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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与黑-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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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红红的眼睛……他把她搂紧在怀里,因为他看到这种真正的痛苦,不禁忘了自己的推论……“她也许哭了一整夜,”他对自己说,“然而有朝一日,这个回忆什么样的羞愧不能让她感到呢?她会认为自己在风华正茂的时候被一个平民的卑劣的思想方式引入歧途……克鲁瓦泽努瓦这个人相当软弱,会娶她的,而且我相信他做得对。她会使他扮演一个角色的。
  根据抱负远大而且坚定的人对常人的粗笨所拥有的权利。
  “啊哈!这倒有趣:自我被判死刑以后,我一生中知道的那些诗句都记起来了。这是衰败的迹象……”
  玛蒂尔德有气无力地对他说了好几遍:“他在隔壁房间里。”最后他终于注意听这句话了。“她的声音微弱,”他想,“然而口吻中她那专横的性格分毫无损。她为了压住火才放低了声音。”
  “谁在那儿?”他对她说,态度很温和。
  “律师,要您在上诉状上签字。”
  “我不上诉。”
  “怎么!您不上诉,”她说着站了起来,眼睛里闪着怒火,“请问这是为什么?”
  “因为此刻我有赴死的勇气,不至于太让人笑话。谁能对我说,两个月后,长时间呆在这潮湿的黑牢里,我的状态还这么好?我预料还要跟教士见面,跟我父亲见面……这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让我不愉快的事了。让我死吧。”
  这个意外的障碍把玛蒂尔德性格中的高傲部分完全唤醒了。在贝藏松监狱的牢房开门之前,她未能见到德·福利莱神父,便把一腔怒火发泄在于连头上。她崇拜他,然而在这一刻钟里,她却诅咒他的性格,后悔爱上了他。他从中又看见了从前在德·拉莫尔府的图书室里用令人心碎的语言百般辱骂他的那个高傲的人。
  “为了你家族的荣耀,上天应该把你降生为男人,”他对她说。
  “至于我,”他想,“我要是在这种令人厌恶的日子里再过上两个月,成为贵族集团可能编造的卑鄙无耻的诽谤的目标,而唯一的安慰只有这个疯女人的诅咒,那才叫傻呢……那好吧,后天早上,我就跟一个以冷静和技艺高超著称的人进行决斗……”“非常高超”魔鬼一方说,“他弹无虚发。”
  “好吧,但愿如此(玛蒂尔德仍在滔滔不绝地说)。不,”他对自己说,“我不上诉。”
  他决心已下,遂陷入梦幻……邮差将照例六点钟顺路将报纸送到;八点钟,德·莱纳先生看过之后,爱丽莎踮着脚把报纸放在她的床上。随后她醒了:她读着读着,突然慌乱起来,美丽的手抖个不停;她一直读到这些字……十点零五分,他停止了呼吸。
  “她将痛哭,我知道她的;就是我想杀她也没用,一切都将被忘记。我企图杀死的那个人将是唯一真心为我的死而哭泣的人。”
  “啊!这是一个对比!”他想,在玛蒂尔德继续跟他吵闹的那一刻钟里,他只想着德·莱纳夫人。尽管他也常常回答玛蒂尔德的话,他还是不能把他的心从对维里埃那间卧房的回忆上移开。他看贝藏松的报纸放在橙黄色塔夫绸面的有指缝的被子上,他看见一只如此白皙的手痉挛地抓住它,他看见德·莱纳夫人在流泪……他眼看着眼泪一滴滴流过那张可爱的脸。
  德·拉莫尔小姐从于连嘴里什么也得不到,就把律师请了进来。幸好律师是从前一七九六年意大利军团的一名老上尉,曾经和马努埃尔是战友。
  他反对犯人的决定,不过是做做样子。于连打算以尊敬的态度对待他,就向他逐条陈述理由。
  “说真的,您这样想也可以,”费利克斯·瓦诺先生最后说,费利克斯·瓦诺是律师的名字,“不过您还有整整三天可以提出上诉,而且每天来是我的责任。如果两个月内监狱底下有座火山爆发,您就可以得救了。不过您也可能死于疾病,”他望着于连说。
  于连和他握手。“我谢谢您,您是一个正直的人。我会考虑的。”
  玛蒂尔德终于和律师一起出去了,于连觉得对律师比对她怀有多得多的友谊。
第四十三章
  一个钟头以后,酣睡中他感到有眼泪流到手上,醒了。
  “啊!又是玛蒂尔德,”他在迷迷糊糊中想,“她保守她的策略,来用温情攻打我的决心了。”他想到一场新的悲怆景象,心中一阵厌烦,便闭目不睁。贝尔费戈尔逃避妻子的诗句浮上脑际。
  他听见一声奇怪的叹息,睁开眼睛,原来是德·莱纳夫人。
  “啊!我死前又看见了你,这是幻觉吗?”他大叫着扑在她的脚下。
  “对不起,夫人,我在您眼里不过是个杀人凶手罢了,”他立即又说,完全醒了。
  “先生……我来求您提出上诉,我知道您不愿意……”她哽噎着喘不过气,说不出话。
  “请您宽恕我。”
  “如果你想让我宽恕,”她对他说,站起来投进他的怀抱,“那就立刻对你的死刑判决提出上诉。”
  于连在她脸上印满了吻。
  “那这两个月里你每天都来看我吗?”
  “我发誓。每天都来,除非我丈夫反对。”
  “我签字!”于连叫道。“怎么!你饶恕了我!这可能吗!”
  他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他疯了。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没什么,”她对他说,“你把我弄疼了。”
  “把你的肩膀弄疼了,”于连的眼泪哗地下来了。他稍稍离开些,在她的手上印满火一样的吻。“我最后一次在维里埃你的房间里见到你,谁能料到竟会有这样的事呢?”
  “谁能料到我会给德·拉莫尔先主写那封诬告信呢?……”
  “你要知道,我一直爱着你,我只爱你一个人。”
  “真的!”德·莱纳夫人叫道,轮到她喜出望外了。她靠在于连身上,于连跪着,他们泪眼相对,久久不说话。
  于连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刻。
  过了好久,他们才能说话。
  “那位年轻的米什莱太太,”德·莱纳夫人说,“不如干脆叫她德·拉莫尔小姐吧,我开始真的相信这个离奇的故事了!”
  “它只表面上真实,”于连回答说。“她是我的妻子,但不是我的情人……”
  他们上百次地互相打断,好不容易把互相不知道的事情讲出来了。那封给德·拉莫尔先生的信是指导德·莱纳夫人神修的年轻教士写好,由她抄的。
  “宗教让我干了件多可怕的事啊!”她对于连说,“我还把最恶劣的段落改得缓和了些呢……”
  于连的兴奋和幸福向她证明了他已完全原谅了她。他还从未爱得这般疯狂。
  “不过我认为我还是虔诚的,”德·莱纳夫人接着对他说。“我真诚地相信天主,我也相信,而且也得到证实,我犯的罪是可怕的,自从我看见你,甚至你朝我开了两抢之后……”说到这儿于连不顾她反对,连连吻她。
  “放开我,”她继续说,“我想跟您讲讲清楚,免得忘记……我一看见你,所有的责任感都消失了,只剩下对你的爱,或者说爱这个字还嫌太弱。我对你感到了我只应对天主感到的那种东西:一种混合着尊敬,爱情,服从的东西……实际上,我不知道你在我心中唤起的是什么。你要对我说给看守一刀,我不待想就会去犯罪。在我离开你之前,你把这给我解释清楚吧,我想看清楚我的心;因为两个月后我们就要分别了……顺便说一句,我们要分别了吗?”她对他说,嫣然一笑。
  “我收回我的话,”于连叫道,站了起来,“我不对死刑判决上诉了,如果你试图用毒药、刀子、手枪、木炭或其它方法结束或缩短你的生命。”
  德·莱纳夫人的面容突然变了,最温存的柔情让位于深沉的遐想。
  “我们要是马上死呢?”最后她说。
  “谁知道另一个世界有什么?”于连答道,“也许是痛苦,也许什么也没有。难道我们不能甜甜蜜蜜地共同过上两个月吗?两个月,那是许多天呀。我永远不会这样幸福的!”
  “你永远不会这样幸福的!”
  “永远不会,” 于连大喜,重复道, 〃我跟你说话,就象跟我自己说话一样。天主不容我夸大。”
  “你这样说话,就是命令我,”她说,露出了羞怯而忧郁的微笑。
  “那好!你以你对我的爱发誓,不以任何直接或间接的方式谋害你的生命……你要记住,”他补充说,“你必须为了我的儿子活下去,玛蒂尔德一时成为德·克鲁瓦泽努瓦候爵夫人,就会把他扔给仆人们。”
  “我发誓,”她冷冷地说,“但是我要带走你亲笔写的、有你的签字的上诉状。我亲自去找总检察长先生。”
  “当心,这会连累你的。”
  “在我来监狱看你之后,我就永远成了贝藏松和整个弗朗什-孔泰街谈巷议的女主角了,”她神情悲痛地说。“严厉的廉耻的界限已经越过……我是一个丧失名誉的女人,真的,这是为了你……”
  她的口气那么悲伤,于连拥抱了她,感到一种全新的幸福。那已经不是爱的陶醉,而是极端的感激了。他第一次看到她为他做出的牺牲有多么巨大。
  显然有个好心的人告诉了德·莱纳先生,他妻子去监狱看望于连,在那儿呆了很长时间;因为过了三天,他派了车来,明令她即刻回维里埃。
  这残酷的分别使于连的这一天开始就不顺。两、三个钟头以后,有人告诉他,有个诡计多端,但在贝藏松的耶稣会里未能爬上去的教士,一大早就站在了监狱门外的路上。雨下得很大,那家伙企图装出受难的样子。于连心绪恶劣,这种蠢事使他大为恼火。
  早晨他已拒绝这个教士的探望,然而此人打算让于连作忏悔,然后利用他认为肯定可以获悉的所有那些隐情,在贝藏松的年轻女人中博取名声。
  他高声宣布,他要在监狱门口度过白天和黑夜;“天主派我来打动这个叛教者的心……”老百姓总是喜欢看热闹,开始聚集起来。
  “是的,我的弟兄们,”他对他们说,“我要在这里度过白天,黑夜,以及此后的年有白天和年有黑夜。圣灵跟我说过话,我负有上天的使命;我要拯救年轻的索莱尔的灵魂。跟我一起祈祷吧……”
  于连讨厌人家议论他,讨厌一切能够把注意力引向他的事情。他想抓住时机悄悄地逃离这个世界;然而他又存着再见德·莱纳夫人的希望,他爱得发了狂。
  监狱的门朝着一条很热闹的街。想到这个一身泥巴的教士招来一大群人议论纷纷,他的心备受折磨。“毫无疑问,他每时刻都提到我的名字!”这时刻比死亡还让人难受。
  有一个看守对他很忠心,他一个钟头里叫了他两、三回,让他去看看那教士是不是还在监狱门口。
  “先生,他跪在泥水里,”看守每次都对他说,“他高声祈祷,为您的灵魂念连祷文……”“无礼的家伙!”于连想,这时候,他果然听见一片低沉的嗡嗡声,那是人们应答连祷文的声音。更使他不耐烦的是,他看见看守本人也嘴唇一动一动地念着拉丁文。“有人开始说,”看守说,“您的心肠一定很硬,才会拒绝这个圣洁的人的帮助。”
  “我的祖国啊!你还是这么地野蛮!”于连气疯了,嚷道。
  “这家伙想在报上有一篇文章,他肯定会得到的。”
  “啊!该下地狱的外省人!在巴黎,我可不受这样的气。那儿的人招摇撞骗要高明得多。”
  “让那个圣洁的教士进来吧,”最后分对看守说,额上的汗直往下淌。看守画了个十字,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那个圣洁的教士丑得可怕,而且还浑身是泥。冰冷的雨水更增加了黑牢的阴暗和潮湿。教士想拥抱于连,说话间拿出了深受感动的样子。最卑劣的伪善实在太明显;于连一辈子还不曾这么愤怒过。
  教士进来已经一刻钟,于连完全成了个懦夫。他第一次觉得死是可怕的。他想到执行后两天,尸体开始腐烂……
  他正要表现出软弱,或者扑向教士,用锁链勒死他,这时候突然想。何不请这个圣洁的人为他举行一次四十法郎的弥撒,就在当天。
  时间快到中午。教士走了。
第四十四章
  他一走,于连便大哭,为了死亡而哭,渐渐地他对自己说,如果德·莱纳夫人在贝藏松,他定会向她承认他的软弱……
  正当他因心爱的女人不在而最感惋惜的时候,他听见了玛蒂尔德的脚步声。
  “监狱里最大的不幸,”他想,“就是不能把门关上。”不管玛蒂尔德说什么,都只是让他生气。
  她对他说,审判那天,德·瓦勒诺先生口袋里已装着省长任命书,所以他才敢把德·福利莱先生不放在眼里,乐得判他死刑。
  “‘您的朋友是怎么想的,’德·福利莱先生刚才对我说,‘居然去唤醒和攻击这个资产阶级贵族的虚荣心!为什么要谈社会等级?他告诉了他们为维护他们的政治利益应该做什么,这些傻瓜根本没想到,并且已准备流泪了,这种社会等级的利益蒙住了他们的眼睛,他们就看不见死刑的恐怖了。应该承认,索莱尔先生处理事情还太嫩。如果我们请求特赦还不能救他,他的死就无异于自杀了……’”
  玛蒂尔德当然不会把她还没有料到的事情告诉于连,原来德·福利莱神甫看见于连完了,不禁动了念头,以为若能接替于连,必对他实现野心有好处。
  于连干生气,又有抵触情绪,弄得几乎不能自制,就对玛蒂尔德说:“去为我做一回弥撒吧,让我安静一会儿。”玛蒂尔德本来已很嫉妒德·莱纳夫人来探望,又刚刚知道她已离城,便明白了于连为什么发脾气,不禁大哭起来。
  她的痛苦是真实的,于连看得出,就更感到恼火。他迫切地需要狐独,可如何做得到?
  最后,玛蒂尔德试图让他缓和下来,讲了种种道理,也就走了,然而几乎同时,富凯来了。
  “我需要一个人呆着,”他对这位忠实的朋友说……见他迟疑,就又说,“我正在写一篇回忆录,供请求特赦用……还有……求求你,别再跟我谈死的事了,如果那天我有什么特别的需要,让我首先跟你说吧。”
  于连终于独处,感到比以前更疲惫懦弱了。这颗已被折磨得虚弱不堪的心灵仅余的一点儿力量,又为了向德·拉莫尔小姐和富凯掩饰他的情绪而消耗殆尽。
  傍晚,一个想法使他得到安慰:
  “如果今天早晨,当死亡在我看来是那样丑恶的时候,有人通知我执行死刑,公众的眼睛就会刺激我的光荣感,也许我的步态会有些不自然,像个胆怯的花花公子进入客厅那样。这些外省人中若有几位眼光敏锐的,会猜出我的软弱……然而没有人会看得见。”
  他于是觉得摆脱了几分不幸。“我此刻是个懦夫,”他一边唱一边反复地说,“但谁也不知道。”
  第二天还有一件几乎更令人不快的事等着他呢。很长时间以来,他父亲就说来看他;这一天,于连还没醒,白发苍苍的老木匠就来到了他的牢房。
  于连感到虚弱,料到会有最令人难堪的责备。他那痛苦的感觉就差这一点儿了,这天早上,他竟深深的懊悔不爱他父亲。
  “命运让我们在这世界上彼此挨在一起,”看守略略打扫牢房时于连暗想道,“我们几乎是尽可能地伤害对方。他在我死的时候来给我最后的一击。”
  就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老人开始了严厉的指责。
  于连忍不住,眼泪下来了。“这软弱真丢人!”于连愤怒地对自已说。“他会到处夸大我的缺乏勇气,对瓦勒诺们、对维里埃那些平庸的伪君子们来说,这是怎样的胜利啊!他们在法国势力很大,占尽了种种社会利益。至此我至少可以对自己说:他们得到了金钱,的确,一切荣誉都堆在他们身上,而我,我有的是心灵的高尚。”
  “而现在有了一个人人都相信的见证,他将向全维里埃证明我在死亡面前是软弱的,并且加以夸大!我在这个人人都明白的考验中可能成为一懦夫!”
  于连濒临绝望。他不知道如何打发走父亲。装假来欺骗这个目光如此锐利的老人,此刻完全是他力所不能及的。
  他迅速想遍一切可能的办法。
  “我攒了些钱!”他突然高声说。
  这句话真灵,立刻改变了老人的表情和于连的地位。
  “我该如何处置呢?”于连继续说,平静多了,那句话的效果使他摆脱了一切自卑感。
  老木匠心急火燎,生怕这笔钱溜掉,于连似乎想留一部分给两个哥哥。他兴致勃勃地谈了许久。于连可以挖苦他了。
  “好吧!关于我的遗嘱,天主已经给了我启示。我给两个哥哥每人一千法郎,剩下的归您。”
  “好极了,”老人说,“剩下的归我;既然上帝降福感动了您的心,如果您想死得像个好基督徒,您最好是把您的债还上。还有我预先支付的您的伙食费和教育费,您还没想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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