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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哈拉的故事-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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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荷西为了托住我,他用脚大力的把车门碰上,我只觉得一阵昏天黑地的痛。四只手指紧
紧的给压在车门里,荷西没看见,还拼命将我往家里拖进去,我说:“手——手,荷西啊—
—。”他回头一看,惊叫了一声,放开我马上去开车门,手拉出来时,食指和中指看上去扁
扁的,过了两三秒钟,血哗一下温暖的流出来,手掌慢慢被浸湿了。

    “天啊!我们做了什么错事——”荷西颤着声音说,掌着我的手就站在那里发起抖来。

    我不知怎的觉得身体内最后的气力都好似要用尽了,不是手的痛,是虚得不得了,我渴
望快快让我睡下来。

    我对荷西说:“手不要紧,我要躺下,快——。”

    这时一个邻家的沙哈拉威妇女在我身后轻呼了一声,马上跑上来托住我的小腹,荷西还
在看我卡坏了的手,她急急的对荷西说:“她——小孩——要掉下来了。”我只觉得人一直
在远去,她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抬头无力的看一下荷西,他的脸像在水波上的影
子飘来飘去。荷西蹲下来也用力抱住了我,一面对那个邻居女人说:“去叫人来。”

    我听见了,用尽气力才挤出几个字——“什么事?我怎么了?”

    “不要怕,你在大量的流血。”荷西温柔的声音传过来。

    我低头下去一看,小水注似的血,沿着两腿流下来,浸得地上一滩红红的浓血,裙子上
早湿了一大片,血不停的静静的从小腹里流出来。

    “我们得马上回去找医官。”荷西人抖得要命。

    我当时人很清楚,只是觉得要飘出去了似的轻,我记得我还对荷西说:“我们的车不能
用,找人来。”荷西一把将我抱起来往家里走,踢开门,将我放在床上,我一躺下,觉得下
体好似啪一下被撞开了,血就这样泉水似的冲出来。

    当时我完全不觉得痛,我正化做羽毛慢慢的要飞出自己去。

    罕地的妻子葛柏快步跑进来,罕地穿了一条大裤子跟在后面,罕地对荷西说:“不要
慌,是流产,我太太有经验。”

    荷西说:“不可能是流产,我太太没有怀孕。”罕地很生气的在责备他:“你也许不知
道,她或许没有告诉你。”

    “随便你怎么说,我要你的车送她去医院,我肯定她没有怀孕。”

    他们争辩的声音一波一波的传过来,好似巨响的铁链在弹着我当时极度衰弱的精神。我
的生命在此时对我没有意义,唯一希望的是他们停止说话,给我永远的宁静,那怕是死也没
有比这些声音在我肉体上的伤害更令我苦痛的了。

    我又听见罕地的妻子在大声说话,这些声浪使我像一根脆弱的琴弦在被它一来一回的拨
弄着,难过极了。我下意识的举起两只手,想捂住耳朵。

    我的手碰到了零乱的长发,罕地的妻子惊叫了一声,马上退到门边去,指着我,厉声的
用土语对罕地讲了几个字,罕地马上也退了几步,用好沉重的声音对荷西说:“她颈上的牌
子,谁给她挂上去的?”

    荷西说:“我们快送她去医院,什么牌子以后再讲。”

    罕地大叫起来:“拿下来,马上把那块东西拿下来。”荷西犹豫了一下,罕地紧张得又
叫起来:“快,快去拿,她要死了,你们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

    荷西被罕地一推,他上来用力一拉牌子,丝带断了,牌子在他手里。

    罕地脱下鞋子用力打荷西的手,牌子掉下来,落在我躺着的床边。

    他的妻子又讲了很多话,罕地似乎歇斯底里的在问荷西:“你快想想,这个牌子还碰过
什么人?什么东西?快,我们没有时间。”

    荷西结巴的在说话,他感染了罕地和他妻子的惊吓,他说:“碰过我,碰过录音机,其
它——好像没有别的了。”罕地又问他:“再想想,快!”

    荷西说:“真的,再没有碰过别的。”

    罕地用阿拉伯文在说:“神啊,保佑我们。”

    又说:“没事了,我们去外面说话。”

    “她在流血——”荷西很不放心的说,但是还是跟出去了。

    我听见他们将前面通走廊那个门关上了,都在客厅里。

    我的精神很奇怪的又回复过来,我在大量的流冷汗,我重重的缓慢的在呼吸,我眼睛沉
重得张不开来,但是我的身体已经不再飘浮了。

    这时,四周是那么的静,那么的清朗,没有一点点声音,我只觉得舒适的疲倦慢慢的在
淹没我。

    我正在往睡梦中沉落下去。

    没有几秒钟,我很敏感的精神觉得有一股东西,一种看不见形象的力量,正在流进这个
小房间,我甚至觉得它发出极细微的丝丝声。我拼命张开眼睛来,只看见天花板和衣柜边的
帘子,我又闭上眼睛,但是我的第六感在告诉我,有一条小河,一条蛇,或是一条什么东西
已经流进来了,它们往地上的那块牌子不停的流过去,缓缓的在进来,慢慢的在升起,不断
的充满了房间。我不知怎的感到寒冷与惧怕,我又张开了眼睛,但是看不见我感到的东西。

    这样又过了十多秒钟,我的记忆像火花一样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我惊恐得几乎成了石
像,我听见自己狂叫出来。“荷西——荷西——啊——救命——。”

    那扇门关著,我以为的狂叫,只是沙哑的声音。我又尖叫,再尖叫,我要移动自己的身
体,但是我没有气力。我看见床头小桌上的茶杯,我用尽全身的气力去握住它,将它举起来
丢到小泥地上去,杯子破了,发出响声,我听到那边门开了,荷西跑过来。

    我捉住荷西,疯了似的说:“咖啡壶,咖啡壶,我擦那块牌子时一起用去污粉擦了那个
壶——。”

    荷西呆了一下,又推我躺下去,罕地这时过来东嗅西嗅,荷西也嗅到了,他们同时说:
“煤气——。”

    荷西拖了我起床就走,我被他们一直拉到家外面,荷西又冲进去关煤气筒,又冲出来。

    罕地跑到对街去拾了一手掌的小石子,又推荷西:“快,用这些石子将那牌子围起来,
成一个圈圈。”

    荷西又犹豫了几秒钟,罕地拼命推他,他拿了石子跑了进去。

    那个晚上,我们睡在朋友家。家中门窗大开着,让煤气吹散。我们彼此对望着,一句话
也说不出来,恐怕占住了我们全部的心灵和意志。

    昨天黄昏,我躺在客厅的长椅上,静静的细听着每一辆汽车通过的声音,渴望着荷西早
早下班回来。

    邻居们连小孩都不在窗口做他们一向的张望,我被完全孤立起来。

    等荷西下了班,他的三个沙哈拉威同事才一同进门来。

    “这是最毒最厉的符咒,你们会那么不巧拾了回来。”荷西的同事之一解释给我们听。

    “回教的?”我问他们。

    “我们回教不弄这种东西,是南边‘茅里塔尼亚’那边的巫术。”

    “你们不是每个沙哈拉威人都挂著这种小铜片?”荷西说。“我们挂的不一样,要是相
同,早不死光了?”他们的同事很生气的说。

    “你们怎么区别?”我又问。

    “你那块牌子还挂了一个果核,一个小布包是不是?铜牌子四周还有白铁皮做了框,幸
亏你丢了另外两样,不然你一下就死了。”

    “是巧合,我不相信这些迷信。”我很固执的说。

    我说出这句话,那三个本地人吓得很,他们异口同声的讲:“快不要乱说。”

    “这种科学时代,怎么能相信这些怪事?”我再说。他们三个很愤怒的望着我,问我:
“你过去是不是有前天那些全部发作的小毛病?”

    我细想了一下,的确是有。我的鼻子过敏,我常生针眼,我会吐,常头晕,胃痛,剧烈
运动之后下体总有轻微的出血,我切菜时总会切到手——。

    “有,都不算大病,很经常的这些小病都有。”我只好承认。

    “这种符咒的现象,就是拿人本身健康上的缺点在做攻击,它可以将这些小毛病化成厉
鬼来取你的性命。”沙哈拉威朋友又对我解释。

    “咖啡壶溢出来的水弄熄了煤气,难道你也解释做巧合?”我默默不语,举起压伤了的
左手来看着。

    这两天来,在我脑海里思想,再思想,又思想的一个问题却驱之不去。

    我在想——也许——也许是我潜意识里总有想结束自己生命的欲望。所以——病就来
了。”我轻轻的说。听见我说出这样的话来,荷西大吃一惊。

    “我是说——我是说——无论我怎么努力在适应沙漠的日子,这种生活方式和环境我已
经忍受到了极限。”“三毛,你——”

    “我并不在否认我对沙漠的热爱,但是我毕竟是人,我也有软弱的时候——。”

    “你做咖啡我不知道,后来我去煮水,也没有看见咖啡弄熄了火,难道你也要解释成我
潜意识里要杀死我们自己?”“这件事要跟学心理的朋友去谈,我们对自己心灵的世界知道
得太少。”

    不知为什么,这种话题使大家闷闷不乐。人,是最怕认识自己的动物,我叹了口气,不
再去想这些事。

    我们床边的牌子,结果由回教的教长,此地人称为“山栋”的老人来拿去,他用刀子剖
开二片夹住的铁皮,铜牌内赫然出现一张画着图案的符咒。我亲眼看见这个景象,全身再度
浸在冰水里似的寒冷起来。

    恶梦过去了,我健康的情形好似差了一点点,许多朋友劝我去做全身检查,我想,对
我,这一切已经得到了解释,不必再去麻烦医生。

    今天是回教开斋的节日,窗外碧空如洗,凉爽的微风正吹进来,夏日已经过去,沙漠美
丽的秋天正在开始。



天梯

    对于开车这件事情,我回想起来总记不得是如何学会的。很多年来,旁人开车,我就坐
在一边专心的用眼睛学,后来有机会时,我也摸摸方向盘,日子久了,就这样很自然的会
了。

    我的胆子很大,上了别人的车,总是很客气的问一声主人:“给我来开好吧?我会很当
心的。”

    大部份的人看见我如此低声下气的请求,都会把车交给我。无论是大车、小车、新车、
旧车,我都不辜负旁人的好意,给他好好的开着,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这些交车给我的人,总也忘了问我一个最最重要的问题,他们不问,我也不好贸然的开
口,所以我总沉默的开着车子东转西转。

    等到荷西买了车子,我就爱上了这匹“假想白马”,常常带了它出去在小镇上办事。有
时候也用白马去接我的“假想王子”下班。

    因为车开得很顺利,也从来没有人问起我驾驶执照的事情,我不知不觉就落入自欺心理
的圈套里去,固执的幻想着我已是个有了执照的人。

    有好几次,荷西的同事们在家里谈话,他们说:“这里考执照,比登天还难,某某人的
太太考了十四次还通不过笔试,另外一个沙哈拉威人考了两年还在考路试。”

    我静听着这种可怕的话题,一声也不敢吭,也不敢抬头。但是,我的车子还是每天悄悄
的开来开去。

    登天,我暂时还不想去交通大队爬梯子。

    有一天,父亲来信给我,对我说:“驾驶执照乘着在沙漠里有空闲,快去考出来,不要
这么拖下去。”

    荷西看见家信,总是会问:“爸爸妈妈说什么?”我那天没提防,一漏口就说:“爸爸
说这个执照啊可不能再赖下去了。”

    荷西听了嘿嘿得意冷笑,对我说:“好了,这次是爸爸的命令,可不是我在逼你,看你
如何逃得掉。”

    我想了一下,欺骗自己,是心甘情愿,不妨碍任何人。但是,如果一面无照开车同时再
去骗父亲,我就不愿意。以前他从不问我开车,所以不算欺骗他。

    考执照,在西班牙是一定要进“汽车学校”去学,由学校代报名才许考。所以就算已经
会开了,还得去送学费。

    我们虽然住在远离西班牙本土的非洲,但是此地因为是它的属地,还是沿用西班牙的法
律。

    我答应去进汽车学校的第二日,荷西就向同事们去借了好几本不同学校的练习试卷,给
我先看看交通规则。

    我实在很不高兴,对他说:“我不喜欢念书。”荷西奇怪的说:“你不是一天到处像山
羊一样在啃纸头,怎么会不爱念书呢?”

    他又用手一指书架说:“你这些书里面,天文、地理、妖魔鬼怪、侦探言情、动物、哲
学、园艺、语文、食谱、漫画、电影、剪裁,甚至于中药秘方、变戏法、催眠术、染衣
服……混杂得一塌糊涂,难道这一点点交通规则会难倒你吗?”我叹了口气,将荷西手里薄
薄几本小书接过来。

    这是不同的,别人指定的东西,我就不爱去看它。

    过了几日,我带了钱,开车去驾驶学校报名上课。

    这个“撒哈拉汽车学校”的老板,大概很欣赏自己的外表,他穿了不同的衣服,拍了十
几张个人的放大彩色照片,都给挂在办公室里,一时星光闪闪,好像置身在电影院里一样。

    柜台上挤了一大群乱哄哄的沙哈拉威男人,生意兴隆极了。学车这事,在沙漠是大大流
行的风气,多少沙漠千疮百孔的帐篷外面,却停了一辆大轿车。许多沙漠父亲,卖了美丽的
女儿,拿来换汽车。对沙哈拉威人来说,迈向文明唯一的象征就是坐在自己驾驶的汽车里。
至于人臭不臭,是无关紧要的。

    我好不容易在这些布堆里挤到柜台旁,刚刚才说出我想报名,就看见原来我右边隔着一
个沙哈拉威人,竟然站着两个西班牙交通警察。

    我这一吓,赶紧又挤出来,逃到老远再去看校长的明星照片。

    从玻璃镜框的反光里,我看见其中一个警察向我快步走过来。

    我很镇静,动也不动,专心数校长衬衫上的扣子。这个警察先生,站在我身边把我看了
又看,终于开口了。他说:“小姐,我好像认识你啊!”

    我只好回过身来,对他说:“真对不起,我实在不认识你。”他说:“我听见你说要报
名学车,奇怪啊!我不止一次看见你在镇上开了车各处在跑,你难道还没有执照吗?”我一
看情况对我很不利,马上改口用英文对他说:“真抱歉,我不会西班牙文,你说什么?”

    他听我不说他的话,傻住了。

    “执照!执照!”他用西班牙文大叫。

    “听不懂。”我很窘的对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这个警察跑去叫来他的同事,指
着我说:“我早上还亲眼看见她把车开到邮局门口去,就是她,错不了,她原来现在才来学
车,你说我们怎么罚她?”

    另外一个说:“她现在又不在车上,你早先怎么不捉她。”“我一天到晚看见她在开
车,总以为她早有了执照,怎么会想到叫她停下来验一下。”

    他们讲来讲去把我忘掉了,我赶快转身再挤进沙哈拉威人的布堆里去。

    我很快的弄好了手续,缴了学费,通知小姐给我同时就弄参加考试的证件,我下下星期
就去考。

    弄清了这些事情,手里拿着学店给我的交通规则之类的几本书,很放心的出了大门。

    我打开车门,上车,发动了车子,正要起步时,一看后望镜,那两个警察居然躲在墙角
等着抓我。

    我这又给一吓,连忙跳下车来,丢下了车就大步走开去。等荷西下班了,我才请他去救
白马回来。

    我学车的时间被安排在中午十二点半,汽车学校的设备就是在镇外荒僻的沙堆里修了几
条硬路。

    我的教练跟我,闷在小车子里,像白老鼠似的一个圈一个圈的打着转。

    正午的沙漠,气温高到五十度以上,我的汗湿透了全身,流进了眼睛,沙子在脸上刮得
像被人打耳光,上课才一刻钟,狂渴和酷热就像疯狗一样咬着我不放。

    教练受不了热,也没问我,就把上衣脱下来打赤膊坐在我旁边。

    学了三天车,我实在受不了那个疯热,请教练给我改时间,他说:“你他妈的还算运气
好,另外一个太太排到夜间十一点上课,又冷又黑,什么也学不会。你他妈的还要改时
间。”

    说完这话,他将滚烫的车顶用力一打,车顶啪一下塌下去一块。

    这个教练实在不是个坏人,但是要我以后的十五堂课,坐在活动大烤箱里,对着一个不
穿上衣的人,我还是不喜欢,而且他开口就对我说三字经,我也不爱听。

    我沉吟了一下,对他说:“您看这样好吗?我把你该上的钟点全给你签好字,我不学
了,考试我自己负责。”他一听,正合心意,说:“好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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