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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宝贝-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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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太太的电话救了我,他从床上摇摇晃晃地起身,去接电话,伊娃在电话里责问他为什么一直不答复她发出的那些电子邮件。
  我心想,上帝,除了干个不停,我们连打开电脑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只好打电话来问丈夫,最终决定了什么时候回国。他们用我听不懂的德语说了一些话,声音有些大,但不是在争吵。
  等到他放下电话,爬上床来,我一脚把他踢开,他翻身坐在地板上。
  “我要发疯了,这样子是不对的,迟早会出事。”我说着,开始晕头胀脑地穿衣服。
  他抱着我的脚吻了一下,从地板上一堆纸巾中找到香烟,点上一支,叼在嘴上。“我们已经疯了,从我遇见你一直到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迷恋你?你根本不忠实,但又完全值得信任。这两点无与伦比地结合在你身上。”
  “谢谢你这么说,”我沮丧地看着自己穿上衣服的样子,太丑陋,像被强奸过度的一具玩具娃娃,但只要再次脱下衣服,惑人的魅力就会在这肉体上重现。“我要回去了。”我低声说。
  “你看上去脸色十分可怕,”他温柔地抱住我。
  “是的。”我说着,心情糟到不能再糟了,下了地狱也不过如此吧。想哭一哭,讨厌自己又可怜自己。他抱住我,浑身的金色汗毛像伸出来的无数的触角抚慰我。
  “甜心,我相信你是太累了,身体消耗越多,产生的爱也越多,我爱你。”
  我不要听这些话,我要像一阵风似的逃离这里,回到原来的地方,也许任何地方都不能给我安全感,但我还像老鼠一样从这里到那里地逃窜。
  街上的太阳光像刀刃一样白晃晃地能割伤人的眼睛,我听到自己的血液在汩汩流动。
  二十八、爱人的眼泪
  所有的玩笑,所有丢失的卡通。
  ——艾伦·金斯堡
  在这以后,在黑夜结束时,要拒绝已经太晚了,
  想不再爱你已为时太晚。
  ——杜拉斯
  打开房间门,眼前空荡荡,静悄悄。一只喜蛛迅速地从墙壁爬到大花板上。房间一切是老样子,天天不在,也许还在餐馆里,也许是回来后找不到我又出去了。
  我已经意识到我的突然消失也许是个致命的错误,这是我第一次没有任何伪饰地消失,天天肯定会给我打电话,他如果发现我不在家……我没有力气去考虑别的事,洗了澡,强迫自己吃了两粒安定片,在床上躺下来。
  梦里是一条浊黄宽阔令人生畏的大江,没有桥索,只有一叶会漏水的竹编小舟,一个白胡子坏脾气的老头看管这条船。我和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结伴过江,在到江中央的时候,一股大浪打过来,我锐声尖叫,臀部已经被漏进来的水打湿,那个面目不清的人从背后紧紧抱住我,“不要担心,”他(她)轻轻耳语,然后用身体平衡了我们的小船。当下一个危险即将出现的时候,梦结束了。电话铃响惊醒了我。
  我不想接电话,刚刚发生的梦中情节迷住了我,那个与我同舟共济的人是谁,有句古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我的心脏不适地搏动着,终于我接起话筒,是康妮的声音,她显得很不安,问我知不知道天天在哪里。我的头剧烈痛起来,“不,我也不知道。”
  我讨厌自己虚假的声音,如果康妮知道我这些天在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勾当,她可能再也不愿与我说话,她甚至会找人打死我吧,如果她真的曾经在西班牙谋害了她的前夫,如果她真的有一颗毒辣的却又充盈着母性汁液的心,她就该知道她为之牵肠挂肚的独生子怎样被他最爱的女孩所背叛,所欺骗。
  “我打过几次电话,没人接,我真担心你们两人同时消失了。”她的话里有话,我假想听不出她的意思,“我这些天在父母家里。”
  她叹了口气,“你母亲的腿好了吗?”
  “谢谢,她已经没事了。”我转念一想,问康妮,“天天不是在餐馆那儿画画吗?”
  “还剩最后一部分没有完成,他就走了,我以为他回家了。他不会出事吧?”她焦虑的声音。
  “不会,可能去了其他朋友家了吧,我马上打电话问一问。”我第一个想到了马当娜,打电话过去,马当娜的声音沙哑地响起,天天果然在她那儿。
  “他说还想在这儿住几天。”马当娜的声音暗示着什么,天天不想回来了吗?他不想见我。因为我消失了几天都没有通知他,我猜他可能给我父母家里打过电话,那么我的谎言立不住脚了。
  我烦躁地在屋里走了几圈,抽了几支烟,最后决定去马当娜家,我必须要见到天天。
  坐在车里,我大脑空无一物,编了101个给自己开脱的理由,一个比一个立不住脚,谁会相信我突然消失是为了赴一个远在广州的大学同学的婚礼,或被上门打劫的蒙面人掳走了。
  所以,我不准备撒谎了,告诉他我这几天都做了些什么,我做不到面对一个有着婴儿般纯洁眼神。天才般智商的、疯子般爱情的男孩说谎。我不能那样子羞辱他的心智,除了告知真相,我已经做好最恶劣的打算,我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同时失去生命中的两个最难忘的男人。
  我总是在妥协、折衷、说谎,同时又总是对爱情和现实抱有过于诗意的态度,我觉得全世界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孩,都没有我这样糟糕,复旦的校长应该收回我的毕业证书,一路上,我在心里默念:“好了,说出来吧,好了,我受不了了,天天我爱你,如果你感到我恶心,就冲我吐口痰吧。”一路上我都在筋疲力尽地等待路的尽头的出现,我累坏了,化妆镜里是个陌生的有着黑眼圈和干嘴唇的女人,她因为多重人格和胆怯的爱而病入膏盲了。
  马当娜的白色别墅坐落在乡下的一片花红柳绿之间,她特意让人做了条长而又长弯而又弯的车道,按照美国人的《格调》一书的论点,一条长到看不见门口的车道暗示着主人的高贵社会身份和所处的上流阶层。但车道两边的杜鹃和杨柳以俗丽的风景破坏了这种象征。
  我对着门口的应答机说话,我来了,请他们快开门。
  门自动开了,一条猎犬虎虎生威地跃出来,我一眼就看到了躺在草坪上抽烟的天天。
  我绕开猎犬,到天天旁边,他睁开眼看了我一眼:“嗨!”他睡意蒙胧地说。“嗨!”我打着招呼,不知所以地站了一会儿。
  身穿鲜红便服的马当娜从门廊的台阶上走下来,“要喝点什么吗?”她挂着懒洋洋的笑问我,保姆送来了一大杯掺红酒的苹果汁。
  我问天天这两天过得好吗,他说:“蛮好。”马当娜打了个哈欠说,这儿什么都有,你也可以往下来,好热闹的。楼房的阳台上又陆续出现了几个身影。我这才发现这儿有一帮人,包括Johnson在内的几个老外,老五和女友,还有几个模特长相的又瘦又高的姑娘,从脸上都有种懒洋洋的表情,像一大群游移在毒窝里的蛇一样。
  从那样的眼神那样的氛围让我嗅到了大麻的存在。我走到天天的身边,他把脸俯在草叶上,好像在半昏睡状态与土地作某种交流,恍若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地之子泰坦,离开土地就会死去。与他面面相对,有时就像与突如其来的忧郁相对,同时还隐藏着某种难以置信的狂热。
  “你不想跟我谈一谈吗?”我握住他的手。
  他抽出手,用令人迷惘的笑容对我说:“CoCo,你知道吗?如果你的左脚痛,我也会感到右脚痛。”这是他喜欢的西班牙作家乌纳穆诺所表达的天主教爱情定义。
  我沉默地看着他,他的眼睛里突然笼罩着二十多层深浅不一的灰雾,被雾层层包裹的中心则是一粒坚硬得令人感到疼痛的钻石,那束坚硬的光使我意识到,他已经知道他该知道的东西,他是世上惟一一个能用难以预料的直觉完全走进我世界的人,我们被绳绑在同一根神经末梢上,当我的左脚痛的时候,他就能马上感到右脚的痛,完全没有说谎的余地。
  我感到眼前一黑,疲倦万分地向他身边草地倒下去,在身体失去控制的一瞬间,我看到马当娜尖瘦的小脸泛着冷冷的白光,突然晃向一边,像倾斜折断的帆,而一排灰色的波浪很快地托起了我,一只巨大的贝壳发出天天的声音:“CoCo,CoCo。”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很安静,我像被潮汐偶尔冲上了海滩的一枚卵石,沉重地匍匐在软绵绵的床垫上,我认出这是马当娜的家,无数卧室中的一间,充满棕色的过于奢华而毫无意义的装饰。
  我的额头上放着一块冰凉的毛巾,眼光越过床头柜上一杯水,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天天。他走了过来,轻缓地摸了一下我的脸,把毛巾拿掉:“你觉得好一点了吗?”
  我在他的触摸下不由自主地退缩了一下。那股令人晕眩的东西还在平滑地压着我,我依然感到极度的疲倦和低落,他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只是用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我一直在对你说谎。”我虚弱地说,“但有一点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那就是我爱你。”
  他不说话。
  “是不是马当娜告诉过你什么?”我的耳朵里有血在奔涌,“她答应什么都不告诉你的……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耻?”我闭不上自己的嘴,越虚脱越有演讲欲,而越说却越愚蠢,我的眼泪流出来,弄脏了腮边的一缕缕发丝,“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要你至少给我一次完美无暇的性爱,我那么渴望你,因为我爱你。”
  “是的,亲爱的,爱将我们撕裂。”1980年自杀身亡的Ian Cortis这样唱过。
  天天俯下身抱住了我,“我恨你!”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好像随时会爆炸,“因为你让我恨我自己。”他也哭起来,“我不会做爱,我的存在只是个错误。不要可怜我,我应该马上消失。”
  如果你的左脚痛,我的右脚就痛起来,如果你被生活窒息,我的呼吸同样将会停止,如果你对爱的表达出现了黑洞,我也没法在完美的抒情中飞翔,如果你把灵魂出卖给恶魔后,我的胸膛里也会被插上匕首。我们抱在一起,我们存在我们存在着,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存在了。
  二十九、重回噩梦
  上帝啊,请听我们的祷告。
  ——特蕾莎修女
  天天又一次开始吸毒,又一次向魔鬼靠拢。
  我陷入了无数个噩梦,一次次地在梦中看到天天被警察带走,看到他蘸着手腕上汩汩而出的血在画布上写他自己的墓志铭,看到地震突然发生,天花板像凝固的波浪一样拍打下来。我忍受不住这样的恐惧。
  在一个晚上,他扔下针筒,松开胳膊上的橡皮筋,躺在浴室瓷砖的时候,我剪下裙子上的一根腰带,我走近他,毫不费力地绑住他的双手。
  “无论你对我做过什么。……我,我都不怪你,我爱你,CoCo,听见吗?CoCo,爱你。”他咕哝着,头一歪,昏睡过去。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捧住自己的脸,眼泪从我的指缝里漏出来,就像可遇不可求的幸福那样漏出来。面对这个没有知觉、没有意志力的男孩,我的躺在冰凉浴室里的心碎爱人,我只能这样哭泣哭到喉咙被堵住。局势变得如此不可救药,谁应该对此负责?我的确是想找到一个人,对发生的一切负责的呀,那样我就会有一个目标去憎恨它,去撕碎它。
  我哀求他,威胁他,摔东西,离家出走,这一切都没有用,他永远挂着哀怨而天真的微笑说:“CoCo,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我爱你,CoCo,记住吧,记住这一点吧。”
  终于有一天,我违背了他要我发过的誓言,我把天天的情况如实透露给康妮。在电话里,我说我害怕到了极点,天天正走在一个危险边缘,他随时会离开我。
  放下电话不久,康妮脸色惨白地走进我们的公寓。
  “天天,”她试图对他温柔地微笑。但她脸上的皱纹堆起来的样子像在哭,她一下子露出了老态。“妈妈求你了,妈妈知道这辈子已做过不少错事,妈妈最不应该的就是离开你10年,那么长的时间都不在你身边,妈妈是个自私的妈妈……可,可是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你给妈妈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好不好?看到你变成这样子,我真是比死还难受……”
  天天从电视屏幕上转过眼睛来,看了看坐在沙发上张惶失色的母亲,“请你不要哭了,”他用怜悯的口气说,“既然那10年过得很幸福,以后你依然会过得幸福,我不是你的致命问题,不是你幸福生活的障碍与阴影,我希望你一直都漂亮,富裕,安宁,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做到的。”
  康妮惊愕地用手掩鼻,仿佛听不懂天天说的这番话,一个儿子居然这样对母亲说话,再次哭起来。
  “不要哭了,那样会老得快,况且我也不喜欢听人家哭,我觉得自己这样子很好。”他站起身,把电视关掉,那上面一直在放一个科学探险节目,一对法国夫妇终身致力于研究世界各地的火山,而今年夏天去日本考察时被急速翻滚的岩浆吞没了,那股骇人的火红色岩浆,翻滚着咆哮着,遇难科学家的以前说过的一段话插播进来:“火山是我们的情人,那股火热的激流就像从地球心脏里流出来的鲜血,地球最深处有生命在颤抖在爆发,就算有一天我们葬身于其中,那也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幸福。”而在电视结尾,他们果真被自己言中了,双双死在血般滚烫的熔岩浆中。
  天天自言自语,“你们猜,这对法国人临死前是怎么样的心情?他们肯定是心甘情愿的。”他用做梦的声音回答自己。一直到现在,我都不认为天天的死可以跟那对火山学家相提并论,但我同时又清楚地明白,是类似于火山爆发这样无法抵御不可言传的力量把他带走了,地球都会在人类无法控制的瞬间流分愤怒而致命的血液,更不用说人类本身就在物质的暴增与心灵的堕落中戕害自我,毁灭自我。
  是的,无法抑制,不可理喻。就算你为心爱人的离去哭干了眼泪,爱人还是带着破碎成灰的记忆永远离去,空余孤魂几缕。
  三十、再见,柏林情人
  它们穿过你的悲伤,留下你无比平静地,
  坐在纪念品的中间。
  ——丹·弗格伯格
  这个令人难以释怀的夏天。
  马克是想方设法延长了一些日子才最终离开上海。我们最后一次约会是在他从西藏旅游回来的当天晚上,我们在新锦江饭店顶层的旋转餐厅吃自助餐,之所以选在这个悬在空中的地方,是因为马克想最后一次俯瞰夜上海的灯光、街道、大厦、人群东流,在离开上海前呼吸一次上海特有的艳糜、神秘和脆弱的气息。然后在第二天一早搭乘9点35分柏林的班机回国。
  我们的胃口都很糟糕,感到说不出来的疲倦。
  他晒黑了,像非洲混血人种。在西藏旅游时他发过一次高烧,差点没命。他说从西藏给我带了礼物来,但没带在身上,所以现在不能给我。那是当然的,我说,“我会去你的公寓拿。”因为我们都知道晚餐过后自然而然就有一场最后的爱要去做。
  他温柔地一笑,“两星期不见,你瘦得这么厉害。”
  “怎么会呢?”我摸了摸自己的脸,“真的很瘦吗?”
  我把脸朝向玻璃墙外,餐厅从一开始对着花园饭店的位置又重新转回来了。眼前矗立着花园扁平微曲的造型,像大外飞来的UFO。“我的男朋友又开始吸毒了,他好像下了决心,终有一天我会失去他。”我轻声说,凝视着马克如蓝色多瑙河的眼睛,“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上帝才会这样惩罚我?”
  “不,你没有做错什么,”他肯定地说。
  “也许我不该遇上你,不该去你的家上你的床。”我略带讥讽地笑了笑,“而这一次找出来见你,我还是撒了谎。虽然他能猜到,但我永远做不到对他坦白,把那一层纸捅破不仅艰难,而且太无耻了。”我说着,沉默。
  “可我们这么默契,我们迷恋着对方。”
  “好了,不说这个了,干了这杯酒。”我们都一口喝光了杯中的红酒,酒精真是个好东西,温暖你的胃,驱除你血液中的冷寂,无处不在地陪伴着你。鲜花、美女、银质餐具、美味佳肴包围着每一个食客,乐队演奏起《泰坦尼克号》沉没前的音乐,而我们所在这艘浮在空中的大船不会沉没。
  因为这城市属于夜晚的快乐永不会沉没。
  我们坐在飞驰的车子里,巡游夜上海,每一条散满梧桐绿叶的街道,每一个灯光明亮、优雅迷人的咖啡馆、餐馆,每一幢华美得令人不能呼吸的现在楼厦。一路接吻,他把车子开得飞快又危险,在这种刺激的边缘,纵情缠绵就像在刀刃上跳舞,又痛又快乐。
  在五原路永福路口,我们被一辆警车拦住。“这是单行道,不能逆向开。知道吗?”一个声音粗鲁地说。
  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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