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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风流-第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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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少爷回来之后马典史便要接印,我也得对马典史道一声恭喜才是呢!”

“我这不过是侥幸,侥幸而已。”想到罗威赵明的悲惨下场,马成愈发觉得用侥幸两个字来形容自己那奇特的际遇最是贴切不过,当下嘴角上咧的幅度更深了些,思量得也更周全,“说起来咱安丘的百姓全都惦念着老爷,指不定老爷还会回来过完年再走。不如这样,这用不着的东西先收拾,其他的慢慢来,反正人多,到时候大伙一块帮忙,一天也就忙完了。”

虽口中答应着,灵犀却知道这过完年再往青州决计不可能,接下来便带着崔家的李家的一样样打点东西,又吩咐长随整理公私文书,更警告后衙中人不许妄议此事。然而,这衙门里头原就是藏不住风声的地,小消息都会传达成大消息,更何况典史马成巴不得整个县城的人都知道知县老爷要升官了?于是乎,不出一日,大街小巷便纷纷议论了起来。

这小民百姓都是人云亦云,若张越上任像前几任一样什么都不干只当甩手大掌柜,那这升迁还是贬谪都不关他们的事,但张越偏生扳倒了本县两座最死硬的大山,愣是还了那些告状无门的百姓一个公道。最最难得的是,那些被罗威赵明敲诈的血汗钱,居然还发还了一些给苦主们,单单这一点就足以让某些人对上任不足三月的新知县感恩戴德,全然不知张越是竭尽全力从锦衣卫过手的银子身上扒了一层皮下来。

青州府衙总算有了主人,按察司也迎来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那竟是督造了大半个北京城,疏通了整个会通河的工部尚书宋礼。这位以擅长工程著称的尚书大人曾是刑名出身,早年历任按察佥事和刑部官职,因此永乐皇帝朱棣一次次驳回了吏部拟定的人选之后,终于钦点了这位老尚书前来山东治刑狱,无按察使之名而行按察使之职。面对这样一个结果,张越虽不能专门跑一趟济南府,但还是赶紧将那按察司大印交由锦衣卫代转。

张越本想悄悄往安丘一趟交接了知县一职,然后接了灵犀和其他人一道走,不要惊动地方,然而回到安丘一进城门,他就被人认了出来。虽说还不至于万人空巷,但走到哪儿都有人探出脑袋瞧看嚷嚷的场景,却足以让他心中热腾腾的,同时亦是脸红不已。

说来惭愧,他顶多也就是整肃了衙门风气,然后肃清了两个大贪官而已,要说为百姓做实事还真是没来得及顾得上。于是,当他骑马回到县衙,发现那莲花照壁前赫然有几个汉子满脸激动地抬着明镜高悬两袖清风的黑漆大匾时,他脸上的苦笑更浓了。

好在他这次回来还带了个好消息,否则他眼下就可以无地自容地掩面而走了。

果然,马成亲自带着六房小吏和差役们在忠义坊的牌坊外迎接,他上去和自己的继任者亲切交谈了片刻,又索性转过身来对着百姓说了一番话,无非是说马成必定会兢兢业业清廉自守之类的话,随即就词锋一转笑眯眯地道了另一番话。

“半个月前到现在连番降雪,咱们安丘亦是报了雪灾,大雪不但压塌了屋子,不少人更是衣食无着。如今布政司杜大人和张大人已经决定发粮赈济青州府内受雪灾的民户,调拨安丘白面一千石。所以,我卸任前最后一件事,便是通过里正将这些赈济的粮食发放下去!”

这安丘平日逢灾也有赈济,但上头的数目是多少却素来讳莫如深,从县丞主簿典史再到胥吏里正,到百姓手上几乎是被克扣得只剩下了一丁点,因此这时候听说调派了一千石白面下来,四周顿时发出了轰然叫好。那几个抬着黑漆大匾的汉子更是挺直了腰,心想这一回还真是没有来错没有送错,县太爷临走前最后一件事竟然还是心系百姓。

至于往日雁过拔毛的差役小吏,这当口想起昔日两座大山的悲惨下场,谁也不敢埋怨,及至得知张越竟然预备誊写受赈灾民民册贴在县衙两边的八字墙上,他们更是只有叹息的份。单单凭张越那一群精干长随,他们就不敢胡乱动脑筋,更别提还有这一手?

于是,本来预备打点行装的人手全都撇下了手头活计汇集了起来,又是统计里正报上来的数目,又是有一拨拨的人跟着差役冒雪下乡核实。终于,赶在腊月二十八这天,最后一批灾粮在县衙门口装上了车。

万里乡那位新里正在押车的时候,几乎乐得连嘴都歪了。而不远处三三两两的百姓看着那一袋袋的粮食,仍在兴奋地指指点点。无数的称赞声中,却有几个刻意压低的格格不入的声音。

“这狗官还真会装样子!”

“赵兄弟,若他只会装样子,乡亲们会这般大声叫好?这一千石粮一发,四乡里至少这个冬天就安定了。不过,我倒是怀疑他到了青州府还能这么清正!”

此时,一个髭须汉子却插话道:“你们都小看了他,据我所知,布政司那边之所以此次拨粮青州府如此爽快,就是因为他向布政司行文求援的缘故。据说那位杜布政使是他的老师,老师对学生可不是另眼看待?不过有这批粮食也好,咱们总不能眼看大伙受冻挨饿。”

这边四五个人探讨着某些犯禁话的时候,那边两个身着潞绸盘领大袖直裰的中年人也在低声交换着意见。当看到最后一辆大车出了县衙前那条巷子的时候,一个年长瘦长的汉子便喃喃自语道:“驭下如此之严,底下人全无好处,压得了一时能压得了一世?”

“这初来乍到,手段宽自然不如手段严。赈灾的粮食若还要揩油,激起民变来还不是这位小张大人倒霉?此一时彼一时,等他上任青州后就不会如此了,三叔放心,这拜见的章程我已经预备好了。”

第二百零四章 佳人相伴过除夕

腊月三十到正月初三乃是新年的头一个假期,衙门自腊月三十封印不再签收文书,正月初四方才重新开印理事。因此,对于大大小小的地方官而言,这新年不但是难得的节日,也是难得的悠闲时节。若有喜好风雅的,围炉拥裘而坐,赏梅赏雪赏美人,却也可称得上是神仙似的享受。只不过照着时下官员们的俸禄,清官能置办齐全年货便是难得,享受二字却也休提。

除夕素来是阖家团圆日,傍晚虽是漫天飘着小雪,然而青州城各处仍是不时传来稀稀拉拉的爆竹声,间或还能听到小孩子的嬉笑。青州府衙的差役早就放了假回去过节,但此时此刻,后门的诺大一块空地前却也热热闹闹地围着好些人。

一旁的地上早就摆好了两串长长的鞭炮,一个年轻小厮用火石点燃了火媒,猫腰凑上去在那引信上一点,随即就一蹦逃出了老远。刹那间,那噼里啪啦的声音便炸响了。

秋痕虽说喜欢热闹,却最怕这等响亮的声音,早早捂住了耳朵。饶是如此,看着那雪地上火星乱溅,她少不得往张越身后躲,直到爆竹放完,看见几个小厮抬来了烟花,她方才忘记了害怕,探出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刹那间,五颜六色的焰火在空中飞舞,她看得两眼放光惊叹不已,若是不知道的人还当她是打乡下地方来的,头一回看见这些。

一旁的杜绾穿着鸦青姑绒小袄,外头裹着一件夹絮半袖披风,也忘了往日的矜持,拉着春盈的手说说笑笑,脸上交相辉映着焰火的彩色和雪地的白色。

在家的时候看惯了每年除夕的爆竹烟火,倒不觉得什么,但此时此刻大伙儿聚在一块放烟花爆竹,张越却觉得别有一番滋味。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杜绾和春盈,他又想起杜桢数天前捎来的一封信。大过年的仍将杜绾留在青州,还说什么让他从孟家把师妹接过来一起过年,他这老师敢情认准了他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后门两侧巷口都早已派人把住了,不虞有闲杂人等进来,此时围在这儿的既有张越家里的长随丫头媳妇,也有那位新任知府家里头的人出来看热闹。这乱哄哄闹腾腾的时候,灵犀便从后门挤了出来,见张越站在那儿笑吟吟的,她便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了连生,又朝杜绾那边努了努嘴。

“灵犀姐姐,这才多大的雪,你看这儿有谁打伞的,岂不是没了兴味?”在家里的时候连生最怕灵犀,如今出来之后发觉她其实很好说话,他说话的时候便少了几分顾忌,“杜小姐穿着披风戴着雪帽,你就放心好了!”

虽说别人都在看烟火,张越却一直都注意着四周,因此早发现了灵犀。见她和连生说话,他便走了过来,一瞅那油纸伞便笑道:“你就是对别人精细,对自己粗疏,这大冷天的只穿了件小袄就出来,也不套一件大衣裳!琥珀好容易有了起色,你可别病了!”

“看少爷您说的,灵犀姐姐哪有那么娇贵!”秋痕不知道什么时候窜了回来,见灵犀身上只穿了一件松花色的绫子小袄,连忙便拉着她往院子里走,口中笑道,“这大冷天的,家里已经有一个病人,确实当不起折腾,还是我陪姐姐进去加一件衣裳的好!”

眼见灵犀满脸无奈地被秋痕拉了走,张越在原地站了一会,旋即走到了杜绾身旁。并肩看了一会那满地乱窜的“银蛇出洞”,他便说道:“虽说布政司遇灾赈济是应有之义,但也得有人提。这一次若不是老师力主赈灾,仅仅是寿光、安丘、诸城三地,只怕冻饿而死的百姓就不知会有多少。寿光安丘还好,诸城的官道几近断绝,粮食差点送不进去。”

“雪天粮价飞涨,其实并不是粮行存粮不够,一是商人贪利,二来也是因为脚力钱太贵。这一回诸城百姓自发出来运粮,所以才解了困局,不过诸城那两家大商户也是出力不小。”

在这样焰火绚丽的除夕夜说这样大煞风景的话题,张越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合时宜。可是杜绾自然而然地答了,他倒是松了一口气。他斜睨了一眼默默退后了两步的春盈,忍不住想起了那个叽叽喳喳的小五,忽然觉得这时候若有那个咋呼呼的丫头在,少不得更热闹。

放过了爆竹烟花,便是该吃团圆饭了。离京的时候张越带了二十名长随,其中就有厨子二人,都是使惯的老人做熟的菜色,到了新地头又学了几个新菜,这会儿少不得露一手。

因人在外头不用守家里头那么多规矩,张越便吩咐在花厅头两间屋子里摆开了四桌,张家杜家下人聚齐了一块吃饭,又在花厅那间小屋子专摆了一小桌让几个管事媳妇和仆妇受用。上房中则是在炕上摆开了花梨圆炕桌子,不分主仆全都围坐在了一块,既暖和又热闹。

杜绾原也觉得和张越两个人过节有些尴尬,因此张越说拉上几个丫头一块少些拘束,她自是乐意。一应人饮食都是清淡有限,因此张越便吩咐厨下用心,又把病稍好些的琥珀一块拉来,让她倚着板壁垫着靠背歪着,身上腿上盖着毯子,却也不虞受冷。须臾,崔家的李家的就提着食盒送上菜来,在那炕桌上摆开了。

糟鹅掌、拌冬笋片、豆腐皮等六个冷盘,三鲜鹿筋、椒末羊肉、拌炒猪蹄肚、鲜鱼炙、蘑菇汤等等八个热菜,再加上豆沙馅馒头、蒸花卷、枣泥山药糕、水晶面饺四样点心,攒珠似的在炕桌上摆得满满当当。崔家的李家的布好了之后,张越便发话留住了她们,两人自是乐意,便索性讨了烫酒的差事,在炕边上摆了两张椅子伺候。

秋痕素来是爱说笑的,原本还碍着杜绾不敢高声,这两杯酒下肚便放开了,趁着兴头提议大伙猜枚取乐。灵犀虽稳重,可被张越硬是敬了三杯,这会儿脸上也热得发烧,糊里糊涂就答应了,两人竟是对坐着捏拳头猜了起来。张越眼见琥珀始终笑着,精神也好,老实的春盈盯着秋痕灵犀满是羡慕,便让崔家的去取了投壶来。

屋子里原就是欢声笑语,这会儿投壶一摆上,只玩了两三轮便是喧闹一片。杜绾当初在家里时只见过上门打秋风的亲戚,又别无兄弟姐妹,纵使是堂表兄妹也不太往来,这会儿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博戏的乐趣,原本淡淡的笑渐渐变成了欢欣的笑,那欢欣的笑又变成了大笑,到最后拗不过灵犀和秋痕多喝了两杯,那面颊上顿时露出别样的娇艳来。

“原来小姐也是会这样大笑的……”

听到旁边已经有些醉了的春盈憨憨道出了这么一句,张越忍不住又在杜绾的面上瞅了瞅。这时,见她笑吟吟地将一支箭准确无误地投进了壶中,随即又轻轻一合巴掌惊叹了一声,他不禁看得莞尔一笑。却不料秋痕忽然回转了来,伸出巴掌在他眼前晃了晃。

“少爷!”秋痕从小酒量好,这会儿虽然数她喝得多,面上也是红彤彤的,却仍有几分清醒,“瞧杜先生的模样,我还以为杜小姐一向清冷,想不到也没什么架子,笑起来更是亲切。说起来奇怪得很,杜小姐不说话的样子竟是和琥珀有些像呢!”

虽说病中不能喝酒,也不能碰油腻的东西,但这并不妨碍张越给琥珀盛了大半碗鲜鱼羹,等她勉强用了些又塞了一盏热茶让她捧着。听了秋痕这话,刚刚咽了半口茶下去的琥珀顿时给呛了一下,咳嗽两声没好气地将茶盏搁在了炕桌上,这才恼怒地看着秋痕。

“姐姐说话也得有个分寸,让杜小姐听见了岂不是笑话?”

“秋痕说得没错,你平日寡言少语的模样还确实有些像。”张越随手将那蹬下去的毯子往琥珀的腿上又拉了拉,因笑道,“这冬天就要过了,你这病眼看也是一天天大好。等端午的时候若衙门能抽出空,咱们就叫上绾妹一块去登泰山,也领略一番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美景,不枉来山东一回。”

“什么不枉来山东一回?”杜绾投壶赢了秋痕,只听到后头几个字,坐上炕沿一问方才笑了,“泰山乃是天下名山,确实值得一游。只不过师兄这话说得早了,琥珀的病到那时候必定好了,但你是在腊月三十刚刚接任的同知,如今青州府上下就你和知府两个人撑着,通判推官都是缺人,就算端午节放假只怕你也难能偷闲。这还是理想的状况,若是中间还冒出几件事就不好说了!”

“原来少爷尽说便宜话哄人!”

秋痕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见琥珀一丝恼意也无,不禁觉得好没意思,就在她赌气跳下床拿起那几支箭又预备投壶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听那声音仿佛是原府衙中做事的某个管事媳妇,如今本应该是在花厅中吃酒。

“崔嫂子,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崔家的虽然已经喝了个半醉,但仍是站起身一步步挪了出去,不多时便挑帘进来,手中拿着一封信,脸上又多了几分笑:“少爷,是三老爷三太太打南京捎来的信,还给少爷添了四个人使唤,如今正等候在外头花厅那边。”

父亲送信过来不是稀罕事,但父亲送人过来却让张越摸不着头脑。撇下众女进了隔壁的里屋,取出信笺匆匆浏览了一遍,他顿时微微一愣。

第二百零六章 礼多人就坏

按理说,明初原定下了官宦人家役使奴婢的定额,纵使公侯之家也只得用二十人。然而也就是洪武帝那时候严苛,自后来便渐渐松弛了。达官贵人家常有自愿写了投身文书投靠为奴的,更有人牙子领人来兜售,就是家生奴婢也不是小数目。这身契上头明明白白写着死契,只称呼上便只是丫头小厮养娘之类的混叫,官府也不管此类闲事。

倘若是顾氏愁他身边没人用,派了四个人过来却也寻常,张越却不曾想父亲张倬自己身边的人都不够使,却还惦记着他来。琢磨着信上那种隐晦的语气,吃了团圆饭散了年下的赏钱之后,他便披上了厚厚的大红猩猩毡斗篷转道去了前院花厅,却见那儿酒宴也已经散了,只四个健硕汉子正端端正正站在那儿。

张越身边有彭十三,还有英国公府的那些个家丁,都是精气充足武力过人的,因此第一眼看了他们的胳膊和肩膀,他便悚然一惊,心想老爹从哪里弄来的这四个精壮大汉。他若有所思地跨进门槛,那四人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齐刷刷地疾步近前下拜。

因父亲信上那几句话实在太过于费解,张越对这忽然冒出来的四个仆从实在是有些吃不准。吩咐他们起身之后,他便在花厅里居中的那张花梨木交椅上坐了,又随口问他们缘何跟了自己的父亲。谁知四个人面面相觑了一阵,一个体型稍稍偏瘦的汉子便趋前了一步。

“少爷,咱们不是新跟老爷的,算是老家人了。”

老家人?盯着这四张陌生的脸瞅了一阵,张越确定自己就算记性不好记不得张家上上下下那么多口人的姓名模样,但决计不会连新老都分不出来。就在他疑惑的当口,那汉子又深深躬了躬身,低声自陈之前三年跟的是袁方。有了这么一句话,他方才总算是真正明白了。

刘忠那儿借调的家丁他到现在仍然没还回去,还撒在外头办事,这会儿多四个应该算得上忠实可靠的生力军自然是好事。然而,细细数一数,他身边不是张家的世仆,就是英国公所借之人,这新来的顶多也只能算是父亲的心腹,竟是没有一个真正的自己人。以往在北京南京不能随便往身边搂人,刚到山东千头万绪没有时间,如今却是得用心挑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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