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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还巢-第1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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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娘已死,父亲正值壮年,只有她哥哥一个儿子。她祖父这一支,到了她哥哥这里,便是五代单传。如何能不续弦?

    此事却是极难拦的。

    贺瑶芳晓得她祖母是个精明人儿,凡事都要权衡个利弊。自打祖父早年过世之后,这家就是祖母在管,种种得失,以家族为重,却不会在乎几个孩子的想法了。

    孙子孙女儿再亲,能亲得过亲生儿子?亲得过开枝散叶?便是她的亲哥哥,正子嫡孙,在没长成、没能娶妻生子光宗耀祖之前,在这位老祖母的心里,也是重不过亲生儿子的。便是已经成家立业了,儿与孙,孰轻孰重,也是不好说的。何况,他们的舅家还做下了这等不留情面的事情?如此看来,继母进门、贺家败落,竟似避无可避。

    看着妹妹呆呆地吃粥,何妈妈递一勺到口边,她便张一下口,不喂,她便不动。贺成章一张秀气的小脸上布满了忧愁:妹妹别是哭傻了吧?

    贺丽芳身为长姐,更觉得自己责任重大,见弟弟“眼巴巴地看着妹妹吃糖粥”,那个妹妹呢,又傻乎乎地“瞪着大眼只知道吃”,小姑娘深深地叹了口气,颇觉身为长姐,真是责任重大。先吩咐自己的乳母:“妈妈要是不想往前面去,便去煮碗糖粥吧。”

    胡妈妈顺着她的目光往贺成章那里一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与贺成章的乳母张氏交换了一个眼神,张氏忙说:“还是我去罢。”

    贺丽芳不置可否,张氏嘱咐一句:“大郎在这里坐着,我这便就也给你煮糖粥。”

    贺成章:……他是担心妹妹,不是馋了!不是馋了!

    贺家大小也算是个士绅人家,讲究些个养生之道,饮养总是禁暴饮暴食。贺瑶芳年纪又小,何氏给她拿来的糖粥只有一小碗。听闻要给贺成章煮粥,忙说:“那头小厨房锅里还有,在窗根底下那个小灶上。”

    胡妈妈巴不得不掺和这“偷听”的事儿,忙说:“你照看二娘,我去,我去!”

    胡妈妈之“深意”,贺丽芳居然颇能明白。她气鼓鼓的点点头,望着胡妈妈的背影,暗想:娘说的果然没错,这些人,净会偷奸耍滑。

    原来,她生母李氏自知天不假年,恐儿女受亏,晓得丈夫、婆母不甚靠得住。只怕新人进门,自己留下来的孩子就要受罪。特特将孩子里年纪最大的贺丽芳唤过来千叮万嘱,命她照顾好弟弟妹妹,又拼命往长女脑子里塞了好些识人的窍门。

    譬如“甭管她嘴上多甜,只管看她做了些什么”、“要是一个奴才,嘴上说得再好,你觉得再舒坦,回头见你吩咐的事儿她总是不办,却又为旁人办事,这便是刁奴了”、“多跟你阿婆学学,只要棍棒不落到你们姐弟头上,不要与她硬犟”、“哄好你爹”。连贺成章都唤过来嘱咐几句“要自强自立”、“别轻信了旁人”。唯贺瑶芳太小,说了也记不住,只叮嘱“要听你哥哥姐姐的话”,就这一句,还让贺瑶芳给忘了。

    贺丽芳才多大?能记着这些个嘱咐已是不易。如今行事,不过是比着这死记硬背来的“秘决”一样一样地对着。连训斥下人说的话,都是东拼西凑鹦鹉学舌来的。

    现一看胡妈妈是“刁奴”,便想法子将她支了开去,又对张妈妈道:“三娘不知道醒了没有,张妈妈去看看,别再也乱跑了!”说完,又看了贺瑶芳一眼。倒将何氏看得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摆了,端着糖粥的胳膊都僵硬了——这大娘变得好生厉害。

    贺瑶芳闷头吃糖粥,胡妈妈的心思,她一眼能看到底,她所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总觉得这几个乳母之间的气氛也很奇怪。上辈子,她小时候憨吃憨玩的,上头还有一兄一姐,直到继母翻脸,她都没操过什么心。小时候没留神的事儿,等到想留神的时候,乳母们都被打发走了,哪里还能知道她们之间的暗流汹涌?

    贺丽芳却是知道的,胡妈妈和张妈妈是祖母罗氏给安排的,倒是这个何妈妈,才是她生母亲自挑选的。

    将两个“刁奴”打发走了,贺丽芳背着手,在地下踱了两步,忽然走到门口,叫住了一个扫地的小丫环:“阿春,你过来。”

    叫阿春的小丫环跑了来,叫一声:“大娘。”

    贺丽芳便让她去前面听壁脚。阿春倒是答应得极爽快,她是李氏为长女挑选的丫头,预备着好养作心腹来使的,比贺丽芳年长一岁,两人平素倒是玩得极好。何氏目瞪口呆,心道,这大户人家的孩子,可真是……

    阿春前脚才走,胡妈妈便回来了,一看张妈妈不在,怔了一下:“咦?”

    贺丽芳截口道:“我让张妈妈去看看三娘好不好了,也不知道洪姨娘躲到哪里去了!”

    胡妈妈笑道:“怕是见着来了生人,躲了。咱们这样的人家……”

    贺丽芳到底年纪,已经对她有些不耐烦了,打断道:“我舅家也是生人么?”

    胡妈妈一听“舅家”头就大了一圈儿,又将她一阵儿好哄:“可洪姨娘是贺家的妾,与李家是不相干的。”

    贺瑶芳吃完糖粥,嗓子里甜得发腻,可为了多听一些情报,还是硬忍着一点一点吃完了——何氏旁的都好,只有一点让人发怵,凡她下厨,甜便极甜,咸便极咸,口味极重。由着何氏给她擦了嘴,忙追了一句:“我要喝水。”

    又多赖了好一阵儿,却一点消息也没听着。倒是亲眼见着了管事娘子——祖母罗氏用老了的一个陪房——亲自揪着阿春的耳朵一路提将过来。

    贺丽芳脸色都变了,贺成章好些,也在不停地深呼吸,给自己打气。贺瑶芳倒是沉稳,可惜年纪小,没人注意到她。

    那管事的宋婆子将阿春一搡,对姐弟几人行了个福礼:“哥儿姐儿好,老安人说了,家下乱,不要乱跑。这丫头好长的腿!亏得是我遇着了,採了她来,叫老安人看着了,非打折了她的腿不可!”罗氏娘家是北方人,与南方人的称呼有些不同,自幼称呼习惯了,至今也没改过来。

    贺丽芳见阿春含着一包泪,吓得不行,便说:“是我叫她去前头看看,什么时候许我们去我娘灵前来着。哪有儿女不在亲娘灵前守着的?”

    宋婆子看了贺丽芳一眼,心道,没娘的孩子长得快,才几天的功夫,就越发的似模似样了。可惜了,跟全乎人家养大的还是不一样,这满身长刺了都。口上都颇为恭敬地道:“能去时,老安人自然会唤哥儿姐儿过去的。既然是姐儿吩咐的,便饶她这一遭罢。告诉姐儿一声,前头乱得很,隔壁容大人家又遣了人来。那是守礼的人家,要见着咱们家丫头小子满地乱蹿,是要笑话的。”

    轻声细语,说得贺丽芳越发气闷了。

    贺成章忽然问道:“间壁容大人家?”

    宋婆子道:“是呢。”看向贺成章的眼睛里,就透出些慈悲的模样来。亲舅家上不得台面,这孩子也是可怜。

    贺丽芳有心再问什么,宋婆子又匆匆告辞了:“我得盯着前头的茶水,可不能怠慢了客人,哥儿姐儿有什么事儿,只管叫你们的奶嬷嬷去做。老安人吩咐了,这几天,她们旁的不用做,只管照看哥儿姐儿。”

    贺丽芳两颊鼓起,像只小青蛙,看得贺瑶芳“噗哧”笑了出来。贺丽芳瞪起眼睛,才要骂,又小大人似的摇了摇头,忧愁地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贺瑶芳:……

    阿春怯生生地上前,小声道:“我才往前去,就遇上了宋妈妈。”

    贺丽芳道:“算了。”

    出师未捷!

    让贺丽芳更想不到的时候,自此之后,家中便绝了舅家的消息。凭她怎么问,只得一个:“不知道。”更有甚者,便是哄“你舅家搬走了”,又或是劝“小孩子家,休要管这些事”。

    阖家上下,好似被下了封口令一般,再没人提及。偶有一二窃窃私语者,不是被打板子掌嘴,就是被发卖,不消半月,便再也无人提及此事了。

    贺瑶芳却从何氏口里,探听得一些风声出来,听了之后,便觉有这等舅家。

    她年纪小,晚间睡觉便由何氏搂着睡。钻到何氏怀里便说:“妈妈,我想娘了。”弄得何氏泪涟涟的,她自己也觉得难过,两人抱作一团,也不管暑热,好生哭了一场。这才小声问何氏:“我舅家怎么了?怎么不能提?”

    何氏一脸的惊惶:“二娘只要知道,提了就要挨打。”

    贺瑶芳岂容她蒙混过关?这个乳母,心地是好的,忠心也是有的,只是脑筋不是很灵光。这满家上下,贺瑶芳能套出话来的人,目前只有一个。于是可怜巴巴看着何氏:“舅舅是娘的兄弟,现在不能提舅舅了,是不是以后,就不能再提我娘了?”

    说得何氏眼泪又掉了下来:“没娘的孩子,可怜。”

    贺瑶芳趁机再添一把火:“好妈妈,跟我说吧。纵别人忘了,我也好记着。”

    何氏原就有些笨,只当是她没了娘,一下子变得成熟了起来。实在是被她缠得没法儿,只好说:“你舅家人不好,又赌,又摊上了人命官司,害死了人。这才不叫提的。可千万不能说出去!说出去我就死了!”说完了又想,这么丁点儿大的孩子,她知道什么?

    贺瑶芳却是真的知道!心里已经是惊涛骇浪了!原以为舅家只是贪财不要脸,没想到,还犯了这样的法!则舅家着急要奁田的原因,当是要拿钱买命,疏通关系。怨不得柳氏能整垮她舅家,继母柳氏的父亲,恰是州府的推官,推官正掌刑狱等事。

    贺瑶芳一点停顿也不敢打,又问:“那间壁的容大人家?”

    何氏道:“那是好人呀,你要是能遇到像容老夫人那样的后母,就是真的好命了!”

    贺瑶芳一天之内,被劈了第三道雷:竟然真的是容阁老家!

    。。。

 ;。。。 ; ;    小孩子的身体不顶事儿,更兼这经历太过离奇,着实费思量。贺瑶芳哭不一会儿,便有些头昏脑胀。乳母何氏倒是个认真的人,抱着拍着哄了一阵儿,见她比以往哭得时间还要长些,不由有些发急,换着法子来哄她。

    一时说:“你娘去走亲戚了,过几年就回来。”一时说:“再哭你娘就不回来了。”

    这等话,真要哄个三岁的孩子,也是行的,可惜,贺瑶芳现在不是真的三岁,也没心情听她说这些个。一想到自己现在才三岁,说的话也没人肯听,想做什么,怕是有一堆人拦着不叫做,就够她再哭一回的了。

    何氏无法,只得将她抱到妆台前,自坐在凳上,抱她去看那菱花镜,口里道:“看看看看,这镜子里的小娘子是谁?怎地这般俊来?”口里啧啧有声,又说,“哭便不好看了,人都不喜欢了。别哭了,咱们洗洗脸,吃糖粥。”

    贺瑶芳偷空瞅了一眼镜子,心头一松,虽是年纪还小,瞧这五官依旧还是自己的。被这一打岔,何氏又当她是孩子似地哄着,贺瑶芳也不好意思再哭了。

    渐渐收泪,却又起了疑心:看这人的举止,是自己的乳母并没有错。何氏颇为忠心,一时帮扶着她,直到被发卖。为何在自己母亲的丧事上,反要哄教自己不哭?真是可疑!难道自己先前都猜错了?不行!她必要将这事儿弄清楚不可!

    又有,自己尚有同胞兄姐,并一个庶出的妹妹,怎地也不见了?上了年岁,经历得又多,儿时的记忆早已模糊得只剩个影子,像是被水洇过的画儿,怎么也看不清楚了。

    毕竟是一路做到太妃的人,初时的慌乱过后,贺瑶芳复又精明了起来。当务之急,是弄明白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形!连上辈子忠心耿耿的乳母都不好相信了,她得自己想办法去探听消息。一时又想起儿子来,她儿子还在那一边儿呢,刚才懵了没想起来,一醒过味儿来,她便挂念儿子了。哪怕要回去,也得想办法死上一死,困在这屋里,以她这小身板儿,死都没法死。

    她记得,自家原本是个殷实人家,使奴唤婢,然而仆役的人数却也不是很多。她家里兄弟姐妹几个,倒是配得起一人一个乳母,顶多再添一个小丫环罢了。

    家里办白事,人手必是缺的,除了乳母照顾着自己,小丫头定要被抽调去帮忙。只消将乳母支了出去,她便能自己行动了。悄悄去转一下,听一听。这等人来人往的人事场上,听消息最是方便不过了。

    打定主意,她便用力一点头:“吃糖粥!”她知道,这会儿厨下当忙着张罗各处吊唁的宾客的茶水、做法事的僧道的饮食、哭丧亲戚的茶饭……要吃糖粥,以何氏的性情,备要亲自给自己熬粥去的。

    果然,何氏先往铜盆里投了张帕子,给贺瑶芳擦了把脸。揭开妆台上一个小小的瓷盒子,闻那香气,当是面脂一类。小孩子常哭闹,又或淘气,常会脏了脸要洗,次数多了就会皴裂,是以家中是常备这些东西的。何氏才揭开了盖子,又叹一口气,将盖子合上了:“这也太香了。二娘忍一忍,这会儿不好花红柳绿的。”死了亲娘,怎么好带着一身香?顺手又将另一盒胭脂也收了起来,免得小孩子胡乱抓了摸到脸上去。

    何氏给她又理了理衣裳,将她抱到床上,小声叮嘱:“小娘子,咱们可说好了,不要往外头跑,外头乱。别烦着老安人,可就要饿饭了。”

    贺瑶芳心里一震:原来我阿婆还在!因着何氏哄她不哭,又不领她往灵堂去,令她生疑。担心此生与前世她知道的不一样,唯恐冒然说出要见祖母而祖母并不在眼前,惹出事端来。

    今听得祖母安在,终于放下一颗心来,却又别生一种怀疑:祖母安在,何以不令人哭来?又不带我去见?

    真是样样可疑。

    ————————————————————————————————

    胡乱答应了何氏的嘱咐,等何氏去煮糖粥了,贺瑶芳跳下床来,穿了鞋子,推门便往外跑。既非游园别业,正经的房舍布局都是大差不离的,她略一辨方向,便寻对了地方。人矮脚短跑得慢,却有一桩好处——不低头便看不见她。越往灵堂去,人便越多,乱乱糟糟的,只有“没娘的孩子可怜。”、“他舅家又来人了?”、“贺举人还没回来?”

    贺瑶芳心头一震:是呀!我还有舅家呢!只可惜被继母柳氏那贱人害得不轻,柳氏面儿上对她们说,她舅家如何好,背里却下阴手,贺瑶芳记忆里竟是再没有见过舅家人。今番若能联络上了,提醒舅家早作提防,常常来往,断不至于受那柳氏的气。

    将将奔到灵堂,见门口已经聚了一群看热闹的闲人。她三钻两钻,从人缝儿里钻了进去,迎头就撞上条青色的裙子。然后便听到一声有些尖锐的斥责:“你要死!”

    贺瑶芳怔住了,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这是她的长姐,贺丽芳,一个“已经死了”二十年的人。万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一瞬间,她又不想这么早回去见儿子了,想多看两眼这些亲人。

    贺丽芳却没顾得上搭理妹妹的情绪,恨恨地仰头扫了一圈看热闹的人,一跺脚:“何妈妈呢?就放着你一个人出来?”左手牵着弟弟贺成章,右手牵着妹妹瑶芳,还抽空狠狠瞪了围观的闲人,又骂管事的:“还不将这些闲汉驱散了?!”

    贺瑶芳泪眼朦胧里,往左一仰头,恰看到贺丽芳紧绷着的一张小脸儿。面上犹带着些湿气,不知是气出来的汗还是刚哭完的泪。贺瑶芳心头一震,她总有二十多年未见这位姐姐了,幼年多蒙这位姐姐看护,才免受了许多苦。只可惜,长姐却没能等到她翻身的时候便早早的故去了。这时的长姐不过七岁而已,又有一双弟妹要护持,从小看起来便像只乍开了毛的刺猬。

    贺丽芳左手边的贺成章,极聪慧、读书极好,去世得更早。贺瑶芳犹记得他小大样的背着说,挺着胸脯说:“且忍忍,一切有我呢!”他倒是说到做到,多少次回护着姐妹们。

    可再智计百出,也抵不过孝字当头,又未成年,如果能拗得过柳氏?终落得个“意外身故”的下场。他死后,姐妹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咬咬牙,贺瑶芳打定主意,哪怕再想儿子,再想死回去,也不能扔下这一兄一姐不管。罢罢罢,在这里多熬几年也无妨,总不能明知道自家兄姐会被人所害,却袖手旁观。

    贺瑶芳就不是一个认命的人,真个认命,早便遂了继母的心,木偶一般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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