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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与黑-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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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亏德·莱纳夫人,他才能以一种全新的方式理解那些书,他曾经大着胆子向她问起许许多多小事情。一个出生在上流社会之外的青年,如果不知道这些小事情,理解便立刻停止不前,不管别人认为他多么有天分。
  接受一个极其无知的女人通过爱情给予的教育,是一种幸福,于连能够直接地看到今日之上流社会是一副什么样子。他的精神没有受到关于两千年前、或者仅仅六十年前伏尔泰和路易十五时代的上流社会的描述所蒙蔽。他有说不出的喜悦,一重面纱在他眼前落下,他终于明白了维里埃发生的种种事情。
  出现在前景中的,是近两年在贝藏松的省长身边策划的一些很复杂的阴谋。支持这些阴谋的是一些来自巴黎、出于最著名的人士之手的信件。目的是让穆瓦罗先生,本地最笃信宗教的人,担任维里埃市长的第一助理而不是第二助理。


  他的竞争者是一位很有钱的制造商,必须把他压到第二助理的位置上去。
  当地上层人士有时到德·莱纳家中吃饭,说些遮遮掩掩的话,于连无意中听见,现在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个特权阶层对于挑选穆瓦罗先生担任第一助理极为关注,而城里其他人特别是自由党人则根本没有想到这种可能。这种选择的重要件在于,尽人皆知,维里埃大街的东边要缩进九尺多,因为这条街成了王家大道。
  穆瓦罗先生有三幢房子要往后缩,如果他当上市长第一助理,再由于德·莱纳先生被任命为议员而继任市长,他就会闭上眼睛,让人们对那些占了公共道路的房子进行些不显眼的小修补,如此则可以历百年而不动。尽管穆瓦罗先生的虔诚正直谁都承认,但人们确信他会顺水推舟的,因为他孩子多。在需要后缩的房子中,有九座是属于维里埃拔尖儿的人家的。
  在于连的眼里,这个阴谋远比封特诺瓦战役的历史更为重要,这名字他还是在富凯寄给的一本书中第一次看到的。自于连开始出入本堂神甫家的五年以来,有许多事情让他吃惊,然而谨慎和精神谦卑乃是学神学者之首要品质,所以他一直不能就此询问。
  有一天,德·莱纳夫人吩咐她丈夫的随身仆人,此人是于连的对头。
  “可是夫人,今天是本月最后一个星期五呀,”那人回答道,神情古怪。
  “算了,”德·莱纳夫人说。
  “哼!”于连说,“他要去干草仓库了,那儿过去是教堂,最近又在里边举行礼拜了,可他们要干什么呢?这秘密我一直猜不透。”
  “那是一个很有益的组织,但很古怪,”德·莱纳夫人答道,“不接纳女人,我只知道里面大家都以你我相称。比方说,这仆人会在那儿见到瓦勒诺先生,这个那么傲慢愚蠢的人听见圣让跟自己说话你呀你的,一点儿也不生气,也用同样的口吻回答他。如果您一定要知道他们在里面干些什么,我去详细地问问德·莫吉隆先生和瓦勒诺先生。我们为每个仆人付二十法郎,为了有一天他们不掐我们的脖子。”
  光阴似箭。回味着情妇的魅力,于连忘记了阴暗的野心。因为他们分属敌对双方,所以他不能对她说令人不快的事情,也不能说合乎情理的事情,这无形中增强了他得之于她的幸福和她施之于他的控制。
  孩子们太聪明了,有他们在场,他们俩就只能使用冷静理智的语言。这时,于连极其温顺地望着她,眼睛里情意绵绵,听她解释交际场中的情况。常常是正说着某个涉及道路或供货的巧妙的骗局时,德·莱纳夫人的思想会突然走神,发起狂来。于连不得不责备她,她竟让自己对他做出像对孩子那样的一些亲热举动。这是因为在有些日子里,她产生了一种幻觉,觉得像爱孩子一样地爱他。她不是不断地回答他那些天真的问题吗?这许许多多简单的事情,一个出身良好的孩子十五岁上就全知道了。转眼间,她又佩服他如同自己的主子。他的才华甚至高到使她害怕,她相信他在这位年轻教士身上一天比一天清楚地看见了未来的一位伟人。她看见他成了教皇,成了黎塞留一样的首相。
  “我能活着看见您享尽荣华富贵吗?”她对于连说,“一个伟人自有其位置,王国和教会需要他。”
第十八章 国王在维里埃
  九月三日晚十点,一宪兵飞马奔上大街,惊醒了整个维里埃城;他带来消息,国王陛下将于下星期日到达,而现在已是星期二了。省长批准,也就是说要求组建一支仪仗队,要尽可能地铺张排场。一个急使被派往韦尔吉。德·莱纳先生连夜赶回,看见全城都动起来了。每一个人都有所要求,那些闲人则租用阳台以观看国王进城。
  谁将指挥仪仗队?德·莱纳先生立刻就看出,为了那些要往后缩的房屋的利益,让德·穆瓦罗先生来指挥是多么地重要。这可以成为取得第一助理职位的一种资格。德·穆瓦罗先生的虔诚无话可说,谁也比不了,可是他从来没有骑过马。此人三十六岁,胆子极小,既怕从马上摔下来,又怕惹人笑话。
  早晨五点钟,市长就命人把他叫了去。
  “您看得出来,先生,我征求您的意见,就好像您已经担任有教养的人都希望您担任的那个职务了。在这座不幸的城市里,制造业繁荣兴旺,自由党成了百万富翁,并且渴望着权力,他们是什么都可以拿来作武器的。想想国王的利益、王朝的利益和我们神圣的教会的利益吧。先生,您想我们能把指挥仪仗队的重任交给谁呢?”
  尽管怕马怕得要命,德·穆瓦罗先生还是像殉道者一样地接受了这个荣誉。“我会举止得体的,”他对市长说。时间不多了,他刚来得及让人把制服整理好,那还是七年前一位亲王路经时用过的。
  七点钟,德·莱纳夫人和于连带着孩子们从韦尔吉回来了。她发现客厅里挤满了自由党人的太太,她们主张各党派联合一致,求她让丈夫把仪仗队里的位置给她们各自的丈夫一个。其中的一位还说,如果她的丈夫不能入选,他会因伤心而破产的。德·莱纳夫人很快把这些人打发走了。她显得十分忙碌。
  于连感到惊奇,更感到恼火,她竟神秘兮兮地,不告诉他是什么使她这样激动。“我早料到了,”他想,深感痛苦,“碰上在家里接待一位国王这样的幸福,她的爱情就无影无踪了。这一番喧闹搞得她眼花缭乱。要等到她那些等级观念不再搅乱她的头脑时,她才会再爱我。”
  真是怪事,他反而更爱她了。
  屋子里到处都是干活的人,己经开始布置了。他等了好久,也没有抓到机会跟她说句话。终于,他看见她从他的房间里出来,拿着他的一件衣服。周围没有人。他想跟她说话。她不听,一溜烟跑了。“我真傻,竟爱上这样一个女人,野心使她变得和她的丈夫一样疯狂。”
  她可是疯得更厉害呢,她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看见于连脱下那阴沉的黑衣服,哪怕一天也好。这个如此天真朴实的女人使出的手段还真叫人佩服,她先后说服了德·穆瓦罗先生和专区区长德·莫吉隆先生,让于连当上了仪仗队员,挤掉了五、六个年轻人,他们都是很富有的制造商的子弟,其中两个在信教虔诚方面还堪称表率,瓦勒诺先生原打算把马车借给本城最漂亮的女人,炫耀一下他的诺曼底骏马,现在也同意借一匹给于连,这个他最恨的人。所有的仪仗队员都有自己的或借来的漂亮的天蓝色制服,这种有着银质上校肩章的制服七年前曾经风光过一回。德·莱纳夫人希望能有一套新的,她只有四天时间派人去贝藏松买回制服、武器、帽子等一个仪仗队员所需要的全部行头。有趣的是,她觉得在维里埃给于连做衣服是不郑重的。她想让于连和全城的人都大吃一惊。
  组织仪仗队和鼓动人心的工作结束以后,市长就忙于筹备盛大的宗教仪式,因为国王想在路过维里埃时参拜圣克雷芒的遗骨,这遗骨是出了名的,保存在离城不到一法里的博莱-勒欧镇。参加的教士多多益善,不过安排起来却最难;新任本堂神甫马斯隆先生想尽力避免谢朗先生在场。德·莱纳先生向他指出这样做是不慎重的,然而没有用。德·拉莫尔侯爵先生的祖上有几位曾长期担任本省省督,这次他被指定陪同国王。他认识谢朗神甫已有三十年。他到维里埃时肯定会打听他的消息,如果发现他已失宠,他可是那种去他隐居的小房子里看他的那种人,而且还带着他能动用的所有随从。怎样的一记耳光啊!
  “可是我在这里和在贝藏松就得丢脸了,”马斯隆神甫回答说,“如果他出现在我的教士中间的话。一个詹森派,伟大的天主!”
  “不管您能说什么,我亲爱的神甫,”德·莱纳先生反驳道,“我决不让维里埃的市政府冒这个险,让德·拉莫尔先生羞辱一番。您还不了解他,他在宫里循规蹈矩,可在这里,在外省,却是个恶作剧者,喜欢挖苦讽刺,一心想使人难堪。他可以单单为了取乐就让我们在自由党人面前出丑。”
  经过三天谈判,到了星期六的夜里,马斯隆神甫的傲慢才在市长那已然变成勇气的恐俱面前屈服,还得给谢朗神甫写一封甜言蜜语的信,请求他在高龄和体弱允许的情况下出席博莱—勒欧的遗骨瞻仰仪式。谢朗先生为于连求得一份请柬,于连将作为助祭陪伴他。
  星期天一早,成千上万邻近山里的农民就到了,涌进维里埃的街道。天气极好。终于,将近三点钟,人群骚动起来,有人看见距维里埃两法里的一座悬崖上燃起了大火。这个信号宣布国王刚刚踏上本省地界,立刻,钟声齐鸣,一尊属于本城的古老的西班牙大炮频频发射,表示对这件大事的喜悦。女人们都在阳台上。仪仗队开始动作。光彩夺目的制服受到称赞,人人都认出了一个亲戚,—个朋友。大家嘲笑德·穆瓦罗先生的胆怯,他那小心翼翼的手随时都准备抓住马鞍架。可是他们突然注意到一件事,其余的都不顾了:第九排的第一名骑士是个很漂亮的小伙子,身材瘦削,开始大家没认出他是谁。很快,有人发出愤怒的喊叫,有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出现了普遍的轰动。人们认出这个骑在瓦勒诺先生的诺曼底马上的年轻人就是小索莱尔,木匠的儿子。大家齐声谴责市长,特别是那些自由党人。怎么,这个装扮成神甫的小工人做了他的小崽子们的家庭教师,他就敢把他选作仪仗队员,而把某某先生和某某先生排除在外,这些人可都是有钱的制造商啊!“这些先生,”一位银行家的太太说,“应该当众羞辱一番这个粪堆里出生的、傲慢无礼的小东西。”“他很阴险,而且带着刀,”旁边一个男人说,“得提防着点,他会拿刀砍他们的脸的。”
  贵族圈子里的议论更危险。太太们寻思,这种极端的失礼是不是市长一个人的事。一般来说,他们还是承认他对出身不好是蔑视的。
  于连引起纷纷议论之际,正是他感到最为幸福之时。他生来胆子大,骑在马上比这座山城大部分年轻人都来得好。他从女人们的眼睛里看出她们说的是他。
  他的肩章比别人的亮,因为是新的。他的马每每直立,他达到了快乐的顶点。
  行至古城墙附近,那门小炮的响声惊了马,马出了列,这时他的幸福简直没了边儿了。大出意外,他竟没有摔下来,他从此觉得自己是个英雄。他是拿破仑的副官,正向敌人的炮兵阵地冲锋。
  有一个人比他更幸福。她先是从市政厅的一个窗口看见他经过,然后登上敞篷四轮马车,飞快地绕个大弯儿,于连的马出列时,她正赶到,吓得一阵哆嗦。最后,她的马车出另一座城门,一路飞奔,赶到国王要经过的大路上,在二十步外,裹在一片高贵的尘土中,跟着仪仗队。市长荣幸地向陛下致词,一万农民高呼:“国王万岁!”一小时之后,国王听完所有的致词要进城了,那门小炮又开始急速发射。可是紧接着出事了,出事的不是那些在莱比锡和蒙米拉伊经受过考验的炮手们,而是未来的市长第一助理德·穆瓦罗先生。他的马把他轻轻地搁进了大路上仅有的一个泥坑里,一片混乱由此而起,因为必须把他从泥坑里拉出来,好让国王的车子通过。
  国王陛下在美丽的新教堂下车,这一天教堂把它所有的深红色幔帐都挂上了。国王要用晚餐,餐毕立即登车去瞻仰圣克雷芒的遗骨,国王一到教堂,于连就飞马奔向德·莱纳先生的府邸。在那儿,他叹着气换下那漂亮的天蓝色制服、刀和肩章,穿上已经磨损的小黑衣服。他又骑上马,不一刻便到了座落在一座极美丽的小丘顶上的博莱—勒欧。“狂热使这些农民的人数越来越多了,”于连想。“维里埃挤得寸步难行,这座古老的修道院周围也有一万多人。”修道院有一半毁于革命时期对文物的破坏,复辟后重新修复,显得更加壮丽,而且人们已经开始谈论奇迹了。于连找到谢朗神甫,神甫狠狠责备了他一顿,交给他一件黑道袍和一件白法衣。他急忙穿上,跟着谢朗先生去见年轻的阿格德主教。这主教是德·拉莫尔先生的一个侄儿,新近才任命,负责带领国王瞻仰遗骨。可是到处也找不到这位主教。
  教士们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在旧修道院阴暗的、哥特式的回廊里等着他们的首领。一共召集了二十四位本堂神甫,用来代表一七八九年以前由二十四位议事司铎组成的博莱—勒欧的教务会。主教的年轻让本堂神甫们慨叹了三刻钟,然后他们想应该让教长先生先去找主教大人,提醒他国王即将驾到,是到祭坛去的时候了。谢朗先生的高龄使他成为教长,他虽然还在生于连的气,还是示意他跟上。于连的法衣非常合身。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样的教士梳理方法,他那—头美丽的卷发居然变得又平又直;可是由于一时疏忽,他那道袍的长褶下面露出了仪仗队员的马刺,这使谢朗先生更加恼怒。
  到了主教的套房,几个身材高大、打扮得花里胡哨的仆从爱搭不理地回答老本堂神甫,主教大人不见客。他想解释一下,作为博莱—勒欧的尊贵的教务会的教长,他有特权随时面见负责主祭的主教,可他们根本不当回事儿。
  仆从的无礼激起了于连的傲气。他开始沿老修道院的宿舍一间间地跑,遇门便推。有一扇很小的门,他一使劲,开了。他进了一个小房间,里面有几位身着黑衣、脖子上挂着链子的主教大人的随身仆人,这些先生们见他神色匆匆,以为是主教叫来的,就放他过去。他走了几步,进入一间哥特式大厅,厅内极阴暗,墙上全铺着黑色橡木的护壁板;尖拱形的窗户,除了一扇之外,全部用砖头堵死。砖砌得很粗糙,没有一点遮掩,与护壁板的古色古香形成可悲的对比。这间大厅在勃艮第的考古学家中很有名,它是大胆夏尔公爵于一四七0年为了赎一桩什么罪而修建的,它的宽大的两侧布满雕刻精细的木质神职祷告席。那上面还可以后到用各种颜色的木头镶嵌的图画,表现出《启示录》中所有神秘的事情。
  裸露的砖,依旧很白的灰,破坏了大厅的富丽,令人伤感,深深地触动了于连。他默默地站住了。大厅的另一端,唯一的一扇漏进光线的窗子旁,他看见一架桃花心木框的活动镜子。一个年轻人,身着紫袍和镶花边的白法衣,但光着头,站在离镜子三步远的地方。这家具出现在这样的地方,显得很怪,无疑是从城里运来的。于连发现这个年轻人面有愠色,他用右手朝着镜子的方向庄严地做着降福的动作。
  “这能说明什么?”于连想,“这年轻人是在为仪式作准备吗?也许是主教的秘书……他会像那些仆从一样无礼的……我的天,管它呢,让我来试试。”
  他向前走去,从这头到那头,走得相当慢,眼睛盯着那扇唯一的窗户,同时望着那个年轻人。这年轻人继续降福。动作很慢,但次数多得没个完,而且一刻也不停。
  他越来越近,更加看清了他那不悦的脸色。饰有花边的法衣很华丽,于连不由自主地在距离那面豪华的镜子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我有责任说话,”他终于对自已说;然而大厅的美丽使他心情激动,他已经事先对人家将对他说的粗暴的话感到气愤了。
  年轻人在镜子里看见他,转过身,不悦的脸色立刻变了,以最温和的口气对他说:
  “啊,先生,终于把它弄好了吗?”
  于连大吃一惊。这年轻人朝他转过身的那当儿,于连看见了挂在他胸前的十字架:原来他就是阿格德主教。“这么年轻,”于连想:“顶多比我大六岁或八岁……”
  他为他的马刺感到差愧。
  “主教大人,”他畏畏缩缩地回答道,“我是教务会的教长谢朗先生派来的。”
  “啊!有人向我大力举荐过他,”主教说,客客气气的口吻使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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