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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郡谢氏-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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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0章 冤家聚头
030冤家聚头
秋姜的成绩,在天字号草堂也是名列前茅的,唯有顿丘李汉荣和陈郡袁熙颐方可勉强与她相比,其余士子望尘莫及。
但是,在君子六艺的众多科目中,她有一个短肋——七弦琴技艺。在“礼、乐、射、御、书、数”的“乐”中,七弦琴是必修乐器,想绕过都不行。
秋姜并非不通乐理,相反,三世叠加,她会的乐器很多,尤善琵琶和钢琴。但是,对七弦琴和此时笛箫等吹奏类乐器却一窍不通。倒不是二者演奏有多么困难,乐器都是相通的,学一样而通百样,这并非没有道理。但是,此时的古琴乐谱较难理解,她只得其形而不得要领,难以理解其中的内涵,弹奏出来总是不伦不类。
所以,这次的七弦琴考试,她又挂了。
挂科就得补习,然后补考,不管在现代还是古代——这都是相通的。
于是这日清晨,秋姜便梳洗完毕后在王恭所在的草庐前等候了。说是草庐,实为竹楼,建在水榭河畔边缘,西面背靠青山一侧,浓荫凉凉地驱散了谷中炎热的暑气。青山高不过百丈,玲珑俊秀,苍翠秀美,松柏古木连成一片。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个垂髫童子方和一个俊朗少年出来道:“谢郎,进去吧。”
俊朗少年笑道:“其余功课都是优等,为何这琴艺一项如此薄弱?在下见谢郎如此品貌,怎有疏于乐理的道理?”
秋姜一眼就认出这是当日王谢二人对弈时在旁随侍的王恭二弟子谢玄,生怕他认出自己,低头唯唯地应着,声音尽量含糊。好在这谢玄糊涂,也没多看便让她进去了。
王恭的草庐陈设简单,只置有矮榻、案几若干,不免显得有些空荡。秋姜在竹帘前的团垫上跪坐下来,合手接地,顿首而拜:“学生谢三郎,谒见先生。”
沉寂了片刻,内堂有人道:“进来吧。”
秋姜舒了口气,低眉起身,轻手轻脚地拨开竹帘进去。
室内很安静,王恭在案前擦拭琴弦,李元晔一身素白襦衫,跪坐在一旁侍应,低眉敛目,神态恭敬。秋姜很少见他这副模样,不由抬起眼帘多看了他一眼。冷不防王恭忽然道:“你的琴艺确实糟糕,可有想过缘故?”
“啊?”秋姜忙正坐,直起身子,不敢再走神了,想了想,道:“弟子会弹琵琶,善歌舞,按理说,琴艺应当不差的,只是不知为何……”
“那便不是技艺的问题了。”王恭抬起头,对她微微一笑,“我见你奏琴,确实指法不算生疏,但是曲调不成音,轻重缓急不分,自然空有其形而无其韵。”
“先生高才,一针见血。”
“少来。”王恭嗔怪地望了她一眼,抱了琴起身。秋姜和李元晔连忙随之起身,王恭却道:“我有事远出,怀悠的琴艺极为出色,并不逊色于我,这两日,你便在这跟着他练习吧。”
秋姜仿佛被一个惊雷劈中,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
王恭走了,她还不能回神。
李元晔过来笑道:“以前以为你谦逊,原来真是五音不全。老师让你跟着我学琴,我不能推辞,但是心中总是忐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朽木难以雕琢,哪怕我全心教习,有些人也不定能学会啊。届时老师怪罪,晔真是有口难言,苦在心里。”
秋姜气愤不已:“闭上你的嘴!我谢三娘,没有学不会的!”
元晔失笑,去内室取来一把乌木琴,先教她调音和试音。秋姜心不在焉的,自然学的不好。李元晔在她身后道:“不明所以的人,还以为你在思念哪家娘子呢?什么事想的这么入神?”
秋姜骤然回神,冷冷瞥他一眼,伸手打打他的肩膀:“你凑我这么近做什么?离我远些。”
“不凑近些,怎么教你学琴?”说着在她腰后一打,“坐正了!挺胸收腹。”
秋姜脸色铁青:“……李四郎,咱走着瞧,总有你求我的一天。”
李元晔缓缓靠近她,挑挑眉,道:“除非我爱上你。”
秋姜的脸这下直接黑了。
见她吃瘪,李元晔笑得仰倒在榻,不能自已。秋姜抱了琴,回头就砸他身上,愤然起身:“损坏的钱,我赔!我才不要你这种人教。”遂大步离去。
随后几天,秋姜见到他都不假辞色。李元晔心宽,倒也不在意,只是觉得有些好笑。过几日天色更好,又到了骑射比试的日子。君子六艺,本为一体,自成礼制,缺一不可,自周时礼崩乐坏后逐渐沦丧,但是,士大夫阶层、士族高门对此却颇为推崇。到了魏晋时候,社会风气重文轻武,骑射一度荒废遭鄙,而至南北朝,南朝武将地位低微,习武骑射是下下等末流,自然不被重视,学堂也未有教习;北魏前期重武轻文,汉化后则文武并重,骑射在如今的学堂是必修的项目之一。
秋姜与谢秀娥一同上马,奔行几里,抬手张弓就是一箭,正中靶心。
“好——”四周有人大笑。
秋姜勒马回首,得意地对几人拱手笑道:“承让承让。”
话音未落,旁边“咻”的一声传来,一支红色羽箭将她射中靶心的黑箭打落,取而代之,稳稳停在红色靶心,力道之大,箭尾的羽翎犹自震荡不已。
四下安静了片刻,忽然掌声如雷。
远处,李元晔驾着马缓步而来,居高临下地对她笑了笑,揶揄道:“三郎,你这箭法,还需多多磨练啊。”
秋姜呆愣了片刻,熊熊怒火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
我勒个去的!
不和我作对你要死啊?
但是众目睽睽,她只能佯装大度地谦逊一笑,拱了拱手:“三郎谨记师兄教诲,定当勤加练习。”
为了躲开这个煞星,秋姜扬鞭朝远处的山丘奔去。
李元晔一笑,驾马紧追,不刻便与众人拉开距离。
秋姜跑得累了,在一处河畔停下,俯身捧了些水来润润唇。饮完,她才发现没有携带帕子,一时有些犯难。
一只手从旁斜伸过来,递给她一方洁净的帕子。
秋姜抬头瞥了他一眼,哼了声,抬手用袖子就抹了嘴,也不顾李元晔有些惊讶的神色,起身就走。
李元晔在她身后笑了笑,拉了马陪着她漫步。
秋姜就道:“你跟着我干嘛?”
元晔道:“你是我的师弟,我自然有责任保护你的安危。天色已晚,还不随我回去吗?”
秋姜道:“你要我回去,我就偏偏不回去。”
元晔道:“不要任性。”
秋姜道:“废话少说!”
这样走了些路,渐渐的,秋姜的脚程慢了下来。她抬头望了望西斜的夕阳,忽然停住了步子,踌躇了会儿,回头去看李元晔。
李元晔也停下了脚步,露出询问的目光。
秋姜迟疑了一下,道:“……算了,我们回去吧。”
“回去?”李元晔微微一笑,耸耸肩膀,“恐怕回不去了。”
“……你可不要告诉我,你忘了回去的路了。”
他无所谓地点点头。
秋姜眼前一黑,差点昏厥。
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几里路,秋姜算是绝望了。前世也学过野外生存和辨别方向之类的,但是真到了现场,完全不顶用。就算能认出东南西北又如何,她不知道山谷草庐在哪啊。
元晔见她神情郁结,模样可怜,心有不忍,宽慰道:“明日休假,不回去也无碍,你不用太过担忧。他们发现我们不见,定会差人来寻。”
“今夜宿在何处?”秋姜没好气地瞪他。
元晔道:“以天为盖,以地为枕,又有何难?”
“……”
久久无人回应,元晔回头看她神色,见她怏怏不乐又有气无处发地揪着不知从何处拔来的一株野草,不由冁然,低头笑道:“逗你的。”
秋姜瞪他。
元晔伸手一指前面低处:“那是约有十几户人家的村落,我们去那借宿吧。”
秋姜抬头望去,只见丛林中传来袅袅炊烟。那是一处河畔,村落沿着溪流而建,傍晚了,有荆钗布衣的浣衣女哼着歌儿撑杆归来。
世外清净地,让人耳目一新。
秋姜眼前一亮,撇下她便拖着马儿快步奔去。
“道路崎岖,你小心着点儿。”元晔在她身后道。
二人一路疾行,终于赶在天黑前到了村落。这一片地儿确有十几户人家,不过都是夯土铸造的低矮屋舍,日晒雨淋,地基和木条都露在外面,看着摇摇欲坠,不是很稳当。几个浣衣归来的小姑一路嘻嘻笑笑,见到他们却停下脚步,痴痴地望着,过了会儿,又叽叽喳喳笑着退到了一边,互相推搡着,不时朝他们这边望来。
李元晔将马缰递于秋姜,上前拱手:“在下陇西李四郎,这是舍下表弟,陈郡谢三郎。我们二人于林中涉猎,贪乐迷途,不得而返,望几位娘子能收留一晚,必当酬谢。”
几人中年长的一个被推着上前,看看他,面色绯红,神态有些拘谨,一双晶亮的眼睛却是毫不避讳地盯着他一个猛瞧,道:“我们可不能做主。不过二位郎君既是士族子弟,便是贵人,村长定然以礼相待,求之不得呢。”
“多谢小娘子。”元晔再拱手。
“郎君……不必多礼。”这村姑虽然做过城里豪门的佣农,有过一些见识,但从未见过如此高贵品貌和气度的少年郎,多少有些不自然。
不一会儿,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便在两个老妪的搀扶下踽踽而来,见到二人,神色颇为激动,就要下拜。李元晔忙扶住他,道:“老丈这是作何?折煞竖子。”
“贵人远道而来,没有出迎,实在是老朽罪过。快请入内!”这老者虽然贫寒,衣饰鄙陋,但是谈吐不凡,一看便是读过诗书的。李元晔心里微一思量,便笑着和谢秋姜一同入村。
第031章 抵足而谈
031抵足而谈
农家菜色自然平庸,这时候食盐稀缺,只有富贵人家和士族豪门才能享用,普通人家烧菜基本不放佐料。李元晔出身贵胄,自小锦衣玉食,自然吃不惯。不过他向来随遇而安,且这些庶民礼数周全,对他们颇为敬重,不似一般的乡野村民,他自然也不会恶脸相向,象征性地吃了些。
村长让人收拾了一间屋舍给二人,致歉道:“这是我们这儿最好的屋舍了,还请二位贵人莫要嫌弃,将就一晚吧。”
秋姜很想说,有没有两间?但望着老者一脸真诚的脸颊,终究是没有开口。
夜间的野外分外沁凉,虽然有两床被子,秋姜感觉还是不顶用。她回头看看李元晔,过去将炕上的被子分开,又往中间塞了个枕头,警惕道:“我睡里面,你睡外面,不准越线,不准脱衣。”
元晔笑道:“说实话,我还担心你对我图谋不轨呢。”
回应他的是一个飞来的抱枕。
元晔探手接住,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被子实在粗糙,秋姜扯了扯,翻来覆去好久,加之穿着衣服宽厚难受,怎么也睡不着,便听得元晔在一旁笑道:“娇生惯养的女郎,这便受不了了?”
秋姜蓦然转身。
夜间不算昏暗,有月光从窗扉间洋洋洒洒地落进,在地上落下一地银色的华光。他半倚在床头,只脱了外衫,白色的中衣搭着劲瘦修长的身子,倒也别有潇洒意态。秋姜却道:“大晚上的你不睡觉,废什么话?”
“你能入眠?”他垫着膝盖拄着头,随手点了点窗外。外面是此起彼伏的蝉鸣声,虽不到夏季,因着此地气候缘故,却如此吵闹。
秋姜哑然。
元晔回头,对她笑道:“也不全是这个原因,我不习惯和别人同床,你不要介意。”
秋姜怔了怔。反正也睡不着,索性起身靠到墙上,叹了口气。天气冷,这夯土房子也不结实,她把被子往上提了提,顺便把他那儿的也扯过来一些。
元晔哭笑不得:“你这小姑,怎么如此自私?”
“不愿意?你可以出去啊。大门就在那,没人拦你。”她朗声朗气地说,面上毫无愧色,一派理所应当。
元晔阅人无数,虽不到肚里撑船的境界,自诩还算宽宏雅量,并非斤斤计较之人,对着她却是气结,但其实又生不起气来。谁让她是自己表妹呢?虽然刁蛮,也不失聪慧可爱。
“你总要这样与我说话吗?你我母族同出宇文氏,怎么也算个远房表亲吧?你就这样的态度对待表兄?”
“表兄?别瞎攀亲戚。”秋姜瞪他,“我和你没半毛钱关系。”
“真是无情无礼。”
“随你怎么说。”秋姜道。
元晔原本气恼的神情渐渐收了,黑暗里安安静静地望着她,不觉轻轻笑起来。秋姜被他这么无声无息地望着,心里有些打鼓,侧了侧脸,道:“干嘛?”
“谢三娘,没人说过你很有趣吗?”
他的笑声有些调侃,有些低沉,这样的夜晚,听来分外清晰,秋姜不知不觉红了脸,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但是想到他总是喜欢逗她,恐怕这次也是不怀好意,忙收了神色,道:“没有。”
元晔将她的表情收入眼中,失笑点头:“那真是可惜。”
秋姜沉默下来。月明星稀,窗外只有徐徐微风,流水潺湲,旷野间一片寂静。她拄着头坐了会儿,竟无一点困意。
元晔道:“你与你的家人不大和睦吗?”
秋姜蓦然一怔,回头望向他。元晔道:“我没有探听你私事的意思,不过,我总觉得……”
“觉得什么?”她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冷冷地瞥向他,面色不善,多少有些尖刻。元晔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笑了笑,转回去道:“我与我的家人相处极为融洽。”
秋姜道:“那是你。你有个处处为难你的继母和几个处处与你作对的嫡姊嫡妹庶妹吗?”
元晔道:“那便是了。”
“是什么?”
“若非如此,你怎么像刺猬一样呢?”他侧目笑望她,眼底的笑意是善意的。
“……”
“如果你愿意敞开心扉,并不是每个人都想加害你。三娘,晔只想与你做个知心朋友。”
“……”
这一刻,她是真的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以至于翌日早晨起来,眼圈还是红红的,睡不着的缘故。元晔倒是睡得极好,神清气爽的模样,秋姜见了,心里又有不满,不免对他的说辞又多了几分猜忌。但是,经过这次和上次泛湖,她到底对他颇有改观。
告别了村落的村民,临走前,包括本村乃至外村的少女妇女都争相来送,将自己缝制的香囊和亲手摘下的瓜果赠与他们。秋姜和元晔一连声道谢,直到手里捧得捧不下了,她们才放过他们。
离开村落时,身后相送的队伍有几里之远。
秋姜没认真学习,回去后的琴艺考试自然还是不及格。王恭却没有怪她,反而责备了李元晔,他竟然也没反驳,只是唯唯致歉,她心里难得地有些愧疚。
“女郎何必总与李君侯争锋相对?他品貌如此出众,殊不知是北地多少女郎妇人的梦中情郎呢。”孙桃在她耳边嘀咕。
“也是你的梦中情郎?”秋姜瞟她一眼,“那我将你赠与他做妾得了。”
“我才不给人做妾!”孙桃几乎跳起来。
秋姜倒是讶异:“你个小婢子,原来是想给人家做妻啊?志向不小。”
孙桃哼了声:“我就是给人为奴为俾一辈子,也不给人做妾。”
秋姜心道一个小丫鬟心气也如此之高,心里有些叹惋。
除了询问何家儿郎、那位高门子弟在草堂内的境况,谢衍没有多余的一封书信给她。好在她也从未报以希望,心境平和,只是偶尔想来,心里有些叹息。
第一世虽然父母早亡,但有阿兄在侧,对她处处关照爱护,让她感受到亲情的温暖与可贵;第二世虽然出身富庶人家,父母对她也极为溺爱,半点委屈也不让她受。如果不是她心理够强大,足够随遇而安,这一世真是难以适应。
共读的日子,秋姜与谢秀娥的关系倒是拉近了不少。秋姜知晓她的性情,将自己的笔墨纸砚借与她,她感恩不尽,比金银什么的阿堵物可要强多了。
但是,近几日秋姜敏锐地发现她总是走神。问她,她也不回答。
直到那日下课,秋姜从草堂过来,天上下了雨,她又忘了带油纸伞,便从树荫底下走。出了一丛玫瑰丛,眼前霍然开朗起来,她的心情也豁然开朗,只是脚步还没来得及迈出,便听得西边的槐树下有人道:“七娘,你嫁与我吧。”
秋姜大吃一惊,仰头望去,果见其中一人是谢秀娥。
虽是儿郎打扮,她仍是清丽秀婉,叫人见之忘俗。面对这般求爱,她只是抽回了被对方握着的手,低眉敛目道:“七娘何德何能?配不上王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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