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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风流-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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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中后一共十二进,一百零二间房。进与进之间,在二楼的分隔处又有浮桥连通,若真遇贼人,只需把前面正门与偏门一闭,部曲张弓引箭,十倍而不侵。自三国以来,江东便是豪强的天下,豪强可为英杰,亦可为贼人。是以江东士族便因地制宜,庄子兼具两种功能:聚家、防贼。

    刘浓边走边打量,因久不住人,庭院森森,特别是穿行于进落之时,两边皆是黑洞洞的屋子,里面爬满了蜘蛛网。刘氏胆子小,一双手把他抓得死紧,要不是后面跟着一群下人,她恐怕早就一把抱住他吓得哆嗦了。

    刘浓笑着安慰:“娘亲,等日后,人会越来越多的。”心中则暗道:这个庄子,虽然有些破旧,可若是放在别处,至少能卖三百万钱了。要是在建邺,那千万钱也买不来!

    进了后院,紧密的布局为之一换,宽宽广广,一眼能看见背后的青山。落日洒进来,注了一层金黄。亭台和花园都打扫得干净,后面的三面两层木楼亦是焕然一新,想来是刘訚先行整修了后院。

    刘訚引着他们踏上正中二楼,低声道:“主母,小郎君。中楼共有十二间房,都已整修过,尽可休憩。”

    推门而入,屋内铺着崭新的苇席,竟然各式家具都有,屏风、香炉、帏幔,就连一些女子的必需之物亦尽皆齐备,床上亦铺着簇新的寝被。

    走到偏室,有一间屋子明显略大,内外三间,外面有侍女的陪榻、铜镜、还有胭脂;里面有书台、琴台和卧室。

    刘浓看着矮案上寥寥升起的一品沉香不语,刘氏一张脸却笑得欢腾,喜滋滋的问屋外的刘訚:“这些都是你买的?百万钱怎够啊!”

    刘訚知道主母的心意,在外高声答道:“回禀主母,钱确实不够,多赖杨小娘子,这些必备的家什,都是杨小娘子遣人去购置的。就连买庄子的钱,杨小娘子也出了一点……”

    “哦……”

    刘氏拖长了声音,一双好看的柳叶眉轻挑轻挑,看着刘浓盈盈而笑,嘴里则说道:“虎头,杨小娘子和咱们真的好有缘啊……”

    巧思也帮腔:“是哎,就连我都有两盒胭脂哦!”

    刘浓苦笑,扶着娘亲到她的屋内休息,见她还想说话,便低声道:“娘亲,孩儿知道娘亲的意思,这便去见过杨小娘子。”

    刘氏抚着他的脸,柔声道:“虎头,可不许板着一张脸,我们亏欠杨小娘子实多。杨小娘子一个弱小女郎,从北地来到江东,也不容易。咱们能帮的当然得帮,切不可做忘恩负义之人哪……”

    弱小女郎?

    刘浓无语,就在刚才,他那灵敏的直觉又有动静,察觉到在西楼上,隐隐约约的有青袍闪现。杨小娘子到底是什么人,他不敢去想。可如今看来,还真如娘亲说的,有缘,避不开呀。

    一抬头,发现刘氏正满脸是愁的看着他,秀丽的眉轻轻的皱着,有着深深的担忧。他只能笑道:“娘亲放心,孩儿理会得,您先歇着!”

    说着,便走出了内间,将及门外廊上时,他揉了把脸,把头上的青冠正了正,再拂拂袍衣下摆。待一切都尚好时,踏进木廊,不用下楼,直接转角而至西楼。

    碎湖本要跟上,可刘氏在屋内一声轻唤,将她唤了进去。

    西楼!

    西楼的廊上明镜如水,刘浓目不斜视,风袖挥得飞快,木屐踩得崩崩响。有人迎面而来,是夜拂和嫣醉。

    嫣醉叉腰,指着他,要说话。夜拂轻咳一声,暗中拉着她,朝着刘浓欠身,浅声道:“见过小郎君,我家小娘子知道小郎君回来了,请小郎君过去。”

    嗯?

    这倒底是谁的家!怎么有种反客为主的感觉啊。

    刘浓暗中吸了一口气,跟在她们的身后,向廊中走去。琴音响起了,很清很悠,亦很漫,像一只素手,轻拂着人的思绪。他的袖子挥得慢了,木屐也踩得低了。不知不觉,就已经来到门口。

    门口有两婢,一个叫革绯,一个叫红筱。

    夜拂朝着屋内,低声道:“小娘子,刘小郎君来了。”

    “嗡……”

    琴声停了,那独特的声音从屋里漫出来:“请他进来!”

    稍待几息后,刘浓脱了木屐,踩着苇席上碗大的蔷薇花,直行。刚刚走近百花屏风,便见一个青袍人正缓缓起身。

    左肩有剑,一束白海棠。

    他起身之后,再次顿首,然后转身,懒洋洋的朝着刘浓行来。擦肩而过时,他漫不经心的低声说道:“我,在外面。”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刘浓在刹那间,毛骨悚然,觉得脖子一阵阵发凉。忍不住的抬头,迎上他回斜的一眼。

    刺眼!

    刘浓眯眼,只有这样才不会让自己显得胆怯,可他却轻笑一声,撤走了眼光,摇向屋外。

    “小郎君,请坐。”

    声音飘来。

    刘浓微微闭了下眼,深吸一口,走到杨小娘子的面前跪坐,眼睛注视着案上的燕踏兰花熏香炉,稽首道:“刘浓,见过杨小娘子。”

    这次,杨小娘子没有避在屏风后面,坐在刘浓的对面,一双素白如玉的手,从琴弦上撤下来,缓缓的叠放在腰间。面上依旧遮着丝巾,雪白襦裙铺洒。

    那手真好看!

    她撤手的时候,有一缕晚霞的余光,从窗口透进来,晒在上面,根根手指浑圆葱白,在手指的尽头,四个浅浅的窝,能凝住任何人的眼。

    她慢慢的还礼,缓声道:“小郎君,为何不问,不觉有奇?”

    奇怪,当然奇怪!

    刘浓本低着眼,听得此言,顺势一抬,随后立即怔住了。这是什么样的眼睛?除了黑就是白,再没有半点的杂色。在那黑的中央,似乎有两个漩涡,扯着你往里探,一探进去就再也拔不出来。暗中狠狠的掐了一把自己的腿,脱身而出。

    身子打了个顿,激淋的向后一仰。

    她不作声,仿若早已司空见惯。只是顺手提起了案上茶壶,浅浅斟了半碗,自己端了,微微揭开丝巾一角,浅抿。

    咕噜。

    刘浓不争气的吞了一口口水,她听见了,眉尖微挑,把茶碗重重一搁。刘浓汗颜,他只是觉得有点渴了。

    半晌,刘浓道:“杨小娘子对刘浓数有大恩,屈身驾临,寒舍生辉。只是蔽舍简陋,刘浓也尚年幼,礼数也多有不周,还望小娘子莫怪。”

    杨小娘子淡声道:“无妨,尚好,犹似自家!”

    刘浓顿住,真想去拿茶壶,好把胸中这口气顺下去,可又觉得不妥。半天,心下一狠,低声说道:“嗯,尚好就好。只是,只是不知,杨小娘子,意欲住多久?”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低不可闻,连他自个儿都听不清了。没办法啊,他能面对名士的诘难而不畏,却打心里惧怕这个西楼的杨小娘子。

    说完了,他整个人都焉焉的,心中暗骂:有什么好怕的,越怕越来,不行,不能怕她。

    忍不住的干放了一声嗓子。

    “嗯呃!”

    顿时,静静的屋子里,飘满了那声干嗓子,他唰地脸红了。屋外,传来了女婢们压低的笑声。再一转眼,发现对面的杨小娘子也在笑,能看见嘴角处的丝巾,微微歪着。

    刘浓急道:“我,我……”

    我不出来了,乱了,越来越乱,完全落在了下风。

    杨小娘子没有趁势追击,待他平复了,给他斟了一杯茶,轻轻一堆。刘浓下意识的接过,胡乱的喝了,觉得心里顺畅多了。

    杨小娘子轻声道:“怕是住得时日尚久,不过小郎君宽心,西楼的用度自有西楼自行筹备。小郎君新近收了不少流民,现已是秋天,待到来年收成,尚有将近半年。不知小郎君,作何打算?”

    唉,底细让人摸得清清楚楚,这仗如何打?还杨小娘子二十万钱,他还有近一百八十万钱;再加上靠着海,可以打些鱼,养活这四十来口人当然够。可是,既要建园子、开荒田,还再想干点别的,恐怕就捉襟见底了。流民不能不收,将来还得靠他们。酿酒和别的,也都要钱。

    钱,还是不够啊。

    怪不得在太滆,刘訚会有那些需要钱的建议,看来他是早就打算借杨小娘子的力了。说不定,还是这杨小娘子的主意。

    嗯,敌不动,我不动。

    刘浓不作声,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的饮。

    等了一会,杨小娘子说道:“若是缺少财物,我愿相助,但亦有条件,我将长住。西楼的人,附属东楼荫户,对内自主。如今局势混乱,亦不用劳烦小郎君上籍。待查籍之时,我西楼自会驱舟入海,核查之后再回。至于下人们的口风言语,我愿拜夫人为义母,若仍有差池,自有我西楼自负,不劳小郎君挂怀。”

    说到这里,她顿住,直视刘浓,等着他问。

    刘浓的眉毛急跳,脖子上的凉意越来越渗,有人在门外弹剑!这是亮白刃啊,早就知道杨小娘子有问题,哪有士族女郎擅长跳舞的道理,哪有士族女郎带着一批剑客的道理,哪有这样的弱女子!

    而且听她的言语,她们还注不了籍,便是北地的庶族,只要能出具北地的籍书,愿意等待,亦都能注籍。就连荫户也得注籍,可她却宁愿驱舟以避核查,她到底在怕什么?

    “叮!”

    弹剑声再响。

    刘浓额间细汗渗出,暗嘱自己不能乱、不能惊,重重的一个稽首,沉声道:“还请小娘子,言明身份!”

    ……

    半炷香后,刘浓一脚轻、一脚重的踩出了西楼,伫立在转角处,仿佛还能看见那束白海棠。杨小娘子说她叫杨少柳,家在洛阳,因南来仓皇,籍书丢失,亦没有别的人可以证籍;更不愿四处流徙,所以只能荫附;而不愿上籍,是怕麻烦。那青袍白海棠叫李越,是她的家随护卫。这样的护卫,她一共带着十八人。还暗示刘浓,他们孤儿寡母新建士族,人多且杂,没有可靠的部曲维镇怎么能成。

    这是威胁!十八个,都在哪呢?刘浓瞅来瞅去,阴影里仿佛闪动着影影绰绰的青袍,就快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

    她的话,可信吗?

    刘浓自然不信,可是还有什么办法。报官?还没去报,就被白海棠把头给拿了吧!留下?留下这未知的危险,教人忐忑不安。

    唉!

    一声长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白海棠眼睛里有血腥味,十八个剑客,料理来福和那几个猎户轻轻松松的。

    “叹什么叹?我家小娘子愿意住在你这儿,是你的福气!”嫣醉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无声无息的。

    刘浓吓得往后一退,靠着柱子,双拳护在胸前防备。

    嫣醉不屑的撇着他,伸着小指头,戳向他的脸,笑道:“哟嗬,就你,我就这么一根指头,也能让你好看!”

    “嫣醉!”

    夜拂来了,一把扯过嫣醉,柔声道:“小郎君,别怕。小娘子说了,你很听话的。哦,对了。小娘子让我和你说,她要收你做弟子。”

    “弟子!”

    刘浓蒙了,嘴巴张得老大,半天没回过神。

    夕阳落下去了,天昏昏的,两个女婢脚尖着地,并排着远去。眼前的庄园,也仿佛开始沉睡,像只巨大的睡狮。

    灯光在中楼摇曳而起,紧随其后,一盏盏灯逐一亮起,刘訚和来福一前一后走来,刘訚低声道:“小郎君,看,这就是郎君的庄园!”

    刘浓凝望着灯火,说道:“以后,不可瞒我!”

    说完,他转身走向中楼,刘訚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双肩颤抖,来福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唤道:“小郎君……”

    刘浓顿住身子,狠了心,沉声道:“半个时辰后,起来!”

    走过转角,碎湖挑着梅花映雪灯从偏室迈出,荡得长廊一片浮白。

第二十七章 临亭访雪

    雪簌簌落了一夜。

    鹤纸窗透着莹白,映得屋内朗朗。过了整夜,矮案上的一品沉香尚在寥寥。刘浓睁开眼睛,昨夜睡得浅,听了彻夜的萧萧。

    撑起身子,正准备唤一声,想了想,不作声。鸡还没打鸣呢,太早了,就让碎湖多睡会。昨夜前半宿,自己练字,她也一直陪着,怕是刚阖眼不久。

    穿上新制的月色夹袍,袍身暗布着绣纹,是海棠。这是自己的老师,杨少柳所绣。嗯,看来她真是极喜海棠。

    扯了一根飘带,把头发一拢,系了。

    蹑手蹑脚的穿出卧室,经过中室,墨香犹凝;来到前居,侍榻上的被子微微拱着,从斜角里探出一把秀丽的青丝。

    触眼一截雪藕歪歪的搁在床边,嗯,怎么把胳膊露在外面,不怕着凉吗?

    刘浓皱了皱眉,上前轻轻抬起她的手臂,想往被子里塞。触手一片软滑,像是捏着一团温热的海绵。心中不由自主的一跳,手上就加了劲。

    “嗯……”

    碎湖醒了,懒懒的把被子拱起来,伸了个懒腰,这才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小郎君正在床边傻呆。

    懵懵懂懂的问道:“小郎君,怎么起得这么早?”

    刘浓不答,眼睛是直的。

    碎湖呆呆的看着他的眼睛,顺着往下一瞅,唰!整张脸红透了!啾的一下,缩回被子里,半晌,才后知后觉的憋出了一声尖叫。

    “呀!”

    刘浓被这叫声一惊,猛地转过身,嘴里乱嚷:“我不是故意的,我啥也没看到,真的,我一下就蒙……”

    骗人!

    晋时女儿的亵衣为罗裙,薄似蝉翼,方便透汗。刚才一翻注视,虽是隐约,可巧巧突突,又怎能说没看见。

    碎湖钻在被子里,羞得手脚都在打颤,转念一想:小郎君还小着呢,就算看了也没啥呀,而且我是他的近身侍婢,终有一日,还是要让他看光光的。听他还在嘟嚷着,又觉得有些好笑,咬着嘴唇,扯了被子外面的中衣,藏在被窝里穿好了。这才推开被子,却发现小郎君正往屋外走去,赶紧叫道:“小郎君,你还没有束冠呢!”

    刘浓摇了摇头,把脑子里的一团糟赶走,镇了镇神,说道:“不用了,想去外面看看雪景!”

    “等等……”

    碎湖胡乱的穿上外衫、襦裙,急急的下了床,拉着他走到矮案边坐下,一边给他梳头一边道:“一会还要去杨小娘子那儿习书,不束冠怎成,不可失了礼数。”

    替他束了冠,又跪坐着替他理着袍摆,也不敢看他,嘴里低声道:“这两日,我按小郎君给的图样,制了一套箭袍。等下半日,试试看合不合身。若不合身,我再改。待穿上它,和李先生一起习剑,也能轻快一些。”

    “嗯!”

    刘浓轻应一声,掠眼而过,便见在她的床头,叠着一件月白箭袍,腰身修长,袖口窄小。往日穿着大袖宽袍习剑,确有不便。

    碎湖给他穿戴好,取了热水洗漱毕,又把自己整理了一翻,这才开了门。刚一开门,她便呼了一声:“哇,好大的雪!”

    外面是净白的世界,就连廊上的边角也积着雪。

    刘浓走到廊上放眼一看,昔日庄严肃目的庄子,如今尽染作白。仿似披着白绢,层层素裹,一路铺到视野的尽头。辩不出屋顶,亦分不清进落,只余这片静澜。四下里悄悄的,没有鸟鸣,也无人语,胸中展满安宁。

    雪积得很厚,深时有尺许,浅亦有半尺。穿上桐油糊过的长靴,抱着楠木暖手炉,和碎湖一起下了楼,径自往庄门行去,身后留下四窜脚印。碎湖时不时的回头打量,嘴弯得像月芽儿。

    “哈,嘿!”

    刚刚穿过园中小亭,从假山的另一边便传来呼咤声,绕过假山,在那开阔的院子里,有个人正在舞剑。

    剑光霍霍,时纵时伏,激得雪花四飞,颇有几分狠戾。

    是来福!

    来福看见了小郎君,正准备收了剑势,有人在院角用剑挑了一团雪,狠狠的砸在他的脸上,随即喝道:“练剑,怎可分心!”

    来福只好抹了脸上的雪,继续舞剑。剑式不见花哨,大开大阖,剑剑寒凛,是杀人之剑,军中剑招。

    刘浓走到院角,朝着那人稽首道:“刘浓,见过先生!”

    这人正是白海棠李越,他拄着剑,漫声道:“起来得倒早,自行先去玩会,小娘子估计亦还未起。下日来,我会考究你的剑!若还是鸡抓鸭舞,没有半分力,就自己打上一千遍五禽戏,再来找我习剑!”

    “知道了!”

    刘浓再度一礼,埋着头徐徐而走,他现在半日和杨少柳习书,半日和李越习剑。两个老师都是厉害角色,稍有不适就得挨骂受训,还不敢不恭。可他是一个还不到九岁的小屁孩,才拿着木剑比划了几个月,哪来的力!

    碎湖抿着嘴偷笑,碎步跟上。

    对面行来一群人,当头的是刘訚,见了他们,疾步迎前,稽首道:“小郎君,怎地起来这么早,小心冻着!”

    刘浓扬着手炉,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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