,我与自我并不明了的那一部分的斗争,是在我出生以前就被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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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肤敏感
几乎是见证我一生的疾病。我一直相信是摸过蜈蚣之后,才感染上这种令我会在半夜因痕痒而跳起、抓得皮破血流的顽症。
它渐渐地终止了我幼时那残忍嗜血的兴趣。因为当时只要一触摸海水、植物、爬虫和各类昆虫,我的手掌背面、四肢关节就会长满可怖的颗粒和水泡。此前,我大量制作昆虫标本。以铁丝贯穿蛙身成一十字架。搜集各类小生物和它们的天敌,把它们关闭起来等待次晨出现的场面。用石块砸碎蛇头,挥舞蛇身,鲜血向四处洒落。掘出犬尸,试图炮制标本……
我相信那是天谴。说起来,第一头死在我手中的动物是一只猫,那时我才四岁。
令人意外。我越大就越喜爱各种生物,到现在,我担心自己会踩死一只蚂蚁。这是无意的转变,却积下了恩德。皮肤敏感已渐渐离开我的身体,现时每年只发作十多日而已。
皮肤敏感是季节性的,在重大的天气变换下(尤其是滞闷梅雨天来临的前夕)出现。发病的时候,好些海鲜、水果是吃不得的。它是“我”与这自然世界的直接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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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伤与支气管炎
基本上,在中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已经不太有打架的需要。但有一趟,一群中学二年级的混蛋对我太不尊重。我在放学钟响不久后,就赶到教室门口截住他们。混战中,我疏忽大意露出破绽,被人一拳击中胸口。那一击令我几乎喘不过气,现在已成为风湿痛的区域。但打伤我的那人,也被我的反射动xix作打中,歪了鼻梁。鼻梁没歪,唇边没有明显伤痕,是我多年来引以为傲的。不过,我怀疑自己因此患有内伤。
直至回到香港以前,我的喉咙都不算好。最常有的情况是声线沙哑,逐渐发展成咳嗽竟日。有时,几乎两片肺叶都同时震动,随着深入的咳声破裂。
音量大,说话慷慨激昂是我的特色之一。小学的时候,我因此获选为每早升旗典礼的司仪。随后的各种辩论、演讲和朗诵比赛中,我凭这本钱也拿下不少分数。到了中学,由于操行问题,我在司仪遴选的最后关头被踢出局。但没什么好可惜的,因为我已有另一个途径表现自己。在一群男孩中,声音有助于领导地位的取得。打架的时候,我总能在对手叫骂时保持沉默,直至出拳的一刻才大喝一声:“干你娘!”我自觉这是很吓人的。
转捩点在临返港之前,又一次喉部损伤引致支气管炎。经过一个月的痛苦,我开始学习较为温柔地说话。现在,我仍在一点点地尝试、变化。
静脉曲张
我唯一的手术经验,是放去阴囊内曲张静脉的血液,和某程度的血管切除及结扎。
最初,我以为是小肠疝气。看到那拖长胀大的左阴囊,我并不太担心,直至感到行动不太方便。后来医生告诉我,通常是产妇的双脚和男人的肛门才会出现这种症状(肛门的静脉曲张就是著名的痔疮)。他认为即使没有大碍,也最好切除掉那些肿胀的静脉血管,因为我的生育能力或许会受影响。
这么罕有的例子发生在我身上,实在有点了不起的感觉。生殖力吗,我不觉得算什么。男子中学一年级生的性幻想里,我试图以自己未有*去说服女老师和我发生关系。在没有传染病的世界里,不育实在美好。
可是大家都知道,在印象中生殖力与性能力是紧密邻接的两个范畴。男人对不育的恐慌多少连带着性方面的阴影。“不行”是一个语带双关的暗示。
或许没有人会相信,可是我真的不怕丧失性能力。对于控制欲望,我非常在行。想进入天主教会担任司铎的想法,一直萦绕着我。我的意见是,即使不做神父,哲学家或要干大事的人也应该禁欲的。事实上,我的病因之一或许就是花了太长时间在跪着祈祷和冥想上面。
手术后,住院期间有很多朋友来探望我。我愉快地与他们的邻床交谈,亲吻过两个带着善意看我的女孩子。其他时候我读卡夫卡,看完我能找到的所有他的作品,对他的第一个印象是那么好,那么欢快,洁白几至于透明。出院之后,我第一次相信自己的容貌可以不必猥琐、凶狠;或者令人以为我喜好沉思那么两极。可是我的伤口仍有些疼痛,所以不能参加彭锦耀的舞蹈课程,只能去陈炳钊的戏剧班。不久之后,在朋友的鼓励下,我开始投稿,把我的静脉接到报纸的文化版上。而我自己却是那么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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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紧张
高三毕业之后,我考不上大学,停学一年。那一年里,我会靠在地铁站栏杆边喘气,直冒冷汗,呼吸困难。好几次我以为自己会死在路上。
第一次的事故发生在1989年高考世界历史科的考场。突然的胃抽筋令我不能继续持笔,场上监考不大关心我的情况,也没有提出什么特别措施。我只有挨到火车站,想搭乘火车去旺角会合我的朋友。该日五四,学界有一趟*。我却蹲在车站的男厕里,无法把握自己的状态,不能判断该呕吐还是透过直肠泄出不快。我只好站在一格便坑打起气功,以助自己平静下来,别人都把我当作疯子。额上冰凉,整件上衣却已被汗湿透,我知道得立刻赶去医院,所以叫了辆的士。
在威尔斯亲王医院的急诊室等候了半小时,我暗忖自己会在那排长凳上完蛋,撞向右边那位女士。结果没事,因为家人到了之后,循例先把我臭骂一顿,我整个人瞬即平稳下来,一起讨论事件的前因后果。可怜我的女朋友还在旺角等我,等了两小时,那时我们都还不知道未来一年会是那么难受。
后来,我几乎每个星期都去看医生。他们最初的诊断是胃抽筋,后来就只给我一些维生素丸,骗我那是有用的好药。我完全明白自己的病是疑病症,我也知道自己的精神压力太大。但是在戏院内我会无法呼吸,半夜会突然从床上直板板地坐起,甚至走着走着可以无力得几要跪倒地上。这些感觉那么真实,令我醒悟到我不能再靠西医西药,我给自己发明了一种药,就是一种运动饮料“宝矿力”。在那一整年中,我每发现自己身体不适,就喝宝矿力,它简直是领受了魔法的巫药,药到病除。
或许因为身体,在所谓的文化圈中又算是新人(虽已写了一年多两年的稿,但真正加入群体活动还是不久之前的事),那一年里,我很没有自信心。记得在客串一个演出时,我需要脱剩*演出。开场前半小时,我急急跑到厕所内换上一条新的。还好我有许多朋友(虽然很少见面),他们实在是仁慈的人,扶了我一把。
有一回,其中一位找我不晓得干什么,被家母截下电话。她似乎不太客气地叫他不要再找我,因为我要准备入大学的考试。他当晚和我的父母讨论了半小时,三个大学毕业生为了我的前途,辩论大学的重要性和其本质,令我尴尬。但是我很感激,他实在是一个好朋友。我想,我不该常说他的坏话。
1989年,我参加了一个实验剧场的演出。其实是段美好的日子(对我而言,世界似乎是新的),我在晕眩、冷汗和兴奋中度过窝在黑暗小剧场的每一天。第二次百万人*当晚,我要回去排戏,既然下午有空也就到中环走一遭。事后我写过一篇文章,试图理性地解释为何我在*中途离开。当然群众运动的本质,突然具体地树立眼前,是使我很紧张、难受,不得不走。但如果不是本来底子就差,那一天我又会不会那么不舒服?那一年来的虚弱对我的政治表现起了什么作用?这是我到现在仍无法解释的。只记得那一天,走到现在的利宝大厦前一条街时,我就按着其他人的肩膀,离开人群,扶着栏杆和路障走下地铁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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尿道拉伤
到底,我算不算有女人缘呢?这真是一个令人紧张的问题。许多相士、算命的认定我有桃花运,不错,可惜我不信玄。事实上,桃花运的所谓“桃花”并不一定像我们想象的那回事,通常它指人缘好,这我就不敢不认了。众多我看过的算命师中最准的一个,杨大师,断言:一、我不得在三十岁前结婚,否则会有四个太太,前三个死光,最后一个伴我终老。二、我的老婆要不比我年长三四岁,就是比我小四五岁。
所以,我对比我年长或年幼三、四至五岁的女人很感兴趣。我喜欢那种很活泼,喜欢笑,通常被指认为“男仔头”的女孩。在“阳性”的外表下,我以为她们是最妩媚的。且若比我大又或比我小到某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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