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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国时代-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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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若是季瑛知道了,不知又是怎样。哭定是要哭的,嗯,哭完了,笑可是也要笑的。

    她颠三倒四,胡思乱想了一番,发觉马车停下,原来前头到了一家小酒店。

    肩搭白手巾的小二早跑上来问:“两位客官要点什么?”

    兰芽道:“劳驾,给我做一碗汤面。”真金则七七八八,连汤带菜要了不少。

    不多时饭菜上来,真金抢着拿出手绢,替兰芽揩净竹筷上的水渍。

    兰芽低着头安静吃面,吃到一半忽然放下筷子,看着真金道:“咱们往后消消停停地去临安,只是你能否派人将我两个丫头送来?”

    真金听她肯开口,原是一喜,但听她要丫头,又有些踌躇。那两个丫头九歌跟冬雪他都是见过的,冬雪还好,九歌却十分难缠。何况眼前没人服侍,他便能与兰芽朝夕相对,若多加进两个人来,漫说走到临安,就是走到大都,怕也是白走。这话如何能应!

    想到这里,他便故作爽快,说这便留封信给后头的人,命他们去襄阳接人就是。

    说完果然跟小二讨来纸笔,写了几句话,当着兰芽的面递给小二,说少时有三位骑黑马的客官到这里,请将这封信当面转交。

    小二应承了,接过信便要放在怀里。兰芽伸手道:“请给我看一看。”

    小二把信给她,兰芽打开一看,上头写的却是蒙文。

    真金低头搛菜,眼中神情自是得意。他可不知兰芽得周察的七夫人教导,数日间已学会了不少蒙文。这纸上只写了一句话,又十分简单,她一眼就看懂了。

    那句话译成汉文乃是:尔等须缓缓而行,休惊好事!

    兰芽将信照原样折好,依旧递给小二,看了真金一眼,什么也没说。

    真金殷勤道:“咱们慢慢地赶路,走上三五日,若没什么差错的话,他们便能将人送来啦!”

    兰芽轻轻“嗯”了一声。

    真金拿过她的筷子,替她搛了一块鸡肉,轻声细语道:“你该多吃些。瘦成个纸人儿,可走不到临安,见不到心上人!”

    兰芽又“嗯”了一声。

    这顿饭真金吃得很是欢喜。他是想着:既然你肯开口,那便算打开了僵局。只须我锲而不舍,总有再见你轻嗔薄怒、笑语欢颜的那一天。

    可吃过饭上了车,兰芽又沉默起来。任他怎么挑逗,也不肯再说一句多余的话。真金这才知前路漫漫,渺渺茫茫,自己高兴得太也早了一些!

    到了晚上投店,兰芽吃过晚饭把门一关便再不出来。真金拿她毫无办法,只能在外头跟店小二闲话,拉了他陪自己喝酒。

    真金善饮,自到了宋地,把从前没见过的什么黄酒、药酒、花酒、果子酒,几乎已喝了个遍。小二哪里见过这般海量的人,一头流水价给他上酒,一头豁出了命去舍命陪君子。

    这正是“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他原想借酒销愁,岂知酒入情肠,统统化作春水涟漪,一圈一圈荡开去,内中都写着“兰芽”两个字。

    喝到半夜,店小二醉得直说胡话。真金叫人将他拖进去,自己也上楼回房。

    次日早起,又走了一天,晚饭时分便到了荆州。

    一进城门,便可见市集上人来人往,比襄阳和荆门都热闹了许多,看去全不像几个月前才遭过战火。真金暗暗点头,心道这里的官吏不知是谁,倒要禀报薛禅汗,好好嘉奖才是。

    因路窄人多,真金控辔留神,缓缓而行。走出不远,迎面来了三个妙龄姑娘,其中一个抬头看了他一眼,向同伴私语了几句,三人忽然咭咭咯咯笑起来。中间那个穿银红衫子的女郎将手一扬,竟将一串黑红黑红的大杨梅向他身上掷来。

    真金眼疾手快,稳稳接住了,拱手笑道:“谢姑娘厚赠!”三名女子嘻嘻哈哈,又打又闹地走远了,那掷果之人频频回首,还只管瞧他。

    真金不禁微笑,心道此地的女子好生胆大,不知是不是千载之前那位英气洒脱的孙夫人留下的遗风。

    他情知兰芽在车里瞧得分明,遂回头向她挤一挤眼睛,意思是说:“你看,你不要我,有人要我!喏,还送我果子吃呢!”

    兰芽自然不会理他,他早已惯了,也不觉无趣,手中抛弄着那串大杨梅,低声哼起了小曲,心绪似乎忽然开朗了许多。

    走出了市集,前头便是人家居处。喧嚣声渐渐小了,马蹄不疾不徐地踏在青石板上,声音十分好听。

    走过一家门首蹲着石狮子的黑漆大门旁,真金忽然勒住了马,凝眉仔细嗅了嗅,自言自语道:“好酒,好酒,嗯,这一家定是卖酒的。咦,为何不见招牌?”

    门旁一个黑须老者听见他说话,微笑着上前道:“这位公子,怎见得我家是卖酒的?”

    真金道:“没有十几二十几缸好酒,酒香断不会这般浓烈。所以在下猜测您家中卖酒。在下只是路过,如有失言,还请莫怪!”

    老者笑道:“哈哈,不怪不怪。只是公子猜错了,我家中可没有二十几缸好酒,连一缸也没有。”

    真金又仔细嗅了嗅,笑道:“那便是我的鼻子不灵光,闻错了。难道是别处飘来的?好像还是梨子酒的味道,又清又甜,还带着些许的梨花香。”

    他说完这番话,向老者挥了挥手,催马又行。却听那老者“啊”了一声,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事,也不跟真金告辞,慌慌张张地推开大门跑了回去。

    真金微觉诧异,也不多想,管自向前寻找客店。可走了几十丈,便听身后那老者呼喊道:“公子慢行!”

    真金回头一看,那老者气喘吁吁地赶来,正极力打手势要自己停下。他“吁”了一声,跳下车子问道:“老伯伯,可有事么?”

    老者站定了喘了半日气,满面笑容拉住真金道:“公子的鼻子不是不灵光,是太灵光了,请你进我家看一眼,就明白了。”一头说,一头拉马向后调头。

    真金奇怪至极:他适才说“不是不灵光,却是太灵光”,分明是说自己猜对了,但为何他家中藏得有酒,他竟不知道?

    他一时好奇心起,又见老者神情亲昵,言语诚挚,不像歹人,遂点头道:“好,我便随老伯去看个明白。”回头向兰芽道:“妹子,咱们去这老伯家中看看。”

    兰芽并未反对,“嗯”了一声。
40第四十章
    真金伸手将她扶下车来,跟着老者走进大门。

    老者头前带路;步履匆匆;片刻便将他二人带到了后院花园中。

    真金越向前走;便觉酒气越浓;走到一棵大梨树下时;他不待老者开口便指着树下一口黑洞洞的地窖说道:“在这里了!”

    老者哈哈大笑,夸奖道:“公子真乃神人!”此时连兰芽也已闻见酒气;只觉清香醇厚,令人心胸为之一畅。

    老者向真金解释道:“我家并不卖酒;卖的是梨。”说着向后面山上一指。真金这才看见远处山上密密生的都是梨树。

    “这梨园每年都能收上百斤的梨;比别家的又大又好吃。谁知去年本地梨子忽然大丰收,扔在街上都没人要;一颗也卖不出去了。我不忍这般好果子都去喂猪;便装了几十缸藏在地窖里,用黄泥封住缸口,想着或许能够久存。谁想放了半年,忘了个干净。适才公子说有梨子酒的香气,我才想起来——公子,你不嫌腌臜,下去瞧瞧?”

    真金此时已知定是梨子密封久藏,化而为酒,机缘巧合,偶成佳酿。

    这不能不说是一桩极有趣的事,他一时兴起,便想下去看上一看。一抬眼看见兰芽艳羡地盯着窖口,心中好笑,面上亦是微微一笑,说道:“我先下去,你别着急,慢慢地下来。”

    地窖下头有一架厚重的梯子,老者已当先下去。真金紧随其后。

    兰芽这几日已想得开了:真金若要回转大都,不该向南;既是向南走,总是愈走离赣州愈近。况且他原说要“巡抚江南”,只怕当真肯带自己去赣州也未可知——她想到与季瑛一步近似一步,便觉心中有了盼头,因此这几日虽始终不与真金搭话,但心思却已渐渐宁定。

    她还是二十不到的小姑娘,心性本来活泼开朗,自那日给捉进襄阳府衙,还从来不曾有心思瞧一眼热闹。如今虽说行动仍是不得自由,但真金毕竟不比周察,无须日夜悬心,寝食难安,所以面上虽冷,内力却多少算是恢复了几分往日性情。眼下见了这般好玩的事,也觉心头痒痒。迟疑了一刻,终是不愿错过,弯腰探身,踩着梯子一步一步下到了地窖里头。

    窖中酒气弥漫,中人欲醉。挨着墙一排一排放的都是豆绿色的大缸。窖口下面那只缸,缸口黄泥已被破开,借着上头天光,隐隐可见里头水波荡漾。

    真金与兰芽同时探头,定睛观瞧:只见碧旺旺绿莹莹,鲜润润嫩滑滑,简直就是一缸翡翠化在了里头!便是真金尝遍四海佳酿,也从未见识过这般好酒!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内立刻满溢醇香,恍惚之间,宛若置身雨后梨林。

    他双掌一击,喝彩道:“好酒!”

    老者道:“若不是公子一言提醒,这东西还不知要放到几时!可笑我家中老小数十口,加起来还不如公子一人的鼻子灵!”

    真金笑道:“不是在下的鼻子灵,岂不闻,‘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二人相与大笑。

    三人从地窖中出来,老者便问:“公子,你与令妹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真金道:“我们要去赣州。”

    老者道:“啊呀,荆州到赣州,总有数千里地,这一路战火连绵,两位可要吃辛苦了。你们适才赶着车,可是要去寻住处?”

    真金点点头。老者便道:“老朽姓何,虽活到这把年纪一事无成,但家里也还有几个使唤人。我与公子有缘,若不嫌弃,今日便赏脸住在我家里如何?我也好与公子喝几杯这……这……”

    真金笑着接过话来:“这‘佳酿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梨花春’!”

    老者大笑,连连点头:“说得好,正是!正是!”又手指兰芽道:“眼下正是蔷薇花期,老妻蒸的‘蔷薇花露’比市上卖的又纯又鲜,请这花朵一般的姑娘喝上几口,最是相宜!两位就住下罢!”

    真金见了那地窖里的梨子酒,本就馋涎欲滴,又见老者一番诚意,便欣然答应了下来。

    老者高兴至极,忙令小丫头送兰芽去见夫人和少奶奶,又大声吩咐:“叫厨房用心做几道好菜来!”

    荆楚地面,民风醇厚,萍水相逢而延入家中,殷勤款待,所在多有。因此兰芽也不以为意,反觉此处比客栈安静舒适得多了。

    真金与老者在前厅喝酒谈天,兰芽由几位女眷陪着在后院老夫人的房中用饭。这何家的“蔷薇花露”果然非同凡响——装在三寸大小的琉璃瓶中,软木塞子一拔起便是异香满室,沾衣不去。一碗水里用小汤匙挑上半匙,就香得了不得。

    何家女眷因兰芽称赞花露,特地带了她去瞧制法,教兰芽大开了一番眼界。

    原来是将洗净拿盐水泡过的鲜蔷薇花瓣装在一个红松木制、底部满是孔眼的甑中,再将甑放置在蒸锅上,上头用一只陶盆倒扣过来,严严实实盖住。

    灶中积松枝为柴,大火猛蒸。锅中热水蒸腾的水汽透过甑底的孔眼上升到甑筒中,浸润了蔷薇的香气,再向上遇到倒覆的陶盆,在盆底凝结成水。

    这水沿着盆面四下滴流,落入事先挂在盆周围的一圈竹筒里,冷却后便是方才喝的那“蔷薇花露”了。

    兰芽看得惊讶不已——她在闺中时也常常令九歌去街上买“蔷薇露”,“玫瑰露”,此时方知那一小瓶花露竟要耗费如此多的物力人工!

    兰芽与真金在何家住了一宵,次晨起来,人家又送了真金一坛酒,送了兰芽两瓶露并一大篓路菜。两人道了谢,上车又行。

    自荆州而南,一路水软山温,景色秀丽。加上正值盛夏时节——莺飞草长,杨柳春烟,当真能令人忘却旅途劳顿。

    晌午走到一处绿草茸茸的山坡时,真金道:“前面似乎没有吃饭的地方,我去拾些柴禾来。老何好像送了只鸡,天气炎热,虽是腌了的,也该尽早吃了。再吃两块冷饼子,凑合一顿罢。”

    兰芽点头答应。

    真金拾来柴禾点燃,将阉鸡连大瓷碗放在火上,从怀中取出饼子,大口大口吃将起来。

    兰芽将饼子泡在鸡汤里,也吃得津津有味。真金忽道:“老何将他们家的花露吹得天花乱坠,到底是什么样儿的宝贝,我来瞧瞧。”说着上车将花露拿了下来。

    兰芽只顾吃饼子,也不曾抬头看。忽听真金大声道:“这哪里是花露?分明是酒,老何装错了!”

    兰芽抬起头来,便看见真金将瓶中之物一饮而尽。

    真金喝酒向来如同喝水,可这一小瓶酒喝下肚,他惊奇万分地“咦”了一声,白皙的脸庞上立刻泛起了一层红晕。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瓶子,皱眉道:“这是什么酒?好辣!啊,头有些晕!”说着踉跄几步,坐到了草地上。

    兰芽吓了一跳,心道:难道这瓶中不是花露,也不是酒,竟是毒药?

    啊,难道老何知道他是蒙古人的燕王,要毒死他?

    便在这时,真金低低□了一声,身子一歪,躺倒在了地上。

    兰芽愣了半日,走过去用力摇他的肩。他挣扎着睁开眼睛,耳语般说了句:“别吵”,随即又闭紧了双眼,一动不动。

    兰芽捡起他掉在地上的瓶子,小心放在鼻端闻了闻,只觉辛辣之中似又裹着几分甜香,实在辨不出是什么。

    她丢下瓶子,又来看真金。他面色潮红,鼾声阵阵,竟是睡着了!

    兰芽皱着眉头想来想去,委实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者若真是识破了真金身份,即便心存忌惮,不敢当面下手,但也不该将毒药下在原是送给自己的花露瓶中啊。毒死了自己事小,毒不死燕王,所为何来?

    若不是下毒,像真金所言,是弄错了,将酒当做了花露——那也不对啊!兰芽见识真金的酒量何止一回两回,慢说三寸的瓶子,就是三尺的大缸,也绝喝不倒他。这……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兰芽前后看了看,荒郊野外,阒然无声。

    照理马车停下许久,毫无动静,后头的护卫早该过来察看。但偏偏真金昨日有令,教他们“缓缓而行,休惊好事”,因此护卫生怕一不留神,惊散了交颈鸳鸯,惹得王爷大发雷霆——是以这里迟迟不走,他们也就远远地在后头跟随,绝不多事上前来问一声。

    真金既沉睡不醒,兰芽自然想到逃走,但只稍一动念便即打休。

    坐下来将手中饼子一口一口吃完了,爬上车子坐下,将车帘掀起,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真金,要瞧他究竟是醉是睡,是死是活!
41第四十一章
    真金睡得很香;偶尔嘴角轻轻牵动,手掌一忽儿摊开;一忽儿虚握成拳;像个小孩儿似的。

    拉车的马就是那日买的白马;赶了几天的路,总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自自在在地在那里啃食青草。偶尔看一眼真金和兰芽,似在诧异。

    真金这一觉直睡到日影西斜。他打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坐起来;扭头看一眼兰芽;皱眉道:“妹妹;我头疼——我这是怎么了?”

    兰芽忙从车上爬下,站在他身边远远地问:“你是怎么了?”

    真金道:“头疼!”

    兰芽道:“你喝了那瓶‘蔷薇露’里的东西;就睡到了这时!”

    真金挠挠头道:“岂有此理!你把那瓶子拿来我瞧。”兰芽用手一指:“就在你身旁。”

    真金拾起瓶子,闻了闻,咋舌道:“这酒好烈。我从未醉过,今日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嗯,喝下去,就像喉咙里一道火线烧过,虽辣得紧,却也痛快!”

    兰芽迟疑道:“这当真是酒?”真金宿醉未醒,只觉乏力,想站起来说话,用手撑了撑草地,又颓然放下,说道:“你以为是什么?”

    “我以为是毒药!”兰芽小声说。

    真金一听这话,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左右看看,空山无人。

    他向前走几步,盯着兰芽问道:“你为何不逃?忙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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