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歃血-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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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青关切地道:“他去了哪里?有没有危险?”原来郭遵虽是殿前指挥,但因为身手高强,做事利落,很多时候,都被三衙外调、协助开封府和地方官府处理一些棘手的案件,因此郭遵很多时候,并不在京城。

郭逵道:“你还记得郭邈山、张海和王则三人吗?”

狄青诧异道:“当然记得。这三人当初是郭大哥的手下,后来在飞龙坳失踪,郭大哥总是念念不忘,他们三人怎么了?”

“郭邈山和张海在陕西造反了。”郭逵皱眉道:“他们现在声势不小,已是朝廷的隐患。大哥得知郭邈山他们造反,立即请命前往陕西平叛。那毕竟是他的手下,他希望能说服这些人回归正途。我大哥很奇怪,不明白这些人为何不回京城,却要造反呢?”

狄青不愿多想,苦笑道:“只希望郭大哥一切顺利吧。小逵,我去转转。”他失意之下,只想找个清净的地方。郭逵叫道:“对了,狄二哥,你大哥只怕你在京城花费不够,所以托人带来了三两银子给你。喏,这就是。”他伸手递过了三两银子,狄青不接,问道:“有信吗?”

郭逵眼珠一转,笑道:“你哥不是不识字吗,怎么会有信?”

狄青道:“小逵,你不用骗我了,这是郭大哥给我的,是不是?”见郭逵不语,狄青拍拍郭逵的肩头,说道:“小逵,我是帮了郭大哥一次,但他真的不欠我什么,你们兄弟对我很好,我已是无能报答了。”

郭逵挺起瘦弱的胸膛道:“是不是兄弟?是的话,就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狄青忍不住地笑,刮着他的鼻梁道:“看你这样子,也像个英雄好汉了。我真的不缺钱用,我这个十将虽是无能,但朝廷的俸禄,也够我吃喝不愁了。对了,还要麻烦你一件事,我这有攒下的几两银子,你兄弟熟人多,看能不能帮我送到汾州,给我大哥。他有段时间没有我的消息了,只怕他担心。”狄青从怀中掏出锭银子,心中多少有些酸楚。

当初狄云唤醒狄青后,见弟弟虚弱不堪,一直照顾着狄青,可心中也惦记着小青。狄青当然知道大哥的心事,就催他回转,郭遵更是痛快,建议狄云直接把小青也接到京城来住。狄云却推脱不习惯京城的生活,说京城有京城的好,可他不喜欢,再说家乡在西河,根也在西河,不想搬到京城。因此狄云在弟弟好转后,还是回到了西河。郭遵有些不解,狄青心中却知,大哥是因为脚跛了,不想丢他这个弟弟的脸面,这才坚持要回去。好在大哥回到西河后,和小青做些小买卖,如今日子过得也还不错。

郭逵望着那银子,心道,狄二哥这个人呀,瘦驴不倒架。不想让狄青难堪,便接过银子道:“好,我一定为你送到。”

狄青别过郭逵后,信步而走,见路边有家酒铺,进去叫了斤劣酒喝了。心中盘算,留在京城多半没有什么发展,可想要回去西河,更是不成。自己脸上刺了字,那其实就和犯人无异,入禁军不容易,脱离更不是件容易的事。轻叹一声,丢下十几文钱,出了酒肆,一时茫然四顾,只见柳絮飘飘,如雪儿轻坠,街市热闹非常,可都是别人的喧嚣,与自己无关。恍然间听到前方一阵叫好,狄青这才发觉已过州桥,到了大相国寺的所在。这里有勾栏瓦肆,卖艺演出,端的是热闹非常。

街市上行人来来往往,如今正是鲜花争艳、万物闹春时节,沿街满是店铺和花市,姹紫嫣红,花香浮动。狄青驻足其中,心中惆怅。这时候前方传来几声锣响,有一队马儿驰行开路,后面跟着一群文人骑马簪花,个个春风得意、马蹄轻疾。

有百姓啧啧道,“快看,快看,天子门生在游街呢。”狄青抬头望过去,才记得今日不但武人磨勘,亦是文人科举开榜的日子。每次科举放榜唱名赐第之日,及第举子都会由朝廷安排聚集在一起,举行游街和期集,以慰十年寒窗之苦。

可这十年之苦绝非白挨,因为这一朝的荣耀,会将所有的一切完全弥补,这些人除了在大相国寺进行期集外,今晚还会前往琼林苑,朝廷摆酒,圣上和太后亲临,荣耀无限。然后这些人就会被派往各方任职,观其政绩,再决定是否重用。

这些人的升职速度极快,和武人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当年太宗即位后,次年开科取士,那榜及第的吕蒙正和张齐贤二人,只用了七年的功夫,就已入了两府,位居副相,而吕蒙正更是只用了十二年的功夫,就坐到了宰相的位置,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十二年的光阴,说短不短,可能让一介寒生坐上万人瞩目之位,怎不让天下寒士为之心动?也怪不得天下人都说,“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

狄青看着风光的天子门生,低头看了下自己,自嘲地笑笑。他到京城已过了近十二年的一半,可如今还在市井巷陌混迹。

又是一阵锣响,那些文人骑马而过,个个面带微笑,不自觉地向上望过去。他们不需向旁看,不需向下看,因为那里的人需要仰望他们。他们只看着那两侧楼阁,看那红粉楼阁中的粉黛春山。才子佳人,本是佳话,他们十年辛苦,很多时候,不就是为了成就这一段佳话?

这时早有不少佳人出了楼阁,吃吃笑着,拦住了马头,向才子们索要簪花留念。官人也不阻拦,反倒乐促其成。有才子见美人青睐,尚还矜持,有的却已摘下头上所戴之花,抛给所看中之人,佳人接过,都是含羞不语,却指了下楼阁,才子脸有微红,百姓一阵哄笑,指指点点,啧啧有声。

原来这些佳人都是青楼女子,可大宋素来不禁这些事情,反把这些视作风流韵事、茶余饭后的谈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人道:“兄弟,当初咱不打铁,你不磨豆腐,说不定也和他们一样,那多风流。看那帮女子平日装得多么高不可攀,可还不是看中了这些人的才气。”他兄弟讥笑道:“你也得是那块料才行,你识得的字可有百个?”

这时有一妇人指指那些才子,又偷偷指了下狄青,教训那顽劣的儿子道:“儿子,你以后可要好好读书,莫要学那人去当兵,‘男儿莫当兵,当兵误一生’,你要是当了兵,这一辈子,可真的毁了。”

孩子认真地点头,轻蔑地望着狄青,崇敬地望着才子。狄青立在喧嚣之中,听到那妇人的讥诮,见到那些才子远去,喧嚣也跟着远去,突然想起了娘亲常说的一句话: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狄青已憔悴。这几年如流水般过去,当年那个义气、热血做事、少计后果的狄青已憔悴,已心累。

冠盖满京华,可繁华与他无关。当初他遇到郭遵后,迫不得己从军,连从军也带着几分渴望。他渴望凭借自己的本事,凭借自己的双手,打出一片自己的天空,但飞龙坳一战让他身受重创,这几年的低迷让他内心更受重创。他明知拉弓可能昏迷,也硬要全力拉弓,为郭遵,也为心中的孤寂愤懑。

他曾见娘亲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喃喃念着: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念到潸然落泪……

狄青当时还感受不到什么,但此时此刻,繁嚣落寞,反差之大,却让他陡然体会到娘亲当时的孤独与寂寞。

狄青想要落泪,却又昂起头来,木然地走下去。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娘亲的面容,想起娘亲望着自己,坚定道:“青儿,你以后一定是宰相,你信娘。因为给娘看相的人,可是当年和太祖下棋的陈抟。”狄青想到这里,喃喃道:娘,我信你,可孩儿非不为,而不能了。

一声钟磬大响,惊醒了狄青的数年一梦。他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已走到大相国寺前。狄青突然心中一动,涌起了入内一观的念头。

大相国寺为大宋皇家寺院,规模极大,金碧辉煌,阳光一耀,让云霞失色。今日大相国寺有万姓交易,再加上有天子门生聚会,所以围观看新奇的百姓可谓是摩肩擦踵,拥挤非常。

狄青来到京城多年,竟从未入大相国寺一观,实在是因为他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但今日下意识到了大相国寺前,却想起几年前郭遵所言。绕过人群,从大雄宝殿后转过去,到了重檐斗拱的天王殿前。

天王殿内有四大天王,还有弥勒佛主!

狄青脑海中闪过当年郭遵所说,“弥勒教其实源远流长,在梁武帝的时候就已创立。连大相国寺都有尊弥勒佛,慈眉善目,坐在莲花台上。”狄青到了京城后才听说,这弥勒佛本来是太后所建。

他想起了四大天王,鬼使神差般生出入天王殿一观的念头。到了殿中,狄青抬头望过去,见殿中果然有尊弥勒佛,正端坐在莲花台上,微笑地望着下面的子民。狄青突然想起飞龙坳那弥勒佛的阴险,不由打了个冷颤。

狄青从未见过那么阴险、狠毒的人,对于当初飞龙坳所发生的一切,他和郭遵事后商议过几次,还是不明白弥勒佛主为何要让信徒自相残杀。这几年来,叶知秋的足迹从东海踏到大漠,从草原到江南,却还是不能将弥勒佛主绳之以法。

弥勒佛主竟然失踪了。

狄青有种预感,弥勒佛主绝不会就这么销声匿迹。弥勒佛主隐藏得越久,越可能说明他正在策划图谋着一个惊天大阴谋。

半晌,狄青的目光又落在弥勒佛像两旁的四大天王身上,他只能说,当年在飞龙坳见到的四大天王,无论是装扮、面具还是兵刃都与殿中的四大天王极为相似。

狄青望着多闻天王的那把伞,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喃喃道:“你们若真的好,自然有百姓朝拜,可你们如果像那晚一样邪恶,我还是要出手的。”

狄青呆呆地望着那多闻天王,不知过了多久,这才转过身来。殿中的人本不多,一人方才站在狄青身旁,正在向弥勒佛施礼。狄青转身时,那人已离开。在擦肩而过那一刹,狄青恍惚中看到那人嘴角好像残留一丝笑意,但是面容很冷。

狄青被那人极不协调的表情吸引,不免多瞧了几眼。不想那人到了殿门前,风一吹,掀开那人的长衫,狄青见到那人露出的绿色腰带,顿觉胸口如同被重重地打了一拳。

绿色腰带触动了狄青久埋的记忆。那腰带的颜色,不就是那多闻天王衣装的颜色?那嘴角的一丝微笑,不就像殿中多闻天王的微笑,慈悲中带着无边的森冷?

狄青飞快地回头扫视了一眼佛像,更加确认了这个想法,再次扭过头去,却发现那人已踪影不见。狄青举步要追,突然觉得脑海一阵剧痛,晃了两下,竟无法移动,可思维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那人的背后,不是背着个长形包裹么?那里面会不会是雨伞?路人背个雨伞,并无什么出奇之处,但那人背着的伞,却是让狄青痛苦多年的利器!

那人就是多闻天王!凭直觉,狄青已断定他就是多闻天王。可多闻天王怎么会出现在大相国寺?

狄青想到这里,心中大恸,双手握拳,指甲深陷入肉。掌心的痛,驱散了狄青脑海中的痛,复仇之心一起,他冲出天王殿,嗄声道:“莫要走!”他那时候全然没有想到自己不是多闻天王的对手。

可狄青才冲出天王殿,旁边过来两人。一人正要举步进入殿中,被狄青撞个正着,不由哎呦一声,坐在了地上。那声音带着春江水暖的那股慵懒无力,原来被狄青撞到的竟是个女子。

狄青顾不上道歉,急匆匆的向一个方向奔去,斜睨了那女子一眼,只见到那女子一双眸子清澈明亮。那女子旁边有个丫环道:“小姐,这人好生无礼。”

狄青听到那怪责,微有歉然。可他急于追寻多闻天王,不再回头。奔行一阵,已快出了相国寺,行人渐多,背伞的也多,可系着绿腰带的却没有一个。

狄青止住了脚步,茫然四顾,又向另一个方向追去。他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四下张望,全然没有留意到旁人看他的目光中满是诧异。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钟磬声传来,狄青这才止步,一拳擂在身边的槐树上,发现自己已大汗淋漓,疲惫不堪。

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狄青心中一个声音狂喊,眼中怒火熊熊,止不住想:多闻天王为什么来这里?他来这里一次,说不定还会再来?但他或许只是偶尔经过,这辈子再也不会来了……

狄青思绪如潮,正在狂躁间,忽听一女子道:“小姐,就是这人把你撞倒了,他眼神好凶。”狄青听了一怔,回头望去,只见到有两名女子正望着自己,左侧那女子穿着水绿色的衫子,一身丫环的打扮,正搀扶着右边的小姐。那小姐眉目如画,白衣胜雪,肤色却比衣服还白上几分,见狄青望过来,澄净若水的眼波移开去,对丫环低声说:“莫要惹事。”

狄青心乱如麻,想要致歉,却又觉得无话可说,被那女子清澈的目光扫过,更是浑身不自在。情急之下,转身就走,却还能听到那丫环嘟囔道:“小姐,这次本来要去看牡丹的,可你脚扭了,还去吗?”

那小姐道:“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唉,总要去看看。”那声音柔弱中带着分怅然。

丫环道:“那好,不过只怕这里没什么好花,见不到家里的姚黄……”

那小姐轻叹一声,并不多言。

声音渐渐离得远了,狄青有些不安,想要回转,却没有勇气。他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就算当初孤身面对赵公子的一帮打手、勇刺武功高绝的增长天王的时候,都没有这般胆怯,可不知为何,此刻他却怕见到那女子黑白分明的眼眸,清幽明澈的目光。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有幽香传来。狄青望去,见有处花棚,牡丹花开得正艳,不由近前一观。卖花的是个老汉,脸上的褶皱有如花盆中的泥土,满是沧桑,见狄青走来,招呼道:“客官,要买花吗?”

“随便看看。”狄青支吾道。他其实并不喜欢花。朝中文臣多喜簪花,每逢盛大节庆的时候,更是满朝簪花,但狄青总觉得一个男人带花,多少有些别扭。

老汉见并无旁客,就对狄青热情介绍道:“客官,这里有紫金盘、叠楼翠、白玉冰和满堂红,都不错呢,若买一盆回家摆起来,很好看的。”这花棚卖花,都会给花儿取个雅致的名字,博取客人的眼球。

狄青见到叫紫金盘的牡丹是紫花金边,倒是少见;叠楼翠是翠绿的牡丹,花瓣重重叠叠,也颇好看;那白玉冰顾名思义就是白色的,满堂红却是通体红色。这牡丹盛开,端的是争奇夺艳。狄青目光扫过,突然问道:“有什么……姚黄吗?”

老汉一怔,摇摇头道:“姚黄是极为名贵的品种,那花径过尺,老汉也只是见过一次而已,这里却没有卖的。”

狄青问,“哪里有卖的呢?”

老汉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这种花,只有那些豪门达贵才能买得起。”他见狄青衣着寒酸,忍不住提醒道。

狄青听卖花老汉这么说,暗想,那小姐家里既然有姚黄,想必是富贵之人。他方才只是一瞥,被那小姐的容光所慑,竟然不敢多看,只依稀感觉那小姐长得极美,但穿戴如何,却没有留意。正沉吟间,见到有盆牡丹花开淡黄色,在群芳争艳的花丛中显得恬静安宁。狄青缓步走近,在花前驻足了半晌。那老汉介绍道:“客官,这花儿叫做……”未及说完,棚外突有人高喊:“高老头,你可准备好了?”

狄青回头一瞧,看见三个混混站在棚前,左手那个身材矮胖,中间那个歪戴着帽子,右手那个赤裸着半边的胸膛,上面刺了个狰狞的猛虎。三人举止十分嚣张跋扈,只差没把“恶棍”两个字刺在脸上。

高老汉见状,慌忙上前道:“各位小爷,准备什么呢?”

歪戴帽子那个道:“你装糊涂不是?这保棚费该交了不是?”

高老汉急道:“这几天前不是刚交过了吗?”

歪戴帽子那人冷笑道:“你几天前还吃过饭,今天难道不用吃了?”纹身那个点头附和说道:“老大言之有理。”

高老汉急道:“老汉卖花只够个温饱,哪有这么多余钱?几位小爷,下个月再给你们一些钱好不好?”

歪戴帽子那人冷笑道:“那你下个月再吃饭好不好啊?”纹身那个赞道:“老大言之有理。”

狄青听到这里,已知是怎么回事,缓步走过来,冷冷道:“你们可知耻?”

歪戴帽子那人闻言怒道:“你是哪个?”

狄青淡淡道:“你们就算不知耻,难道也不识字吗?”

歪戴帽子那人一怔,喝道:“大爷识不识字,关你鸟事?”矮胖子眼珠子一转,见到狄青脸上的刺字,脸色一变,低声对歪戴帽子那人道:“大哥,这人是禁军。”歪戴帽子那人只顾得嚣张,这才见到狄青脸上的刺字,也是脸色微变。他们不过是混混,平日以敲诈弱小为生,对禁军不敢得罪,知道对方的身份,立即软了下来,赔笑道:“这位大爷,小人吴皮,自幼家贫,哪有钱请得起教书先生,更不识字,不认得大爷,还请你海涵。”改颜对高老汉道:“和你老人家开个玩笑,何必认真呢?”说罢向两个兄弟使个眼色,灰溜溜地离去。

高老汉舒了口气,对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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