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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剑奇僧录-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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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地看着,口里却叫道:“董老头儿,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那批客人却已转瞬退完,小苦儿一挠头、冲董半飘道:“快点还我裤子来。”
他这话一落地,屋里就响起了一阵银铃样的笑声:“奇怪,师兄,你说那老头儿提着那小孩儿的裤子干什么?”
这声音蓦地传来,连董半飘都吃了一惊。他抬头望去,只见靠柜台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已坐了一男一女。那两人年纪都不大,男的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女的更小,只有二十一、二。那儿灯影昏,看不清两人具体面目,只见那男的穿了一身蓝,女的却穿了一身红,都是锦缎小袄,这么冷的天气,看起来虽然利索,未免显得薄薄的。女的正笑语晏晏,——正是她在说话,——那边的少年留心,注意到他们就是堂中客人刚刚退光之时从厨房悄无声息地溜进来的。
小苦儿只穿了条衬裤,猛地见到房中多了个女客,脸上不由一红。但他天性惫赖,马上笑嘻嘻道:“正是,连那位大姐看着都害羞了,董老头,你为老不尊,羞也不羞?”
——明明是该他羞的,他却左攀右扯,一副恬不知耻的赖皮相,惹得那红衣女子不由一笑。恰巧,在她那一笑之际,她头顶上的油灯灯花忽然爆了一爆,瞬间一亮,照得那一笑灿若红荷。小苦儿只觉眼前一亮,伸手一扯他的少爷,喃喃道:“少爷,少爷,那姑娘是个天仙。”
那女子不由笑得更好看了。
董半飘却没工夫看那女子笑得好不好看,沉声道:“二位何人?”
那女子一笑,冲那男子道:“师兄,看来咱们关外是来得太少了,看了咱们的衣服佩剑,还有人猜不出咱们是谁,咱们的招牌可不够亮啊!”
正说着,门外马蹄声已近,董半飘面色转为凝重,一拉开门,就向门外望去,只见远远就有两匹马跑来,虽在夜色中,也见到其身高腿长、极为骁骏。耳中就听到那女子口里唿哨了一声,那两匹马一声欢嘶,就冲这儿跑来,近了时才看清,两匹马都是空鞍。董半飘已知对方是谁,一关门,转身冲那两人‘嘿嘿’道:“您二位倒是有心啊!——原来二位就是名驰北五省的‘青红双剑’。”
小苦儿向那男女二人腰间看去,果然一人腰间悬了一柄宝剑,女的是青鞘,男的却是鲨鱼皮制的红鞘,看来是他们成名的宝贝。只听那女子笑道:“我兄妹就是好奇,怎么从十里铺到这儿,一路上会猫叫不断,估计是被什么地头蛇把我们盯上了,不由就空着马鞍儿让马儿在后面慢慢地走,自己人先过来看。没想、原来是——董二当家。”
她说到‘董二当家’几字时、口气明显一顿,分明语音里隐含轻蔑。董半飘脸上一怒,他出身不正,最恼的就是这些名门子弟的高傲劲儿。只听那女子已接着道:“小女子覃红帘,那是我师兄张溅,这里有礼了。”
‘五凤刀’中弟子已有人不满她语气倨傲,当下鼓噪起来。只见那女子丝毫不惧,反冲她师兄道:“师兄,招牌不擦不亮,咱们也该练练,不然、咱‘青红双剑’的名号出了关、只怕却要被些狗眼看低了。”
‘五凤刀’中子弟不由愈怒。覃红帘说着、已走到堂中光影下,略略筹思了下,双眉微蹙——众人这时才看清她,所谓灯下看美人,只见灯光下她的脸红红的,一双手的十指却纤纤细白,柳眉杏眼,猿臂蜂腰,走起路来袅娜多姿,果然十分十的明媚艳丽。加上她腰佩短剑,于妩媚中更露出一股英飒气概,果然是名家子弟风范。那原本暗黑的酒馆似是一霎间也被她的一身红衣照亮了。
那些‘五凤刀’的子弟有些就不由嘴唇发干,有的伸出舌头去舔。那女子想来已见惯了男子初见她时的这般模样,似颇为得意,回目一转,却见那边桌上剩下的唯一的客人、一个轻裘少年却仿佛对她视而不见。她这时无工夫理会,和她师兄一语方完,就见她已拨剑。她着红衣,用的却是青剑,堂中只见青光一闪,迅影如幻,她已一剑削向身边一盏油灯的灯蕊。只见那灯蕊一爆,她一剑竟把那细细的灯蕊劈为两半,这是名家剑术,眼法身段、轻重缓急之处,端的做不了假的。只见一点星火就沾在了她的剑尖上,居然在她剑上明了起来。然后就见她红衣连晃,直跃向屋顶。屋顶横梁上俱是一盏一盏已有些油垢的灯笼——那本是店家为了婚庆喜事、或遇年节才点燃的红灯笼,这时就被她这么以剑度火,一盏盏便亮了起来。‘五凤刀’门中子弟一个个仰头看去,只见大厅顶上红影翩跹,剑光到处,就是一盏灯笼被点燃,厅内渐渐亮如元宵,那女子凌空飞舞,也真的宛如飞天。她的轻身功夫好,这还在其次,难的是她的衣襟带风之际,怎么能让剑尖那一点火苗保持长燃。只见酒馆里跑堂的、掌柜的、加上大师傅不由都看呆了,连‘五凤刀’的子弟也不由暗叫一声‘好’。小苦儿眨巴着眼睛愣怔无语,推着他家少爷让他去看。
那女子的师兄坐在一边只含笑不语,然后就见覃红帘轻轻落地,笑冲她师兄道:“师兄,你也该亮亮招牌吧。”
她师兄却比她稳重得多了,只含笑抱拳道:“在下太原张溅,江湖朋友胡乱赠过个绰号,叫‘绯红剑’,见过董二当家了。——不知董二当家这么晚还逗留在这么个小镇,是等我兄妹吗?”
他话说得客气,也没动家伙,但有他师妹刚才的出手,声势就已足够了。都是会家子,见一知二,师妹已修为如此,当师兄的总不见得还弱过她?小苦儿见董半飘神色,就知这家伙的来头只怕比方才的‘黑门神’与乌小七要大得多。董半飘布局失措,时间上没找准,还没布完局时让人撞个正着,再加上那女子覃红帘先声夺人,一时应对倒也颇费筹踌。——说起这‘青红双剑’,最近这几年,可是声誉雀起。‘绯红’‘淡青’,艺出峨嵋,两兄妹又都出身世家,常年在太行、吕梁一带行走,绿林中人,提起山西太平堡,说起他二位,没有不谈虎色变的。本来董半飘也不愿得罪他二位,要不是他大当家胡半田这次手头的事儿极为重要,他也不会惹上这对师兄妹。只见董半飘沉吟了下,‘啃’了一声道:“老朽确是闻听二位侠驾经过,专在这儿候着二位的。实在就是要知会两位一声——我们大当家胡半田和‘海东青’的老大龚海儿正在前面‘八面坡’有一场恩怨要了断,场面颇大,不希望江湖朋友打扰。大伙儿都是道上人,希望两位能够错过这条路就错过这条路吧,以免无谓伤了和气。”
他这话也说得极有技巧,避重就轻,完全避过适才酒店中人谈到的那段江湖隐秘不提,有意试探试探这师兄妹二人知不知道那个消息的意思,此来是不是另有目的。如果不知,倒真的不必动手多结仇家了。
说完,董半飘一脸端正地望着那师兄妹二人,一言不和,只怕就是一场恶斗了,他这边人手不足,心下可真正全没把握。没想张溅沉吟了下,居然道:“原来这样,江湖道上有这规矩,即然你大当家有事,我师兄妹也不想无故开罪,预人争斗、听人隐秘,明日避开就是。”
然后冲他师妹说道:“帘妹,咱们一路疾赶,怎么还是没见到那个人的影子。唉、你说他真的是出山了吗?出来后怎么会往这关外而来,他的行踪一向很少出关的呀。唉、就是找到他,也还不知他肯不肯接咱们送的这封信呢。他那青骓虽快,但已有两日未见踪影,咱们已经追过了头也说不定。反正这条路大概是去绥远的唯一一条路,前面即然有事,咱们就在这儿等他一两天也成。”
他师妹也脸露犹豫,沉吟道:“如果找不到他,那十三个恶人只怕真的无人能镇得住了。好、咱们就在这儿等他两天也行。”
董半飘也没想到怎么今天这兄妹会这么好说话,听他们口气这次出关象不是为了自己手头上的那件事,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影。但一听到他们要在这儿等一两天,不由眉头又是一皱,忖度了下,知道这时开口不便,但事关重大,还是开口道:“二位、这兴隆集这两天我们大当家也定了下来,要和龚海儿有点事儿,两位看看能不能退后一步、或是绕道而行?”
他自己都知这一句话说得太也过份。果然、一语落地,张溅还没说什么,覃红帘已经双眉一竖,脸罩寒冰,“嗤”了一声道:“怎么,照二当家的意思,我兄妹是进不能进,停也不能停了?辽东道上新添了个规矩——只要你们胡半田打上个喷嚏、所有江湖中人都得退避三舍了?好大的威风啊!”
她这一发威,真的有如一只胭脂虎一般。董半飘脸色就一沉,才待说话,却见张溅也定定地道:“董二当家,你们做得也太过份了吧。绿林规矩,两帮火并,不扰平民。这兴隆集就算你胡大掌柜的地盘,但也是个镇子口,住的可都是平头百姓。你和‘海东青’怎么斗我兄妹管不着,但要是伤了平民,我师兄妹可就不能不管了。”
小苦儿一见又有好戏要上场,不由大是兴奋。这‘青红双剑’看来来头不小,他就想看看他们工夫怎么样,正想拨柴架火,好好挑拨几句,后背猛觉阴森森的,一股冷风吹来,只听小苦儿大大地打了个喷嚏,身子抖了一抖,叫道:“董老儿,还我的裤子,好大的北风。”
小苦儿原本是想添乱说笑话,说完之后,却真的觉得身子猛地一凉,似乎寒风一闪,直刺入骨,不由回头就向身后望去。他身后就是‘黑门神’先前逃命时在窗子上撞出的那个大洞,这时也没堵上,风就是在那儿灌入。小苦儿向窗口一望,忽然大叫了一声:“哎呀妈呀!”叫完就身子吓得一缩,直往他家少爷身后躲去,说:“少爷、少爷、你看、鬼、鬼!”
他一向大惊小怪,众人也不打算拿他的叫声在意的,但这一声象是分外真切,叫得全场之人神经一颤。叫过之后,除了北风嘶嘶,就听见小苦儿上下牙床打架的声音。众人不由齐都回首向那窗外望去,都是胆子不小的人,却也忍不住齐齐吃上了一惊。——只见黑洞洞的窗洞外,这时多了一张人脸,那是个瞎子,北风吹拂,几缕白发在他尖尖的额头上飞舞。他的脸色惨白,一望之下,都分不清他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最恐怖的是他的那双眼,和一般瞎子又不同,那里面什么也没有,竟是两个黑洞。你的眼神投进去,就象被吸了进去,又有一种让人觉得自己猛地看进了一个人的脑髓的恐怖,那种感觉无以描述。他微微张着嘴,伸着耳,他只有一只耳,似在倾听。只见他一张脸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那只耳朵。嘴里的牙也没有,一触目之下,嘴巴就只见到一个黑洞。这洞和一双眼构成的三个黑洞,没有人见过这样只长着三个黑洞的脸。他的鼻孔还在翕动着,他的脸给人的恐怖就在于‘光’,只有洞,让人一看就看进去,似乎连鼻毛都没有。覃红帘也算久走江湖,一向自负胆色,这时一看之下不由也觉身上倐地一下凉溲溲的,退后一步,低声叫道:“师兄!”
她师兄和董半飘的惊讶也不比她少,齐齐盯着那张脸,手不由自主按住了腰间。似乎世界上所有的惨苦都集中在了那张脸上,那每一道皱纹、每一个黑洞都是这世上让人不忍触目却又无法逃避的一场苦难。那瞎子似乎也觉出了这屋里的一静,张了张干瘪的嘴巴,翕动了两下,才发出一个干涩的声音——“这里、是酒馆吗?”
那声音也象一个三年没开口说过一句话的人说出的一句话。他的一切惨苦、残破似乎都是对在座的每一个人的健康与完整的一场鞭笞。小苦儿颤声道:“鬼,少爷、是鬼!”
只有那少年愣愣地看着那张脸,没觉得害怕。因为有另一种情绪压住了那份怕,那是——同情。他握住小苦儿的手,轻声道:“别胡说八道。”他一直很少开口,这时却充满同情的对那瞎子说:“没错儿,这就是酒馆。您——要不要进来喝上一杯?”
他拚命压制着自已口气中的同情,生怕被那瞎子听出来伤着了自尊。
那瞎子似乎也惊异还有一个人没被自己的形象吓着,连连点头。想来是冷,他扶着拐杖的双手一直在抖,拐杖头儿在地上响得‘得得得得’的。那少年就一推小苦儿:“那位老爷爷看不到路,你快去扶他进来。”
他的口气里颇有焦急。小苦儿想用手指着自己鼻子问“我?”看他少爷不象是开玩笑,他就想笑、嘴唇动了几下都笑不出来。有心不去,可他从小就不忍拂他少爷的意,居然双膝直抖地真的走向店外。店外路黑,加上小苦儿心中害怕,很有一会儿,才把那瞎子扶进门来。一刻之间,只听到瞎子拐杖声橐橐的,加上小苦儿牙齿打战的声音。那小苦儿与那瞎子掀开门帘,已不似刚进店时的飞扬。他没穿外裤,光穿了个靴子,衬裤想来也有几天没换,上面还隐隐有点污迹,又扶着这么个瞎老头子,场面一时极为怪异。那少年看着他把瞎老头儿扶到旁边一个背风的桌子边儿坐下了,才冲小苦儿点头一笑,小苦儿忙不迭的走了回来。少年低声冲他笑道:“你很勇敢嘛!”
小苦儿得他少爷夸奖,后背挺了挺,也想作出份英雄样子,无奈牙齿还是止不住地打颤,就这么苦笑道:“那圣人不是老是说,挟泰山以超北海、是不能也、非不为也,为长者折枝、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吗?”
他也够赖的,到这时还想说笑话,可这笑话已说得不是很还原了。那少年拍拍他肩膀,意似鼓励,又叹了口气,吩咐店伙给那瞎老头儿送一份红糖姜水,给他驱驱寒,他要什么吃的,就给他送点儿,在他这里结帐。一时、店内紧张的空气倒被这瞎老儿的出现打断了。那红衣女子本来一早就已注意到这少年——当时她一剑燃灯、艳惊四座时,就只这少年对她视若无睹;这时见他对一个素不相识的瞎老头这么好,不由注目把他好好看了看。只见那少年还也只十七、八岁的样子,斯文凝静之中不乏一丝稚气,和她一向见到的江湖侠少很有不同,不没有普通书生的酸弱之气,不由把他多看了几眼。
那少年并没察觉人在看他,小苦儿这时已缓过神来,眼睛一转,已瞧到了,用手捅了捅那少年,轻声笑道:“少爷,完了,您的胭脂劫只怕来了。”
那少年一回头,与覃红帘的目光碰了个正着。覃红帘笑了笑,那少年不由脸上一红。覃红帘就觉得心上一跳——这一跳好无来由,跳过了心头还蹦蹦的,比一口气练了三遍‘清和剑法’后的心口还乱。覃红帘不由也脸色微红,也侧过了头。她师兄正跟她说:“师妹,你说……”
覃红帘全没听清,脑子里还全是那少年脸上一红时的影子。直到她师兄说完,她还在低着头忖度:他是谁?不象是董老头儿那边的人;看他的气度,又不象江湖中人物;说他文气吧,又有那么点不象——那么,他到底是谁呢?
她可能自己都没觉得,她想这些时,唇角有一丝隐隐的笑意,那是一个女孩儿情窦初开时的笑,如昙花一放,这样的笑,在人的一生也只有一次。在这辽东酒店的油灯垢影里,满座豪雄,剑气刀光,谁知已悄悄绽放开了一朵女儿心事。
见到的人也只觉她这一美美得玄妙,我们总是能见到涟漪的开漾,但有几人能猜到涟起的原因?满座都在说话,偏偏覃红帘什么也没听见,她只听见一颗小石子在她自己也几乎从没发现过的心湖里沉了下去、沉了下去。直到她师兄大喝一声:“帘妹!”伸手一带,把她带开,才惊觉身边一股掌风掠过,却是‘五凤刀’中已有人向她出了手。不是张溅把她带开,名驰一世的‘淡青剑’覃红帘几乎阴沟里翻船,失了手。
她一回过神,这时才看到满店之中的人已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她师兄已和董半飘动上了手,而董半飘十几个‘五凤刀’弟子也已涌了进来,长刀短刃,一下下往他们身上招乎了下来。其中一个人喊道:“二当家,点子很硬,怎么做?”
只听董半飘叫道:“凡店中人,一个都别给我放走!叫后院儿把大六儿派个人给我先送到大当家那儿去,那帮客人也带着。这屋里的人,一个都别跑了。”
覃红帘一怒,她看不惯的就是绿林强匪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架式。但‘五凤刀’的门下也确实扎手。师兄斗那董老头虽未出全力,但看得出董老头也还在意存试探,两人这一动上手,说不好没有个千把招分不出胜负。至于‘五凤刀’这其余弟子,果然非同一般江湖小窃。一旦惊觉覃红帘虽为女流,但手下的功夫却是不让须眉,早一声呼哨,又涌进二三十个好手。他们也是有备而来,且练得专门有对付强手的剑阵。覃红帘虽剑利身轻,但只先伤了一两个,一时也难建寸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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