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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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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哪个通报呢?”仆人问。
    这仆人,虽然很年轻,而且是一个新仆人,像花花公子,却是一个非常亲切善良的人,而且他也知道这一切了。
    “公爵夫人……公爵……公爵小姐……”列文说。他遇见的第一个人是m-llelinon。她走过大厅,鬈发闪光,容光焕发。他刚和她说话,就突然听到门外有裙子的*縩声,m-llelinon立刻从列文眼中消逝,一种感到幸福临近的欢乐的恐怖感染了他,m-llelinon急匆匆离开他,向另一扇门走去。她刚走,一阵很快,很快的,轻盈的脚步声就在镶花地板上响起来,于是他的幸福,他的生命,他自身——比他自身更美好的、他追求渴望了那么久的东西,很快,很快地临近他了。她不是走来的,而是好像由什么无形的力量把她送到他面前来的。
    他除了她那双明亮、诚实的眼睛,那双由于洋溢着像他心中怀着的同样爱情的惊喜交集的眼睛以外,再也没有看见别的什么了。那双眼睛越来越近地闪烁着,以爱情的光辉使他目眩。她站得离他那么近,以致接触到他了。她的手举了起来,放在他的肩膀上。
    她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她跑到他面前,带着羞怯和欢喜神情把整个身心交给了他。他抱住她,把他的嘴唇紧贴在她那要和他接吻的嘴上。
    她也整整一夜没有睡,一早起就在等候他。她的父母毫无异议地同意了,为她的幸福而感到幸福。她等待着他。她要第一个告诉他她和他的幸福。她准备单独一个人去迎接他,对于这个主意很高兴,可又有点儿畏怯和羞涩,自己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她听到他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就在门外等待m-llelinon走开。m-llelinon走了。她不假思索,也不问自己怎样做以及做什么,就走到他面前,做了她刚才所做的事。
    “我们到妈妈那里去!”她说,拉着他的手。很久他说不出一句话,这与其说是因为他害怕用言语亵渎了他的崇高感情,倒不如说是因为他每次想说句什么话的时候,他就感到话没有,幸福的眼泪倒要涌出来了。他拉住她的手吻着。
    “这是真的吗?”他终于带着哽咽的声音说。“我不相信你会爱我呢!”
    她因为你这称呼和他望着她的时候那种畏怯的样子而微笑了。
    “是的!”她意味深长地、从容地说。“我多么幸福啊!”
    她没有放下他的手,拉着他一道走进客厅。公爵夫人一见他们就呼吸急促,立刻哭起来,随后又笑了,迈着列文预料不到的矫健的步子跑到他面前,紧抱住他的头,吻了吻他,她的眼泪沾湿了他的两颊。
    “那么一切都定妥了!我真高兴。爱她吧。我真高兴……
    基蒂!”
    “你们解决得好快啊!”老公爵说,竭力装得毫不动情的样子;但是列文转向他的时候,看到他的眼睛湿润了。
    “我早就,而且一直希望这样呢!”公爵说,拉住列文的手,把他拉到面前来。“当这轻浮的孩子还在痴想……”
    “爸爸!”基蒂叫着,用双手捂住他的嘴。
    “哦,我不说了!”他说。“我真,真高……哦,我真是一个傻瓜呀……”
    他抱着基蒂,吻了她的脸,她的手,又吻了她的脸,在她身上画了十字。
    当列文看到基蒂多么长久而温柔地吻着她父亲的肌肉丰满的手的时候,列文突然对于这位以前他不很深知的老人产生了一种新的情意。

    
    公爵夫人坐在安乐椅里,默默地微笑着;公爵坐在她旁边。基蒂站在父亲的椅子旁,仍旧拉着他的手。大家都沉默着。
    最先开口说出一切事情,把一切思想感情转化为实际问题的是公爵夫人。最初一瞬间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感到有点异样和苦痛。
    “什么时候呢?我们还得举行订婚礼,发请帖啦。婚礼什么时候举行呢?你想怎样,亚历山大?”
    “你问他呀,”老公爵说,指前列文。“他才是这事情的主要人物哩。”
    “什么时候?”列文涨红了脸说。“明天。要是您问我的话,我就要说,今天订婚,明天举行婚礼。”
    “哦,得啦,moncher,瞎说!”
    “那么,就再过一个礼拜吧。”
    “他简直疯了呢。”
    “不,为什么呢?”
    “唉呀,真是!”母亲看到他这么急,快活地微笑着说。
    “嫁妆怎么办呢?”
    “难道还要嫁妆这些吗?”列文恐怖地想。“但是,难道嫁妆、订婚礼和所有这些能损坏我的幸福吗?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损坏它!”他瞥了基蒂一眼,注意到她一点也没有因为考虑到嫁妆弄得心烦意乱。“那么这是必要的,”他想。
    “啊,您看,我什么都不知道呢;我只是说出了我的愿望罢了,”他道歉说。
    “那么我们慢慢地商量吧。至于举行订婚礼,发请帖,现在就可以着手办了。就这样吧。”
    公爵夫人起身走到她丈夫面前,吻了吻他,就要走开,但是他留住了她,拥抱她,而且,像一个年轻的情人一样,温柔地,含着微笑,吻了她好几次。两位老人显然一时间糊涂了,简直弄不明白是他们又恋爱了呢,还是他们的女儿在恋爱。等公爵和公爵夫人到了,列文走到他的未婚妻面前,拉住她的手。他现在已经控制住自己了,可以说话了,他有许多话要告诉她。但是他说的完全不是他想说的话。
    “我多么清楚会这样啊!我从来不敢这样希望;可是在我心里我却总是深信不疑的,”他说。“我相信这是命定了的。”
    “我也是呢!”她说。“就是在……”她停了停,又继续说下去;用她那诚实的眼睛毅然决然地望着他。“就是在我赶走我的幸福的时候。我始终只爱你,但是我被迷惑住了。我应当说一声……你能够忘怀这事吗?”
    “说不定这样倒更好呢。我有好多地方也应该要你饶恕。
    我应当告诉你……”
    这是他决心要告诉她的事情之一。他一开头就决定了要告诉她两件事情——他没有她那样纯洁,他不是信教的人。这是很苦恼的,但是他觉得他应当告诉她这两件事情。
    “不,现在不要说,以后吧!”他说。
    “好的,以后吧,但是你一定得告诉我。我什么事都不怕。
    我要知道所有的事。现在一切都定了。”
    他补充说:
    “定了,无论我是怎样一个人,你都要我吗——你都不会抛弃我吗?是不是?”
    “是,是。”
    他们的谈话被madcmoisellelinon打断了,她带着一种虚假的、但是温柔的微笑走来祝贺她心爱的学生。她还没有走,仆人们就来道贺。接着,亲戚们到来了,于是那种幸福的骚乱状态开始了,列文直到结婚后第二天才摆脱这种状态。列文一直感觉得困窘和无聊,但是他的幸福的强度却不住地增长。他不断地感觉到人家期望他的事情很多——是些什么,他不知道;他做了人家叫他做的一切,而这一切都给了他快乐。他曾经想过他的订婚会与众不同,普通的订婚条件会损害他的特殊幸福;但是结果他所做的与别人完全一样,而他的幸福却只因此增长着,越来越特殊,越来越与众不同了。
    “今天我们要吃糖果呢,”m-llelinon说,于是列文就坐车去买糖果了。
    “哦,我真高兴得很,”斯维亚日斯基说。“我劝你到福明花店去买些花束来。”
    “啊,需要这个吗?”于是他就坐车到福明花店去了。
    他哥哥对他说,他该借点钱,因为他会有许多花销,还得买礼品送人……
    “啊,需要礼品吗?”说着他飞驰到佛尔德珠宝店去了。
    在糖果店,在福明花店,在佛尔德珠宝店,他都看出来,大家都在期待他,都高兴见到他,而且都庆贺他的幸福,正如这几天来同他有过接触的所有的人一样。奇怪的是不但大家都喜欢他,就连以前惹人反感的、冷淡的、漠不关心的人也都称赞起他来了,什么事情都让着他,细致而慎重地对待他的感情,而且同意他的这个信念:由于他的未婚妻是十全十美的缘故,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基蒂也有同样的感觉。当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冒昧地暗示她期望更好的配偶的时候,基蒂是这样生气,这样断然地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列文更好的人了,以致诺得斯顿伯爵夫人也只好承认,而且在基蒂面前遇见列文的时候,就总是带着欢喜叹赏的微笑了。
    他所应允的自白在当时是一个痛苦的插曲。他和老公爵商量过,得到了他的允许,就把记载了苦恼着他的事情的日记交给了基蒂。他当初记这个日记原来是打算给他未来的未婚妻看的。两件事情使他苦恼:他失去了纯贞,他没有信仰。你的无信仰的自白不置可否地通过去了。她是有宗教信仰的,从来不曾怀疑过宗教的真理,但是他的外表上的无信仰一点也没有触犯她。通过爱情,她了解了他整个的心,在他的心底她看出了她所渴望的东西,这样一种精神状态要叫做无信仰,这在她是并不介意的。另一个自白却使她伤心地哭了。
    列文,并非没有经过内心的斗争,才把他的日记交给了她。他知道在他和她之间不能够有、而且也不应该有秘密,所以他决定了应该这样做;但是他没有考虑过这会在她身上发生什么影响,他没有替她设身处地想一想。直到那天晚上他在去戏院之前来到他们家里,走进她的房里,看到她那给泪水浸湿的、惹人怜爱的面孔因为他所造成的,再也无法挽救的痛苦而苦恼着的时候,他这才感到了把他的可羞的过去和她的鸽子般的纯洁隔开的那个深渊,他为自己所做的事而感到惶恐了。
    “拿开,拿开这些可怕的本子吧!”她说,推开摆在她面前桌上的日记本。“您为什么把它们给我呢?……不,这样到底好些,”她可怜他的绝望的脸色,这样补充说。“但是这真可怕,可怕啊!”他垂下头,沉默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您不能饶恕我吗?”他低低地说。
    “是的,我饶恕了您;但是这真可怕啊!”
    但是,他的幸福是这样巨大,这种自白并没有破坏它,只是给它添加了一种新的色调。她饶恕了他;但是从此以后,他就越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了,在道德上越加屈服于她,而且越加珍视他那不配享有的幸福了。
    十七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回到他的寂寞的房间,不禁回忆着宴间和宴后的谈话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谈到饶恕的那番话,只是唤起了他恼怒的心情。基督教的训诫是否适用于他的情况是一个太难的问题,不是可以轻易谈论的,而且这个问题早就被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否定了。在所有的话里,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上的是愚笨的、温厚的图罗夫岑的这句话:他的行为真不愧为一个堂堂的男子!要求他决斗,把他打死了。大家显然都有同感,虽然出于礼貌,没有说出口来。
    “但是事情已成定局,想也无益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自言自语。于是除了眼前的旅行和他的调查工作以外,再也不想别的什么,他走进他的房间,问那送他进来的守门人他的仆人到哪里去了;守门人回答说仆人刚刚出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吩咐拿茶来,在桌旁坐下,拿起旅行指南,开始考虑他的旅行路程。
    “两封电报,”返回来的仆人说。“请原谅,大人,我刚才出去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接过电报,拆开来。第一个电报是通知已任命斯特列莫夫担任卡列宁所渴望的位置。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扔下电报,微微涨红了脸,立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着。“QuosvultperderedementatB,”①他说,Quos就是指那些对于这个任命应负责任的人。他倒不是因为自己没有得到这个位置、自己显然被人忽略了而懊恼,而是因为那个油嘴滑舌的吹牛大家斯特列莫夫是比谁都不胜任这个职务,这点他们竟没有看出,在他看来是不可理解的、奇怪的。他们怎么会看不到由于这个任命他们毁了他们自己,损害了他们的Prestige②啊!——
    ①拉丁语:凡上帝要毁灭者,先使其疯狂。
    ②法语,威望。
    “又是这一类事情吧,”他痛心地自言自语,一面拆第二封电报。这电报是他妻子打来的。用蓝铅笔写的她的名字“安娜”首先映入他的眼帘。“我快死了;我求你,我恳求你回来。得到你的饶恕,我死也瞑目,”他阅读着。他轻蔑地笑了笑,扔下了电报。他开头想,这无疑是诡计和欺骗。
    “她什么欺骗的事都做得出来呢。她快要生产了。也许是难产吧。可是他们到底是什么目的呢?要使生下的孩子成为合法的,损害我的名誉,阻碍离婚吗?”他想。“但是电报里面有这样的字句:我快要死了……”他又读了电报,突然电报里的字句的明明白白的意义打动他了。“假如是真的呢?”他自言自语。“假如真的,她在痛苦和临死的时候诚心地忏悔了,而我,却把这当作诡计,拒绝回去?这不但是残酷,每个人都会责备我,而且在我这方面讲也是愚蠢的。”
    “彼得,叫一辆马车。我要回彼得堡去,”他对仆人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决定回彼得堡去看妻子。要是她的病是假的,他就不说一句话,又走开。要是她真是病危,希望临死之前见他一面,那么如果他能够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赶到的话,他就饶恕了她;如果他到得太迟了,他就参加她的葬仪。
    一路上他没有再去想他应该做的事。
    带着在火车上的一夜所引起的疲劳和不清洁的感觉,在彼得堡的朝雾中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坐车驰过空寂的涅瓦大街,他直瞪着前方,不去想那等待着他的事情。他不能够想这个,因为一想像到将要发生的事,他就不能够从脑中驱除掉这个念头:她的死会立刻解决他的困难处境。面包店、还关着门的商店、夜里的马车、打扫人行道的人,一一在他眼前闪过,他注视着这一切,竭力使自己不去想等待着他的事情,不去想那他不敢希望,却又在希望的事情。他乘车驰近台阶。一部雪橇和一辆马车停在门口。马车夫在座位上睡着了。走进门口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好像从脑子的深远角落里掏出了决心,核对了一下。那决心就是:“假如是假的,那么就一言不发地予以蔑视,一走了之。
    假如是真的,就做到恰如其分。”
    看门人不待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按铃就把门开开了。看门人彼得罗夫,另一个名字叫卡皮托内奇,穿着旧外套,没有系领带,穿着拖鞋,看上去很奇怪的样子。
    “太太怎样了?”
    “昨天平安地生产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突然站住了,变了颜色。他这才清楚地领会到他曾多么强烈地渴望她死掉。
    “她好吗?”
    柯尔尼系着早晨用的围裙跑下楼来。
    “很坏呢,”他回答。“昨天举行过一次医生会诊,这时医生也在。”
    “把行李拿进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听说还有死的希望,就感到稍稍安心了,他走进了门厅。
    在衣架上,挂着一件军人的外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了,问:
    “什么人在这儿?”
    “医生、接生妇和弗龙斯基伯爵。”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里面的房间。
    客厅里没有一个人;听到他的脚步声,接生妇戴着有淡紫色丝带的帽子从她的书房里走出来。
    她走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面前,由于死的迫近而不拘礼节了,一把抓住他的手,拉着他向寝室走去。
    “谢谢上帝,您回来了!她不住地说着您,除了您再也不说别的话了,”她说。
    “快拿冰来,”医生的命令的声音从寝室里传出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她的卧房。
    弗龙斯基侧身坐在桌旁一把矮椅上,两手掩着脸,在哭泣。
    他听到医生的声音就跳起来,把手从脸上放下,看见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见到她的丈夫他很窘,又坐下去,把头缩进肩膊中间去,好像要隐没的样子;但是他努力抑制住自己,立起身来,说:
    “她快要死了。医生说没有希望了。我听凭您的处置,只是请让我在这里……不过,我听凭您处置。我……”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弗龙斯基的眼泪,感到了每当他看见别人痛苦的时候心头就涌现的慌乱情绪袭上心来,于是把脸避开,他急急地向门口走去,没有听完他的话。从寝室里传来安娜在说什么话的声音。她的声音听上去好似很快活,很有精神,带着异常清晰的声调。阿列克榭…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寝室,走到床边。她躺在那里,脸朝着他。她的两颊泛着红晕,眼睛闪耀着,她那从睡衣袖口里伸出来的小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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