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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潮-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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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来说,美丽的姑娘已经永远消失,然而他难于忘却她那哀求的眼神。一个念头折磨着他:也许他终生的全部幸福就此在他手里溜走了……①
  ① 这是霍夫曼的小说《错中错》里的情节。
  霍夫曼的小说未必如此结尾,但是情节大致是这样构成的,也是这样留在杰玛的记忆之中的。
  “我认为,”她说,“类似的相遇和类似的分离,人世间发生得比我们想像的要多得多。”
  萨宁没有作声……不久以后他谈起了……克留别尔先生。这是他第一次提到他。在此以前他连想也没有想到过他。
  现在倒过来,是杰玛不作声了,她陷入了沉思,把眼睛盯着旁边,轻轻的咬啮着食指的指甲。接着她夸奖起自己的未婚夫来,说到他明天将要举行的郊游,但是向萨宁迅速地看一眼后,又不响了。
  萨宁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爱弥儿大声跑进来,惊醒了来诺拉太太……他的出现使萨宁高兴。
  来诺拉太太从安乐椅里站起来。潘塔列昂进来通知午餐已经准备就绪。这位家庭朋友,昔日的歌手与今日的佣人,还兼任着厨师的职责。
  ……
   
十三
  午后萨宁继续留在杰玛家里。她们不放走他的借口仍然是盛暑可畏。等到气温降下来,他又被请到花园里的合欢树下去喝咖啡,萨宁同意了,他心里很高兴。一成不变的宁静而平稳的生活之流,蕴藏着巨大的魅力——萨宁沉溺其间并感到是一种享受,他既不向今天索取什么特需的东西,也不设想明天,更不追忆昨天。有杰玛这样一个女子近在咫尺,仅此一点就值几何啊!不久他与她行将分别,也许是永远的分别。然而此刻他们却同在一只独木小舟里,像乌兰德的浪漫歌曲①里那样沿着平稳的生活之流漂游,既然如此,那么旅行者,你就享受、欢乐吧!在幸福的旅行者眼里,一切都是愉快而亲切的。来诺拉太太邀他和她还有潘塔列昂一起来打“特来赛得”,并且教会了他这种打法不复杂的意大利纸牌游戏,还赢了他几个克里泽,但他很高兴。潘塔列昂根据爱弥儿的请求叫来了狮子狗塔尔塔里亚,让它表演自己的全部本事。于是塔尔塔里亚就表演跳杆、“说话”——也就是汪汪叫、打喷嚏、用鼻子锁门、衔来主人的破鞋子,最后头上戴了顶高高的旧军帽,扮演起那个因叛变而受到拿破仑皇帝残酷责罚的贝那多特将军来。扮演拿破仑的,当然是潘塔列昂了——而且演得很逼真:他把两手交叉着叠在胸前,再把三角制帽的帽沿拉下来低低地压到眼睛上,说话的语气粗暴而生硬,而且操一口法语,不过说的是什么样的法语,真是天晓得!塔尔塔里亚坐在自己皇上的面前,浑身发抖,夹紧尾巴,两只眼睛在军帽的帽沿下不安地眯着,一眨一眨地;只要“拿破仑”一提高嗓子说话,“贝那多特”就站起两只后腿。“叛徒,滚开!”②——终于“拿破仑”吆喝起来,但是盛怒之下他竟忘记应当始终保持的法兰西本色,于是“贝那多特”一溜烟跑到沙发底下去,但是马上从那里跳出来,愉快地吠叫着,似乎向大家宣布:演出业已结束。全体观众大笑不止——笑得最厉害的数萨宁。
  ① 指德国浪漫主义诗人乌兰德(1787…1862)的诗《独木舟》。
  ② 原文为意大利文。
  杰玛笑声不断而且特别笑得亲切,还发出忘情的尖叫……这笑声简直使萨宁神魂颠倒——听到这些尖叫声他真想吻她个够!
  终于夜幕降临。该是告辞回家的时候了!萨宁和大家一再道别,反复多次说了“明天见!”以后(他和爱弥儿甚至亲了嘴),启身回家,萦回在他的身边的是一个青年姑娘美丽的倩影——时而笑容可掬,时而若有所思,时而安详静谧甚至淡漠无情,然而始终令人倾倒!她的双眼,有时睁得大大的,既明朗又愉快,有如白天;有时被睫毛半掩,既深邃又阴暗,宛如黑夜;那双眼透过一切人像与景物,老是浮现在他的面前,奇异而甜蜜。
  对于克留别尔先生,对于促使他在法兰克福留下来的种种原因,一言以蔽之,对于昨晚曾经激动过他的一切种种,他连想也没有去想。
  ……
   
十四
  然而应当就萨宁本人的情况说几句。
  首先,他的外表长得相当相当不错:匀称英俊的身材、令人喜爱而轮廓不很分明的面容。一双和蔼可亲的淡蓝色眼睛、金黄色的头发、白净而透着红晕的皮肤——主要的还有那单纯、愉快、诚恳、坦率、乍一看去略显笨拙的表情(先时凭这一点可以一眼就认出那些在我们自由自在的半草原区出生长大的显赫门第的子弟、望族贵胄、出色的少爷)、从容的步态、带卷音的喉音、孩子般的见人就有的微笑……最后还有清新、健康——柔软、柔软而又柔软——这就是你看见的整个萨宁。其次,他并不愚笨,而且颇有涵养。尽管他经过海外的长途跋涉,却依然保持着清新:对于充塞于当时一部分优秀青年心头的那种惶惑不安的情绪,他是相当隔膜的。
  近来,我们的文学界在对“新人物”经过一番毫无结果的探索以后,开始描写那样的青年,他们决意不顾一切,要使自己变得新鲜而又新鲜……新鲜得像刚运到彼得堡的弗伦斯堡①牡蛎一样……萨宁跟他们可不一样。若要比较,那么他更像一棵前不久才嫁接到我们黑土庭园的年轻繁茂的苹果树,或者更恰当一点说,好像早先“老爷们”的养马场里的一匹刚套上练马索的强健、肥壮而驯服的三岁小公马……及至他备受生活的磨难而消失了自己身上那种青年人的丰腴之后,那时遇到他的人们所见到的萨宁已完全是另一个人了。
  ① 德国北部城市。
  翌日,萨宁还躺在床上,节日盛装的爱弥儿手里拿着拐杖,浑身香气扑鼻,闯进了他的房间,宣布说克留别尔先生驾车随后就到,而且今天将是个好天气,现在他们已经万事俱备,但是妈妈不能去,因为她头痛得厉害。他开始催促萨宁,要他一分钟也不要浪费……果然,萨宁还在卫生间洗漱时克留别尔先生就来了。他叩过门就跨进屋子,鞠过躬以后欠着身子说准备恭候,悉听尊便——尔后他坐下来,温雅地把帽子放在大腿上。这位仪表堂堂的店员穿着得十分讲究,浑身洒满了香水:他的一举一动都散发出高级香水的浓烈香气。他乘来的是一辆叫作兰多的宽敞的敞蓬马车,架车的两匹马虽不漂亮然而强壮高大。一刻钟以后,萨宁、克留别尔和爱弥儿就乘着这驾马车,威风凛凛地来到糖果店的阶沿之下。来诺拉太太坚决不要参加郊游;杰玛想陪母亲留在家里,但是恰似常言所谓,母亲把她赶走了。
  “我谁也不要,”她说,“我要睡觉。要不是店里没有人做生意,我连潘塔列昂也想打发和你们一起去。”
  “能带塔尔塔里亚吗?”
  “当然可以。”
  塔尔塔里亚立即兴高采烈地爬上驾车的位子,龇牙咧嘴地坐在那里:它对这类事显然早已习以为常了。杰玛戴了一顶系着棕色带子的大草帽;帽子的前檐低低地压下来,几乎替她的整个脸庞挡住了阳光,帽檐的影子恰好遮到嘴唇的上方:那两片嘴唇闪耀着红光,那样地纯洁和温柔,宛如盛开玫瑰的花瓣,透过两片嘴唇时而露出雪白的牙齿,也与儿童一样地纯真无邪。杰玛和萨宁并排坐在后面位子上,克留别尔和爱你儿则坐在他们对面。窗口露出来诺拉太太苍白的身影。杰玛向她挥了挥手帕,于是马车辘辘启动了。
  ……
   
十五
  索屯——一个不大的城市,距法兰克福约半小时路程。它坐落在位于唐奴斯山的一条支脉的美丽地方,大概是由于它的矿泉水对肺弱的人颇有神益,所以在俄国享有盛名。法兰克福人到此地来毋宁说是为了消遣,因为索屯拥有美丽的公园和各种各样的“维尔沙夫特”①,可供人们在高大的椴树和槭树的绿荫下喝啤酒或咖啡。从法兰克福到索屯的道路沿美因河的右岸伸展着,沿途植满草木。马车沿平整的路面辘辘前进,而萨宁却在偷窥杰玛怎么与自己的未婚夫相处,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们俩在一起。她的态度平静而自然——但是比往常拘谨和严肃。克留别尔的目光恰似一个宽容的、能允许自己和属下分享一种有分寸而又拘守礼貌的快慰的上司。萨宁从他身上看不出他对杰玛的特别讨好和法国所说的“献殷勤”②。显然克留别尔先生认为大局已定,无须辗转奔忙或焦灼不安。然而那种宽容的样子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无论在午前沿索屯郊外的多林山岗和河谷长时间散步的时候,还是在欣赏自然美景的时候,甚至对这大自然本身,他也依然保持着这副宽容的样子,然而透过这种宽容的样子有时也不免要流露出上司通常的那种严厉。比如他指着一条小溪,说它流经山谷的那段过于平直,而没有转几个弯,以致大煞风景;他同样对一只鸟——碛鶸——的行为表示不满,嫌它鸣声单调!然而杰玛倒没有枯燥乏味的感觉,看样子甚至还感到满意。但是萨宁从她身上却认不出原先的杰马来,并非因为她的身上投上了阴影——她的美色从来不是像四射的光芒那样溢于外表的——而是因为她把思想隐藏到了内心深处。她撑着阳伞,没有脱手套,稳重沉着、从容不迫地漫步,同一般有教养的女子散步的姿态一模一样,也很少开口。爱弥儿也感到拘束,萨宁更不用说。同时,那种老是用德语谈话的环境也使他有点窘迫。惟一不感到难堪的是塔尔塔里亚。它狂叫着去追赶迎面飞过的鶫鸟,从高低不平的地面上、树墩上、大水缸上一一跳过去,又一下子窜到水里,迫不及待地舔水喝,然后竦身抖落身上的水滴,于是又尖叫着向前飞奔而去,拖出红红的舌头,一直垂到胸口。对克留别尔先生来说,凡是他认为可以使一行人愉快的事他都已尽力而为了。他请大家到枝叶繁茂的橡树荫下坐下来,自己则从旁边口袋里掏出一本小书,书名叫《knallerbseneder du sollst und wirst lachen!》(《爆破筒——或你应当而且一定会发笑》),开始朗读充斥全书的诉讼笑话。他一共念了十二则笑话,然而听去却颇觉索然。只有萨宁一个人为了礼貌起见,总算龇了龇牙,再就是克留别尔先生本人,他在读完每个笑话以后总是例行公事般地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仍然是一种宽容的笑声。临近十二点时分一行人返回索屯,走进当地一家上等菜馆。
  ① 维尔沙夫特,德文的俄语音译,意为营业设施,诸如饭店、酒馆之类。
  ② 原文为法文。
  该叫午餐了。
  克留别尔先生建议把吃午餐的地点选在一个四面关闭的亭子里——“im Gartensalon”;但是杰玛突然表示反对,扬言非得在户外花园里、菜馆前面的一张桌子上不可,否则就不吃饭,说老是看这几张面孔,看都看腻了,她要看看另外的人面。有几张桌子边已有新到的几位客人就座。
  克留别尔先生宽容地服从了自己未婚妻的任性要求而去跟堂倌商谈了,这时杰玛却垂下眼皮、咬紧嘴唇一动不动地站着。她感到萨宁片刻不停、似带疑问地在看她——这,大概使她生气。终于克留别尔先生回来了,宣布说半小时以后就可开饭,于是建议先打会儿九柱戏,说这玩艺儿有助于大开胃口,嘿嘿嘿!打九柱戏是他的拿手;他一面甩球,一面做出一个个令人惊叹的矫健姿势,炫耀自己漂亮的肌肉和优美地举腿踢腿。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一个竞技家——而且体格是第一流的!他的双手是如此白净、美丽,而用来揩手的又竟是如此昂贵的金光十色的印度富丽雅绸帕!
  午餐的时刻到了——于是一行人在桌子四周人席。
  ……
   
十六
  谁不知道德国的午餐是个什么样子?稀溜溜的一碗清汤里放上几块面疙瘩和桂皮;一盘干得像软木塞的煮得烂熟的牛肉,附着一层白色的脂肪,外加黏乎乎的土豆、圆鼓鼓的甜菜和洋姜泥;发青的鳗鱼加上白花菜芽和醋;拼上果酱的一盘炸冷盘,还有必不可少的一盘“麦黑尔斯沛斯”,一种浇上酸溜溜的红色作料的像布丁一样的东西:不过酒和啤酒倒是一等的!索屯的饭店老板正是用这样的午餐来款待自己的主顾的。但是这顿午餐本身进行得倒还顺利,当然也看不出什么特别活跃的气氛;甚至在克留别尔先生举杯“为我们相爱”(Was wir lieben)而祝酒时也显不出这种气氛。一切都显得过于斯文和拘谨。午饭后端来了咖啡,纯粹是德国式的,稀淡而棕红色。克留别尔先生作为真正的骑士,请求她允许他抽一根雪茄……就在这当儿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简直是不愉快——甚至是不体面的事情!
  邻近一张桌子上坐着几个美因兹警卫团的军官。从他们的目光和窃窃私语的样子不难猜出来,杰玛的美貌使他们惊讶。其中一个大概是到过法兰克福的,不时地看她,像看一个他所熟识的人一样:显然他知道她是谁。他忽然拿着酒杯站起身(军官们开怀痛饮以后,桌子上已摆满了酒瓶),向杰玛的桌子这边走过来。这个人非常年轻,淡黄色的头发,脸蛋长得很秀气,甚至很讨人喜欢;然而他喝下去的酒却使他变了样子:他的脸部抽搐着,发红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表情是恶作剧的。他的伙伴们起先想阻拦他,但最后还是放了他走:说让他去吧——会出什么乱子?
  那军官轻轻地摇晃着站定脚跟,在杰玛跟前停下来,喉咙里拼命挤出尖声怪气的声音来说话,这声音虽然是情不自禁的,但从中还是听得出他是在努力克制自己:“为全法兰克福、全世界最美丽的咖啡女郎的健康干杯(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作为报答,我要带走这朵用她那圣洁的手指采摘的花!”他一把拿走了桌上放在杰玛的餐具前面的花朵。起先她愕然、惊恐、脸色煞白……继而转为愤慨,涨得满脸通红直到耳根——而她那双紧紧盯着侮辱者的眼睛,在同一个时间里黯淡下来、又迸射出光芒,充满了黑暗,既而燃起怒不可遏的火焰。军官大概被这双眼看得局促不安起来,他呢喃着别人听不清楚的话语鞠了个躬,就朝自己的那伙人走了回去。他们发出笑声和轻微的掌声来欢迎他。
  克留别尔先生从椅子里突然站起来,挺直身,戴上帽,摆出很有身份的样子,只是声音不太响,说道:“闻所未闻!闻所未闻的恶作剧!”(Unerhort!Unerhort Frechheit!)——于是旋即用严厉的声音把堂倌叫来,要他马上结账……不仅如此,他还命令把车驾好,说体面的人不能来这里,因为要受污辱!杰玛依然静止不动地坐在位子里——她的胸脯急剧地、大幅度地起伏着——一听见这句话,杰玛把目光移到了克留别尔先生身上……而且像看那个军官一样,同样盯住不放。爱弥儿气愤得直打战。
  “请站起来,我的小姐,”克留别尔先生用同一个严厉的声音说,“您留在这里是不体面的。我们到那边,菜馆里面去!”
  杰玛无声地站起来;他弯起胳膊伸给她,她也把自己的手臂伸给他——于是他跨着庄严的步伐把她带到了菜馆里,离午餐的地方越远,他走路的样子也越庄严和傲慢,同他的外貌的变化一样。可怜的爱弥儿瘪沓沓地拖在他们后头跟着。
  然而当克留别尔先生和堂倌清账的时候(他一个子儿小费也不给,以示惩罚),萨宁却快步走到军官们坐的桌子前面,对着侮辱杰玛的那个军官(此刻他正让自己的同伴们一个个轮流嗅她的玫瑰花),用清晰的法语说道:
  “尊敬的先生,您刚才的举动有失一个正派人的名声,也有失您所穿戴的军服的体统,所以我特来奉告您:您是一个缺乏教养的无赖汉!”
  年轻人跳了起来,但是另一个年轻比较大一点的军官制止了他,叫他坐下,并转身来向着萨宁,也用法语说道:
  “怎么,这位是姑娘的亲戚、兄弟、抑或未婚夫?”
  “我和她是毫不相干的,”萨宁大声说,“我是俄国人,但是眼看着这种恶作剧,我不能无动于衷;这里是我的名片和地址,军官先生可以来找我。”
  说着,萨宁把自己的名片往桌子上一扔,同时一把抓起那朵已被一个桌边坐着的军官丢在身边盘子里的杰玛的玫瑰花。年轻人再次想从椅子里跳起来,但是同伴再一次制止了他说:“唐河夫,安静点儿!”(Donhof,sei still!)尔后那个同伴自己站起来,举手敬了个礼,对萨宁说(说话的语气和样子颇带几分敬意),明天一早他们团的一个军官将有幸前往他的公馆。萨宁微微欠了欠身子表示回答,就急忙回到自己的朋友们中间去。
  克留别尔先生装作全然没有看见萨宁走开也没有看见他同军官交涉的样子;他催促马车夫快把马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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