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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西孤儿院纪事-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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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我掐了满满一桶桶苜蓿。往常拾地软儿,几个人光顾玩了,今天就我一个人,掐苜蓿掐得快。
  我每天回家一推开大门就喊一声娘。每当这个时候,娘总是答应一声:
  哎,我的娃,你回来了吗?
  我回来了,我回答。有时候我娘还要说,把桶桶拿过来我看看,我的娃拾了多少地软儿。当我叫她看的时候,她拨弄着地软儿总要夸我几句,说拾了这么多地软儿呀,我的娃长大了呀,有本事了呀。无论我拾的地软儿多与少,她都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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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头(8)
这天因为掐苜蓿掐得多,我有意要给娘炫耀一下,所以使劲儿推开大门,大喊了一声娘,娘却没有应声。
  哎,娘怎么没声音呢,是这几天做裤子累了,这阵儿睡着了?这么想着,我就又大声喊道:
  娘,我回来了!
  娘还是没有应声。
  我心里察觉到有点不对头,噔噔噔几步就进了房子。
  娘,你做啥呢?
  进了房子,我又问了一声,因为我看见娘跪在窗前的炕上,像是在从窗棂上往外看什么。几个月了,娘总是佝偻着脊背坐在炕上,手搭在盖着双腿的被子上,有气无力的样子。而她现在的姿式却很精神——她的身板挺得直直的,就像个很健康的人一样。
  但是,我的心突然猛地一跳,胸腔里像是有个什么东西突然掉下去了,掉进无底的深渊里去了。
  我看见了一样东西——一条布带带挂在窗棂上,布带带的两端系在一起。娘的脖子搭在这条布带带上。
  娘!我急促地喊了一声,往前扑过去。我的膝盖在炕沿上碰了一下,但我没感到痛;我跪着爬了两步,抱住了娘的腰。我用力往上一举,娘的头就从布带带里退出来了。娘的身体轻得像一包棉花,一团羊毛,我都能抱起来嘛!
  娘没死,我绝对相信娘没死。当我把娘抱下来的时候,娘的脸色还像她平常一样,非常平静。娘的头在布条里套着的时候,她的膝盖还在炕上跪着。只不过她的身体比平常伸得直一些,脖子也抻得长长的;娘在没挨饿的年月里就是这样挺着身板走路,抻着脖子站立,她的脖子平常就显得光滑并且很长。
  人们都说,上吊死去的人吐着舌头,面孔非常可怕,因为是憋死的,死前无意识的挣扎是很剧烈的。大人们吓唬小孩的时候都扮出吊死鬼的样子:吐舌头,睁圆眼睛。可娘的眼睛闭着,嘴也闭着,娘的舌头并没有吐出来,脸上的表情很是安详。
  我把娘放在炕上,喊娘!娘!我一连声地喊娘,并且摇她的身体。但她一声也不答应,也不睁眼,也不动弹。后来,还是大嫂子经过门前,听见我的喊声走进来看了看,骂我:
  瓜子[14]!三妈走了,你还叫唤啥哩!
  我放声大哭起来。娘真是走了!我想给我娘换一换衣裳,但是她的腿已经僵硬了,弯曲着——还是跪着的那个姿态,怎么也拉不直。娘真的走了!娘的身体太弱了,跪着吊上之后,连本能的挣扎一下的力量都没有,就咽气了。这天晚上,大嫂子叫我到她家去睡,我没去,我说我要给我娘守灵,我一个人在娘的身旁坐了一夜。天亮之后,大嫂子把生产队长王仓有叫来了。王仓有和大嫂子用席子卷住我娘抬出去埋掉了。他们把我娘埋在我大的坟旁边。我听见王仓有说,孽障,这一家人大人没了,娃娃也没了,绝后[15]了。过了一天,王仓有把我领到襄南公社的福利院去了。
  在福利院能吃饱。
  1968年我回了一趟黑石头。那时我已经到五大坪农场当农工一年多了,一个月挣二十五块钱。我存下了一些钱,我把钱寄给我奶奶娘家的福堂哥,并且写了一封信给福堂哥。我说我存下了五十元钱,你操心着打三口棺材,我要把我奶奶、我大和我娘的坟迁一下,迁到祖坟里去。我家没儿子了,就我一个女子了,我要给我大我娘尽孝心哩。福堂哥把棺材打好后给我回了一封信,我就请假回黑石头去了。是我自己把我大我娘的骨头收敛起来装进棺材的。帮助迁坟的富堂哥说他来干,女娃子不能收骨头。我非要自己收不可,我说我们家没有男娃子,但是有后人,我就是后人!
  那一次回家,我见到扣儿娘了,扣儿娘避开了,没和我说话。
  扣儿娘现在九十岁了。
  [1]甘肃中部方言,爸爸称大,若父亲有兄弟多人,则将父亲的大哥称为大大,二哥称为二大……比大小的,是老几就称几爸。
  [2]甘肃省委1958年大跃进上马的共产主义工程,要把洮河水引到中部干旱山区,说是要修一条山上运河。十六万民工辛苦三年,以失败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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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头(9)
[3]甘肃中部的最高山脉,主峰海拔2457米。1926年始建1929年贯通的西(安)兰(州)公路经过此处。
  [4]谷糠。
  [5]糊涂,神志不正常。
  [6]生长在高寒阴湿地区的一种菌类植物,生长在地面上,貌似木耳,但形体小,薄。
  [7]麻籽磨碎,成豆腐渣状。
  [8]方言,姥爷。
  [9]方言,生气,发脾气。
  [10]旧秤,十六两为一斤。
  [11]手工制作的絮有棉花的布棉鞋。
  [12]方言,傻瓜,弱智。
  [13]五六十年代小女孩们的游戏。
  [14]傻瓜。
  [15]家庭没有了男孩子,在农村被称为绝后。
  

姐姐(1)
我的老家是通渭县第三铺乡的槐树湾村。
  我大[1]是1959年旧历七月从洮河[2]跑回来的。没别的原因,就是想家。那时候洮河工地的民工都吃不饱肚子了,他想,一大家人呢,家里人吃啥呢?怎么过日子呢?
  我大弟兄四个,解放前就分家了。我大是老大,家里情况最好——1958年吃食堂时队上叫往食堂交粮,我娘在我家后院的菜园里埋了一缸莜麦——我们一家人凑合到这时还没饿死人。家里有娘、大姐二姐妹子和我。这时我大姐二姐出去要饭不在家。我还有个奶奶和四爸在一起过,四爸这年三月跑到新疆去了,在沙湾县,家里有四妈。三爸在一个小学当过老师,1957年定了右派下放回家种地呢,年初就没了。爷爷是这年###月去世的。记得有一天我奶奶打发我去万家岔叫我小姑姑,有###里路,说爷爷快不行了,叫你回去。姑姑当天没动身,抓紧时间在磨子上推了些谷衣,放下叫娃娃们吃,第二天早上我们一起往家奔。等我们进村时听人说爷爷没了,姑姑坐在村口大哭一场。
  我大回到家的时候,那一缸莜麦已经吃完了。生产队夏粮收完了,但没分粮食,食堂也没留,悉数拉走交公粮交征购粮[3]了。我大就抓紧时间在房后的我家菜园里种了点文艾[4]和苦荞[5]。
  由于种得太迟,下雪天荞麦还开花呢,只长了不多的一点点颗颗。收荞,我大还不在家里,县上大战华家岭,我大又被派到华家岭[6]挖鱼鳞坑修梯田去了。我奶和我娘把荞拔了,刚收拾完,县上搜粮队来了。进来了十几个人,只有一个认识的,是我们大队的队长,碧玉公社碧玉大队的人。那时候不叫本地人当队长,怕你营私呢,怕你瞒产私分呢。那人叫吕连连,过去在我们村狗儿家扛过活,这时候是脱产干部。他领着十几个县上和其他公社抽调的人组成的搜粮队在我们村挨家逐户地搜粮呢。1958年大跃进,1959年持续更大的大跃进,吹牛皮吹得更大,征购粮任务比1958年还重,全县的征购任务没完成,从家家户户搜陈粮交征购呢。他们拿的矛子、斧头、铲子满墙扎,地上打,听音,房子、院子里想到哪儿就挖哪儿,挖了三天三夜。我家是个老庄[7],住了几代人了,有前院、后院、正院,都挖遍了,到处挖下的坑,堆下的土。把房子里的空面柜挪开挖下了坑,把炕砸了,炕里头也挖了。四爸跑新疆时还埋下着二百斤粮食在庄后的菜地里,地上种上了韭菜。那粮是给我爷我奶留的,说实在没吃的了再挖出来吃,救命粮,叫他们挖出来了。我家刚收拾好的荞麦连缸都挖走了。荞麦放在洋芋窖里,洋芋窖里是空的,我娘在窖底上挖的坑埋下的,挖走了。
  这三天搜查队在我家挖,在我家吃,他们撤走时粮没了,文艾菜也叫他们吃光了。
  搜查队走后十几天,我大从华家岭回来了,是马车拉回来的,走不动了。我大回来时我娘和二爸家的大哥不在家。家里有个油坊,在庄外的麦场上,分家时给我大和二爸两家了。这时家里没柴烧,我娘和二爸家的大哥拆着烧火了,队里说那油坊已经入社了,是集体的财产,把我娘和二爸家的大哥拉到公社批斗去了。那是快天黑的时候,听见有人敲门,我当是娘回来了,出去开门,却是我大回来了。我大饿得变相了,不像我大了,走路都走不稳。
  第二天我娘和大哥才回来。
  又到第二天,两个姐姐要饭回来了。这天晚上我娘烧了一锅榆树皮汤全家喝,喝完,睡下了。两个月没见我大了,这夜我睡在我大的怀里。天蒙蒙亮,我大怀里湿溜溜的,像是出了一身汗——实际我大失禁了,我傻着呢,辨不过来——我冷得不行,我就喊娘:我大身上出水了!娘叫我喊大,我喊大,大不喘[8]。大姐喊大,也喊不喘。我娘骂我:赶快起来!我娘也起来叫我奶去了。我奶住四爸家里,听说我大叫不喘了,一进门就在院子跪下了,把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响,呼天抢地地哭:我这辈子做啥孽了,我的儿子一个跟一个地不行了!
  

姐姐(2)
我二爸和大哥把我家的面柜的腿腿锯掉了,把隔板打掉了,把我大放里面,叫了两个人帮忙抬出去了。旧历十一月的天气地上冻了,挖不动坟坑,只好放在庄后的一孔窑里。这是放添炕的[9]用的土窑。门口立了些树枝堵住。
  我大去世后烧了七天纸。那几天我大姐姐就说,烧过七天纸领着我要饭去。在家里吃树皮吃谷衣非饿死不可。我娘不同意,说这都快到腊月了,出去冻死呢。我奶说我娘,你叫他去吧,你就这一个独苗苗了,蹲在家里饿死呢!我娘不拦了。
  头一天要出门,怕公社干部挡住,娘说明天走吧,早些走。第二天天还黑着就起来要走,天上下起雪花来了。娘说,下雪了,冰天雪地的,衣裳下湿了咋办呢?等雪停了吧。还是我奶办事果断,说我娘:你不要拦了,赶快叫走!走得晚就赶不到要饭的地方了。
  我娘不反对了,默默地把她准备好的两碗谷衣炒面叫我大姐背上。谷衣炒面就是在辗子上辗下来的谷子皮,谷壳壳。炒熟,磨细,能煮汤,也能干吃。
  从第三铺槐树湾天不亮走起,路过宁家湾和万家岔,到万家岔时天亮了。这时候又刮风又下大雪,身上刮透了,脚上的鞋湿透了——因为沾在脚上的雪化了。雪花飘飘,寒风割脸,确实冻得受不了,但两个姐姐催着我快走。她们说还没出第三铺公社呢,遇上公社干部非挡回去不可。公社有规定,社员不许外出逃荒,那给社会主义丢脸,给公社干部丢脸。
  又走到温泉、西川,没进通渭县城,后晌上了北山。北山上白雪茫茫,除了黑楚楚光秃秃的在北风里日日响的树棵子,山梁融化在茫茫的白雪里。大雪旋裹的雪柱子在空中旋着转着。天黑了下来。我们走一步脚下就咕吱吱响一声。我害怕得很,怕狼,怕夜里冻死,可我姐说前边有个村子,我们今天缓在那里。我跟着走,进了山梁东坡洼洼的一个村子,两个姐姐领着我找住处。央求几家都不叫住,后来找到一个老大妈家,老大妈把我们收留下住了一夜,她说她家的娃娃也要饭去了。老大妈家还有两个小娃。大妈小个子瘦得很,和我娘一样瘦,风能刮倒的样子。炕烧得很热,几个人挤着睡了一夜。这天走了一整天没吃东西,我口干,吃不下去。姐姐也没吃,她是给我留着不敢吃,怕头两天要不上吃的饿着我。大妈给我们烧着喝了点开水,把我们的鞋放在炕角上烘干。
  天亮后继续走,走在去义岗川的山梁上听见前边有马车的声音。当时我已经走不动,大姐说赶快走赶马车去!到车上坐一下。追了一截,马车下山了,走弯来弯去的车路,我们走截路从坡上溜了下去,追上了。我姐央求赶车人:把我兄弟带一下,兄弟走不动了。赶马车的不叫坐。这人三十岁左右,戴顶皮帽子,穿皮袄,烂布鞋,坐在车辕上。我姐嘴里央求带一下,一边说,一边把我抱上了车。坐上后赶车的再没说啥,两个姐姐也爬上车来。一直坐到义岗川,马车进了一家大车店停下,我们下来。赶车的进了一间房子,我大姐进了另一间房子,要点水出来叫我喝。把碗还回去时央求那房里的一个女人,女人叫我们进去了,上炕,和这女人睡在一盘炕上。
  第二天早上我姐一定要我吃几口谷衣炒面,说再不吃就饿垮呢!两个姐姐都吃了,我还是没吃,吃不下去。谷衣太干,在家煮汤能喝下去,干吃我真吃不下去,扎嗓子,苦。再上路我就走不动了,饿得洋混子[10]了,脑子木呆呆的脚抬不起来了,不会走路了。两个姐姐拉着我走,上山的时候从后边推着我,轮换着推。这一天又走了四五十里路,——三天总共走了一百五十里路——傍晚时走到一个名叫沙家湾的地方。大姐说前头有个独庄子[11],上次她和二姐来这儿要饭吃饱过肚子。
  我大姐二姐要过一次饭了,她们认路,也认识大多数地方叫得上名字。大姐十七岁,二姐十五岁,我十岁。大姐已经说好婆家,原定1959年正月婆家娶亲的,1958年生活紧张了,婆家来人说缓一缓,过了这一段艰苦时期再结婚。大姐比二姐长得俊,瘦高条,二姐长得矮,胖,那时也不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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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3)
听两个姐说能要上吃的,我就鼓劲儿走。一会儿走到那个独庄儿,却是没一个人——庄子在,人搬走了,空空个儿。我们三个人一下子泄气了,扑腾坐在地上了。
  坐了一会儿,大姐说,缓一下咱还走,没人怎么办!我已经站不起来了,是我大姐拉我起来的,拉着往前走。走到沟底里,有十几户人家,我们就去要饭。这是离开家三天来我们第一次要饭;前两天没要饭,光赶路了,到了村子就是找地方过夜。这都是我大姐决定的,她要过一次饭有经验,知道在通渭县境内要不上饭。到这个村庄,我姐说能要饭了,我们就开始要饭了,但是连着要了几户人家,都没要上:家里的大人开会去了,娃娃们在家。我姐说,谁家也没干粮,吃饭的时候再要吧。我们就在街上坐着等大人。天快黑时大人们回来了,各家的烟筒冒烟了,我们开始要饭。我没要过饭,不敢要,大姐领着我要;二姐分开了,她自己去要。头一家要饭,我姐站在门口喊,大奶奶,给上些吃的。喊了几声没人出来,也没人答应。我拉姐的手叫我姐快走。我那时还羞得很,要饭是丢人的事;我还害怕得很,我也不知怕什么,反正心里恐惧得很。我姐不走,连续喊大奶奶给上一些吃的。终于,一个老婆婆出现了,花白的头发,瘦瘦的黄黄的脸。她走到大门跟前说,我家也没吃的,连汤也喝不上了。我姐央求说,大奶奶,给上一口嘛。我家里没吃的,出来三天了,一口汤都没喝上,我弟弟快饿倒了,走不动路了。把汤给上些。老婆婆不说话了,转身进了房子。我想,人家不给嘛,走嘛,但这时老婆婆又出来了,拿着舀饭的铁勺走到我们跟前说,实在是没吃的,把这口汤喝上吧。我姐忙把她的提笼儿里的一只黑碗伸出去,接住老婆婆铁勺里的汤,嘴里说,谢谢大奶奶。老婆婆还站着,我姐就把碗给我了:
  拴拴,快喝,趁热喝。
  这是糜面汤,还有一块煮烂了的指头蛋蛋大的洋芋[12]块块。我一口喝完了汤,第二口又喝掉了洋芋块块。
  又连续要了三家,连口汤都没给。我失望得很,不想要了,但姐姐拉着我往前走,接着要了两家,又都给了些糜面汤。姐姐都叫我喝了。又有一家人给了两个生洋芋,放在姐提的笼儿里。这时我们已经穿过这个村子了,到村口了。
  二姐怎么要饭的,我不知道。我和大姐跟二姐分手的时候说好的,要罢了饭在村口见面。我和大姐在村口等呀等呀,天黑黑的了,没等着二姐。我们又进了村子找二姐,没找见。问了几家人,有人说看见了,从那个方向走了,我们顺着人说的方向找了几遍,还是没找见。后来找到这个村的马号旁边了,大姐说,二姐可能蹴在[13]马号里了,进马号问问吧。马号的院子里有个小房,灯亮着,有个老汉。大姐问他有个要饭的丫头来马号没有?老汉说没有,没看见个要饭的丫头。说着话老汉知道了我们是姐弟三个人出来要饭的,老汉说我姐:你兄弟这么小,天这么冷,你领出来要馍馍,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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