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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风流-第1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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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面说一面满斟了一碗酒一饮而尽,随即又冷笑道:“我家里的父兄只知道避祸,得知我被逐出国子监便让大哥带我回北京,竟是连到国子监问一声缘由都没有。到了地头就是一顿家法,根本不由我辩解!元节,你家里都是些有担当的长辈和兄弟,为什么我家里就是这样冷漠的爹爹和大哥?”

看到房陵喝酒仿佛是喝水似的,张越原本还打算劝两句,一听到最后这句话不由得皱了皱眉。而仿佛是那些酒的缘故,已经半醉的房陵无意识地嘀咕着昔日在家中如何如何,仍是一碗碗不要命地灌酒,到最后终于一头倒在桌子上昏睡了过去。

即便如此,张越依旧能听到那喃喃自语声:“李茂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会番人图谋不轨!”

第三百零二章 幸得益友

虽说把醉得不省人事的房陵直接送回家最为妥当,但张越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暂时把人送到西牌楼巷那座宅子去。清官难断家务事,即便他对房陵的父兄再有看法,随便插手房家家务事却不合适,所以,还不如指望万世节和夏吉这两个最最乐天知命的家伙能够劝一劝房陵,至不济也能凑齐三个臭皮匠一起想想办法。

当下他打发连生去雇了一辆车,载着房陵直奔西牌楼巷自己那座三进院子,在门口下车时正好看见有人出门。两边厢一打照面,他便认出了这个仍流露出一丝腼腆的少年正是曾经寄住在英国公府的方敬。他刚想打招呼,却只见方敬睁大眼睛瞪着他看了一会,忽然反身就往里头跑,嘴里还大声嚷嚷了起来。

“张四哥,你三哥来了!”

原本满头雾水的张越听得这一句,这才算是明白了怎么回事。和连生一起左右扶着房陵进门,他就看到了匆匆走出来相迎的张赳。从前最爱奢华的小家伙如今收敛了很多,身上只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槐蓝茧绸袍子,头上用一根红绒绳束发,若是单单瞧那俊俏的模样,竟更像是寻常殷实人家的宝贝儿子,只是院子里还有两个健壮的随从。

“三哥怎么来了?咦,这不是房大哥么?”

“四弟,老万和小夏不在?”

听到张越这么问,方敬连忙抢着答道:“万大哥和夏大哥都正在翰林院。他们是五日休沐一天,平日里都住在东华门外的一座院子里头,他们前日刚走,得等到大后天才能回来。张三哥是不是想找个地方给他醒醒酒?我这就去叫文伯烧水!”

见方敬要走,张越忙开口叫住了他。四下里一瞧,他顿时看出了一些门道,不禁眉头一皱问道:“这么说,老万和小夏成天都在翰林院中苦读,每五天才能回来一次,这里平日就你住着?该死,都是我糊涂,这两个家伙也该和我说一声,你小小年纪没人照顾怎么行!”

方敬见张越问话,原本还有些懵懂,待看到张越似乎恼怒,这才吓了一跳,慌忙连连摆手解释道:“三哥,是我自己愿意住在这里。英国公府虽说很好,可那儿太冷清了,下人说话做事都死守规矩,总好似隔着一层。万大哥和夏大哥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不少好东西,张四哥也时不时过来教我读书认字,还常常带家里的点心,我在这儿好得很。”

此话一出,不但张越愣住了,一旁扶着房陵另一边胳膊的连生也愣住了,四只眼睛都死死盯着张赳的脸,仿佛上头刻着花似的。张赳没料想方敬居然一嗓子把这些话都倒了出来,又被张越看得有些尴尬,只得老老实实地说:“我只是读书读得闷了,因为是三哥你答应的,祖母也想让我多和人交往,所以我隔三岔五就会来这儿坐坐,有时候万大哥和夏大哥回来,还会带我和方小弟出去拜会朋友。”

此时此刻,张越不禁感到自己把人交托给万世节和夏吉果然没错,这那两个家伙虽说爱说笑,但确实是可靠的朋友。当下他就吩咐张赳去叫人烧水,而方敬也不肯闲着,一溜小跑去西厢房腾出了一间干净屋子。等把醉醺醺的房陵安置好了,嘱咐连生在一旁守着,张越便来到外间,见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正背对自己站在那里说话,心中一动就没出声。

“小方,你大哥之前真的来过?”

“嗯,不知道他是怎么打听到我住在这儿的。他送了一大包衣服,都是茧绸绉纱之类的好料子,还给了我一包银子。我追问他如今在哪儿,结果他说什么如今帮大人物做事,眼下要下江南,还说以后若是发达了来接我……大哥从来要强,我实在有些担心。”

“我看这事情你还是告诉三哥,三哥素来聪明,兴许能给你出出主意。”

“可大哥在我面前很是说了些胡话,什么以后要让英国公后悔……自打我搬出了英国公府到这儿和万大哥夏大哥他们一块住,这才知道当初英国公夫人待我其实很好,可我这么一辩解,大哥就数落我忘本了,后来扭头就走,我根本追不上!”

听到这儿,张越自然而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干脆轻轻咳嗽了一声。见方敬和张赳齐齐转过头来,他便笑道:“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方敬,你大哥不过是说气话,你别一直放在心上,只需好好读书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对了,你大哥可曾说过那个大人物是谁,下江南所为何事?”

方敬如今不过才十三岁,他从小都是大哥护着,纵使遇到大变,他仍是得到了王夫人的庇护,之后搬到这儿来也一直受人照应,遇事自然不会考虑这么多。有了张越的安慰,他立刻感到心安了不少,待听到那一问便一五一十地说出了原委。

“大哥只是提到他如今替那位贵人打理产业。大哥当初就极其善于算帐,还曾经替一家当铺当过帐房,这才凑够了咱们来北京的路费,所以如今如鱼得水很受重用。至于他下江南的缘由,他只是提到那位贵人的基业原本在南京,要派一个妥当人去打理,大哥是自动请缨。其他的不管我怎么追问,大哥都不肯说。”

虽说这只是含含糊糊的信息,方锐在何处供职也不算什么大事,但出于谨慎,张越仍是一一记下了方敬这番话,随即又把话题岔开。闲坐说了一会话,张赳和方敬又拿来了窗课本子请教,他只得尽心尽力充当一个好兄长。如是一耗就是一整个下午,眼看天色已晚,酩酊大醉的房陵总算是醒了,却怎么劝也无论如何不肯回家,一力要在此处暂住几天,到最后张越只能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下来。

阴历九月末的北京自然算是入冬了,因此天色暗得格外早。打起帘笼出了堂屋,张越便感到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一抬头竟看见天空中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珠子。这时候,他顿时后悔之前不该急着打发走雇来的那辆马车。和张赳并肩匆匆来到外头,他缩了缩脖子正想打发连生去牵马,却瞧见原本空荡荡的门前竟是停着一辆车,赶车人的容貌异常熟悉。

“四少爷,这天阴下雪骑马不好走,老太太吩咐小的来接您。咦,三少爷也在,这下可正赶巧了!”

情知顾氏是担心下雪天冻着张赳,张越点点头之后就拉着张赳上了马车,又吩咐连生把那两匹马拴在车后头。外头寒风呼啸,车厢的角落里摆着一个小巧的暖炉,却是又避风又暖和,张越前几天晚上常常和杜绾商量到深夜,今日又是赶来赶去,即便马车行驶中颠簸得厉害,他竟仍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张赳抱着臂膀怔怔坐了一会,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偏头一看方才发现是睡着的张越一头碰在车厢的板壁上,即便这样竟还是没醒。想到前几天听丫头们说张越那院子里的灯天天都要亮到二更或是三更天,他顿时咬了咬嘴唇。

虽说有些事情祖母不曾告诉他,但他如今常常出门,自然有的是地方去打听。交趾眼下四处叛乱,单单今年,惨遭杀身之祸的知县和知州就有四个,甚至平叛大军的将官也颇有折损。即便有英国公张辅托付镇守交趾总兵官丰城侯李彬照应,父亲却仍是危若累卵。

人人都说皇帝雄峻威严不苟言笑,他却还从来都没见过。倘若他有三哥张越那样的才能,有张越那样面圣的机会,他是不是也能出口求恳,让皇帝赦免父亲张信?

“停车!”

两兄弟一个打瞌睡,一个发愣,待听得这一声喝顿时全都惊醒了过来。张越甚至顾不上眼睛干涩难受,直接将车帘掀了开来,正要发问时却看到拦下马车的乃是一个佩腰刀的锦衣卫军官。虽然如今漫天飞雪天色昏暗,但他仍是认出了这正是张府门前的那条大街。除了面前这个军官之外,一眼看去,赫然有无数禁卫如同钉子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之中。

心中狂跳的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镇定了下来,旋即就跳下了马车。见那禁卫满脸警惕地后退了一步,右手按上了腰刀,他连忙表明身份:“在下张越,和舍弟住在这巷子中的张家,如今刚刚从外头拜客回来,敢问这忽然封路是怎么回事?”

“张越?”那军官打量了张越一番,忽然认出了他,按着腰刀的手立刻垂下了,因笑道,“原来是小张大人,我竟是没认出来。今天皇上微服造访了保定侯府、泰宁侯府、安远侯府等等好几家功臣府邸,如今这封大街是因为皇上刚刚抵达武安侯府。虽说卑职认得您,但这戒严守备却不可轻忽,恕卑职得留您一会,请让车夫把马车停到这边来。”

得知竟是皇帝微服去了张家隔壁的武安侯府,张越顿时大吃一惊。然而,人家解释得清清楚楚,他不敢不信,因此那军官撂下了这话后,他哪里会开口相争,遂客客气气地拱手谢过,上了马车后便吩咐车夫跟着那军官的指示走。正当他沉思的时候,旁边的张赳却忽然低声问道:“三哥,皇上既然到了武安侯府,他会不会上咱们家去?”

眼见张赳一副期冀的模样,张越实在不好打击小家伙的兴致——朱棣今天造访的都是一些封爵的功臣,倘若把张家换成英国公府,天子肯定要进去坐坐,可如今的张家似乎还没那么大的面子。

第三百零三章 幸遇天子

因靖难之功获封公侯伯者有几十人,但这几十个武将如今是病的病死的死风光不再,出镇地方或是南征北讨的大多数都已经是第二代甚至第三代功臣。所以,武安侯郑亨年过六旬宝刀不老,却是如今硕果仅存的几个大将之一,深得朱棣宠信。然而,对于天子忽然登门,郑亨在最初的高兴之后却有些诚惶诚恐,竟是催着朱棣回宫。

朱棣端详着自永乐十二年北征之后就不曾领兵的郑亨,目光不由得落在了对方斑白的头发上,忽然觉得这颜色有些刺眼。然而,当看到郑亨那依旧健硕的身躯和满面红光的表情,他很快就丢开了那一丝伤感。比他年纪还大四岁的郑亨尚且能骑马拉弓拼杀,更何况他?

“当初靖难大军屡遭败绩,大家都说该退回北平,唯有你和朱能一力劝阻朕,如今怎么变得胆子小了?今天朕去了好几户人家,孟瑛比孟善少了担当;看到陈瑜,朕免不了想起刚刚去世的老陈珪;倒是柳升还正在年富力强的时节……看到你还廉颇未老,朕就放心了。”

郑亨昔日还是密云卫指挥佥事的时候就已经向朱棣密许投陈,之后跟着南征北战从未起过异心,听到天子这样的嘉许,他脸上顿时涨得通红,当下声若洪钟地说:“皇上,臣如今和当初一样,吃得下跑得动,上马拉弓下马拼杀都不在话下!皇上指到哪,我就打到哪!”

“好,好!你好好将养,朕将来少不得带着你们这些老将再次北征,荡平了那片草原!”

直到朱棣意气风发地带着随行禁卫离开武安侯府,站在门口相送的郑亨犹在震惊之中。虽说知道皇帝是难得的名将勇将,更知道那是永远都闲不下来的性子,但皇帝如今都多大年纪了,竟然还一心想着打仗?他这把老骨头丢在哪个犄角旮旯都不要紧,可国之天子频频御驾亲征……忽然,他看到护持皇帝的马队竟是忽然停在了大街上,这一惊登时非同小可。

由于是微服,因此朱棣今日只穿着织金云锦大团花袍子,外头罩一件银貂大氅,不过是带着百二十锦衣卫出宫,也就是想看看那些伴随自己南征北战的功臣。缺少了主人的英国公府自然不是他的目的地,至于毗邻武安侯府的张府则更是缺少那个资格。然而,他才一上马预备回宫,随行的御马监少监海寿就策马靠近了几步,极其尽忠尽责地奏报了禁卫刚刚拦下了张越兄弟的事情。因此,浩浩荡荡的马队行了不远就停下了。

既然是皇帝准备回宫,这一条大街早就被锦衣卫亲军清理得干干净净,因此,唯一留下的那辆马车自然显得极其显眼,更显眼的则是雪地上站着的三个人。摆手示意随从禁卫暂时留在那儿,朱棣便一抖缰绳带着海寿驰了上去,却是在离那三人数步远处停了下来。见他们慌忙伏地行礼,他便若有所思地拿着马鞭在手中轻轻敲了敲。

他早就认出了张越,目光直接略过了那个身穿褐色棉袄的车夫,倒是在张赳的身上打量了一番,因吩咐道:“朕这回是微服,不用那么讲礼数。下雪天冷,都起来吧。张越,你旁边的是你弟弟?”

要不是先头那禁卫不肯放人进去,又不肯放人走,张越决不会这大冷天杵在外头等着,起身之后闻听此问连忙答道:“启禀皇上,正是舍弟张赳。”

“张赳……你家老大老二都在军中,这大约是张信的儿子?唔,你家倒是好,两个大的都是好武,两个小的却喜文,看他那身子板竟是比你还单薄!虽说太平盛世喜欢文事是应当的,但文人也不要软绵绵的!杨荣金幼孜当初都随着朕北征,马上颠簸连哼都不曾哼上一声,若是没有强健的体魄如何打熬得下来?回头告诉你祖母,年纪轻轻吃点苦头没有坏处。”

由于下午出来的时候天气晴朗,张赳身上没穿多少衣服,此时站在傍晚凛冽的寒风中便显得有些单薄。他是第一次看到天子,平日里听人形容皇帝如何威严如何严峻如何让人望而生畏,但那只是人们的话语,无法转化成实实在在的印象。当皇帝近在面前开口说话的时候,他方才感到那种扑面而来让人窒息的压迫感,别说开口,甚至不敢抬头看上一眼。

张越深知朱棣的脾气,眼角余光瞥见张赳紧张得面色发白,便上前一步躬身代答道:“臣谨遵皇上旨意。不过,臣和舍弟虽说从文,但自幼英国公府便派遣家将教习,并不敢因文废武。虽说舍弟在武艺上没什么天分,但天天早起打上一趟拳还是有的,并不像他如今看上去那么孱弱。他只是第一次见皇上,慑于皇上威严,所以有些失态,还请皇上恕罪。”

“你倒是会替你弟弟说话!”心情不错的朱棣拿鞭子指了指张越,没好气地笑骂道,“他这年纪和你第一回见朕的时候差不多,朕如今还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回也是这么大的雪,还是在杨士奇家的梅园。你侃侃而谈说什么文武,末了还举荐了你大哥,朕可有记错?能够始终如一地兄友弟恭,好,很好!海寿,拿一件用不着的大氅给那个小家伙!”

等到海寿下马上前将一件大氅披在张赳肩头,见张越瞠目结舌仿佛有些不知所措,朱棣顿时觉得极其有趣,又抬手召唤了张越上前。

“护短也该有个度,你那个弟弟冻得嘴都发紫了,还说什么慑于朕的威严,临机应变也不要都用在这种小地方!朕三日后会召集六部和内阁商议开海禁之事,你把利弊以及各种细节都好好整理一遍,详细一些,呈上来给朕看……算了,朕让人到你家里去取。朕听说你写札记时和你那位新婚娇妻一同商议过?这倒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恰是一番佳话,但你需谨记,札记之事尽量不要声张。”

皇帝莫非是已经让锦衣卫查了此事?张越心中大吃一惊,面上却连忙恭谨地答应了。眼看朱棣带着海寿勒转马头扬长而去,一众锦衣卫侍卫亲军跟上护卫,不一会儿那浩浩荡荡的人群便消失在夜色下的街头,他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又转过头来瞅了瞅张赳。

那大约是朱棣自己用过的大氅,看上去半旧不新,披在张赳肩头竟几乎要拖到了地上。然而,更让人又好气又好笑的是小家伙那种茫然的表情,仿佛至今还没从那种极端的震惊中回过神。直到他上去用手在张赳面前晃了晃,又拍了拍那肩膀,方才听到了一声惊呼。

“刚刚我居然见着了皇上……糟糕,我那时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此时雪下得愈发大了,寒风裹挟着铺天盖地的雪花直往人脖子里钻。张越早就感到身上的衣服冻得硬梆梆的,哪里还有心和张赳罗嗦,也不答他,拖着人上了马车之后便吩咐车夫赶车。抓着张赳的手在暖炉上烘了好一阵子,感到那发僵的手指头终于会动了,他瞥了小家伙一眼,见其脸上极其沮丧,他以为张赳懊恼在皇帝面前表现不佳,少不得又安慰了几句。

毕竟养尊处优惯了,即便日日练武强身,又怎么可能比得上那些战场上摸爬滚打的铁汉子?就是他自己,在这冰天雪地里头站了半个时辰,手脚也已经冻僵了。

锦衣卫封了整条大街的消息早就惊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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