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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死囚写遗书-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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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1993年的暮春,一幅题名叫作《酷》的照片光芒四射地出现在特区的各类媒体上。那幅照片使人想起日本电影《追捕》中的男女主角杜丘与真优美。照片下方注明某某公司形象代表。当然,形象代表的公司是不断变换的,一忽儿代表某某牛仔服公司、一忽儿代表某某皮业公司……但是,永远不变的是男女主人公的姿势——那个姿势曾经吸引了特区多少青少年纷纷模仿:男主人公扯起衣领遮住嘴角,女主人公举起一枝蜡梅挡住下颌。许多人可以将刘原与香梅的这个动作模仿得惟妙惟肖,但要模仿他们的“匪”气与“乡韵”却是万万办不到的。须知,气质是模仿不来的。
形象代表:逼出“匪”气(5)
那么,不能模仿的气质,是否可以随着生活环境的变化而发生改变呢?
就在刘原和香梅的形象光芒四射地出现在特区的各类媒体上时,深圳某咨询公司完成了经营“匪”气与“乡韵”的任务,付给他俩 六万元酬金,合作结束了。
按理说,他俩的生活应该回到原有的轨迹上去了。
这时候的刘原已经有了新的想法: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家乡立不住脚:自己若隐若现的“匪”气,让家乡人不敢接近。他也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特区很难找到工作:自己文化不高。幸运的是,机缘巧合,他与香梅做了几回形象代表,挣了六万元钱——六万元钱在特区人眼里只是一点湿湿碎(小意思),但在刘原和香梅眼里,则是一笔巨款了。经过深思熟虑后,刘原对香梅说:“我准备用这笔钱去读书。”
没有知识休想在特区长久地混下去,更谈不上站住脚,这个道理香梅是懂得的。
他俩在深圳蛇口工业区租了一间小屋,刘原联系到了深圳大学专为外来工开设的免试大专学习班,学制两年。香梅则当起了陪读太太。有了六万元钱,他们暂时还不为生计发愁。
一晃到了1994年初夏,他俩一年多前拍的形象代表照片依旧时不时地出现在特区媒体上。有时候回想起来,他俩恍如梦中,互相指着媒体上的形象调侃着对方:“这个人是你吗?怎么越看越不像?”
事实上,他俩真的发生了变化。
在特区生活了一年多,不发生变化才是怪事。
相形之下,刘原的变化更为显著。一年多的校园生活,虽然未能完全褪掉他身上若隐若现的“匪”气,但言谈举止中明显地多出一丝一毫的书卷气。这是读书带给他的信息标志。
在这个初夏的某个晚上,刘原轻轻地拥住香梅,幸福至极地说:“再有一年,我就可以拿到大专文凭了。”
香梅开着玩笑说道:“你不凭匪气找饭吃了吗?”
刘原一本正经地说:“将来,我要用学到的知识,凭真本事找饭吃。”
然而,事情却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
一天,已经一年多没见面的深圳某咨询公司的贺总突然间大驾光临。
在一间酒楼里,贺总说明了他的来意:香港某服装公司交给他一笔大生意,并特意点明要那个“小匪小匪”的男青年做服装公司的形象代表。贺总说:“刘先生,这次虽然没有你太太参加,但我们仍然按两个人的酬金付给你,行吗?”
在刘原和香梅看来,这是一件大好事。
第二天,他们急匆匆地赶到设在深圳宝安区的摄影棚。
但是,效果很令贺总失望:刘原无论如何都流露不出过去那份“匪”气了,倒是细如发丝的书卷气不经意间就流露了出来。贺总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说道:“刘先生,你的酷到哪儿去了?我们需要你的匪气。”
这次失败事件非但没扫刘原的兴,反而使他本人高兴万分。他兴高采烈地抱起香梅旋转起来,激动地说:“一年前你跟着一个‘土匪’跑出家乡,再过一年,你带着一个‘大学生’回家去。”
这时,贺总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一边听着那位神秘的老板的指令,一边用怪怪的眼神望着不远处的两位年轻人。最后,贺总轻声答了一句:“好的,我随后就安排。”
一个星期后,香梅失踪了。
4 最后的“匪”气
香梅对刘原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在没有香梅的日子里,刘原的整个精神世界都是灰暗的。他不明白香梅为什么失踪?她有什么理由要失踪?为了寻找香梅,他向学校请了假,不惜本钱打印了成千上万张寻人启事,专门雇人将寻人启事贴满深圳的大街小巷。不到四个月,等炎热的夏天到来时,刘原不仅花光了全部积蓄,重新囊空如洗,而且扼杀了刚刚萌芽的书卷气。当然,那股“匪”气还没有苏醒过来,目光里却多了一层因长时间苦苦地寻觅而积淀下来的“凶光”。
形象代表:逼出“匪”气(6)
生存是第一重要的。
在没有钱的日子里,他开始为活路而奔波。他谋的第一份职业是为一家个体书店当直销员。但是,没干几天,店老板将两百元钱塞给他,不再聘他了。
刘原自忖自己没做错什么,疑惑地问老板:“为什么解聘我?总得有一个理由吧?”
“因为……因为……”老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终于忍住不说,反而从腰间又掏出一百元塞到刘原手里,将他推出了书店。
站到大街上的刘原,仰望天上灼热的阳光,任随刺目的光芒伤害着他的双眼。
真是祸不单行,还没等他从“为什么解雇我”的思考中回过神,一位年轻女人突然间撞进他怀里。紧跟着,便是那位女人尖利的嚷叫声:“流氓!流氓……”
等他真正看清那位女人时,已经是在当地的派出所里了。刘原被警察强制坐在一把铁椅上,双手与椅背反铐在一起。那位年轻女人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她被刘原骚扰。
警察问道:“他抢你什么东西了吗?”
在刑法上,骚扰与抢劫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犯罪性质:骚扰多以治安处罚了事,抢劫则意味着坐牢甚至丢掉脑袋。
那年轻女人坚决地摇摇头,一口咬定刘原的意图“不在抢劫,而是骚扰”。
“天地良心,”刘原急红了双眼,“我根本不认识你,我为什么要骚扰你?”
“不许胡说。”警察威严地大喝道,“难道要认识才骚扰吗?”
第二天,刘原被释放了。
那位警察说:“放你不是因为你没罪,而是我们没有找到你犯罪的证据。”
接二连三的变故完全打乱了刘原的生活规律。问题是,所有的变故对他来说都是莫名其妙的,都是他理解不透的。他还只有二十一岁,尽管他有过七年的牢狱生活。一位乡间小偷的犯罪经验,怎么敢到繁华特区来班门弄斧呢?何况他根本不愿走回头路。
等他回到出租屋时,一辆白色微型面包车已经等候多时了。
如同浪迹天涯的游子见到了亲人一样,当刘原将这几个月莫名其妙的变故细说给贺总听后,贺总心疼地张开双臂,将刘原紧紧地搂入怀中,嘴里连连责备道:“你呀你,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我是你在特区的朋友啊!”
刘原又一次回到了摄影棚。
在重新成为形象代表前,他提了一个要求:将背景里面的红枫叶换成密密绽放的蜡梅花。
这段时间,刘原的表演是空前绝后的成功:当一张接一张冠名为《孤独的狼》系列形象代表的相片又一次光芒四射地出现在各类媒体上时,熟悉这位男形象代表的受众们惊讶地发现,在缺少了那位流淌着满身乡情风韵的女形象代表的照片上,这只“孤独的狼”出现在一片他们完全陌生的黄灿灿的蜡梅花前,做着那个他们十分眼熟的孤傲地扯起衣领遮住嘴角的动作,板着一副冷傲的面孔。在冷气逼人的画面中,一股若隐若现的“匪”气如丝如缕地飘起来。
等1994年的冬天到来时,刘原已经成为香港某服装公司特选的形象代表。当然,他只管换不同的服装,做着那些职业化了的动作。经营上的事情完全由深圳某咨询公司一手操作。
就在他这颗明星冉冉上升的时候,一位年轻女人在某天夜晚彻底地结束了这场游戏。
1994年冬季的某天,刘原又一次雇人将寻人启事贴到大街上,他仍旧没有忘记寻找香梅。当天晚上十点多钟,刘原的传呼响了。
在某酒楼的一间单间里,一位面容憔悴的年轻女人一边抽烟一边等着他。等刘原看清了对方的面容后,禁不住大吃一惊。
她就是诬陷刘原“骚扰”她的那位年轻女人。
一切都清楚了,深圳某咨询公司为了不失去香港某服装公司这位“财神爷”的生意,策划了一系列“逼出匪气”的圈套。那位叫阿珍的年轻女人原本是贺总的情人,现在贺总移情别恋,她一怒之下,向刘原告了密。最后,阿珍提起身边的一只小皮箱,说道:“刘先生,你现在已经知道他们的阴谋了,我看,你干脆今天晚上跟我一块逃吧!”
形象代表:逼出“匪”气(7)
“逃?”刘原目不转睛地望着阿珍,异常惊愕地问道,“我没有做任何犯法的事,为什么要逃?”
阿珍用一种嘲弄井底之蛙似的眼光打量了刘原一番。她没回答刘原的问题,却反问道:“刘先生,你的太太——那位叫香梅的女人做了犯法的事情了吗?她为什么无影无踪了呢?”略一停顿,她又说,“那些出现在特区报刊上的无名死尸名单,难道每一个都是正常的意外死亡么?”
阿珍的话猛然提醒了刘原,他双眼逼出一股冷光,问道:“他们把香梅弄到哪儿去了?”
“刘先生,我只知道他们绑架了你的太太。说真的,你的太太现在在哪儿?活着?死了?刘先生,我真的不知道。”阿珍抬腕看了一眼手表,有些着急地对刘原说,“刘先生,你已经介入其中,特别是我突然间离开深圳后,他们肯定会怀疑我已经把内情告诉给了你。刘先生,我不想再作孽,我也不想留下遗恨。我认为最安全的办法是趁他们还没醒过来以前,立刻离开深圳。刘先生,跟我走吧!”
刘原疑信参半地问道:“贺总在深圳有那么大的能量吗?”
“贺总?哼!他只是老板的一条恶狗。”
阿珍提到那位神秘的老板,刘原是相信的。这段时间,他已经察觉到贺总只是一个抛头露面的挂名老板而已。他问道:“真正的老板是谁呢?”
阿珍犹豫了一下,咬咬牙,将手卷起来,在他耳边轻轻地吐出一个人的名字。最后,阿珍问:“刘先生,你敢惹吗?”
一刹那,刘原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光了残酒,毫不犹豫地说:“别了,特区。”
1994年冬天,刘原回到了重庆。
回到重庆后的刘原不敢回璧山老家,他怕香梅的父母找他要女儿。想当初,香梅是义无反顾地跟他闯特区的啊!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到哪儿去找那位满身流淌着乡情风韵的姑娘呢?
在重庆的出租屋里,在百无聊赖中,他将自己往日的光辉形象完全沉醉在麻将桌上的“方砖”里。很快,手里的积蓄输得精光。在输光了最后一分钱后,他想到了往日那些鸡鸣狗盗的师兄师弟。不过,在经历了一番特区生活的洗礼后,刘原已经不再满足于乡间那种偷鸡摸狗似的小把戏,他要做挣钱最狠的抢劫大案了。于是,刘原不仅重新走上了犯罪的老路,还在抢劫过程中将这股“匪”气发挥得淋漓尽致,“酷”到了极点。
1995年10月25日,刘原在抢劫过程中被警方抓获;
1996年11月19日,重庆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了重刑初字(1996)第453号刑事判决,认定刘原犯抢劫罪,判处死刑;
1997年7月22日,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下达了川法刑一终字(1997)第382号刑事裁定书,决定对刘原执行死刑。
1997年7月下旬的某天夜晚,我见到了死囚刘原。
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判决书而非他本人。我惊异一个不到二十岁的乡间少年居然有过七年的牢狱生涯。即便在他后来成为死囚、生命仅剩十多个小时的今天晚上,他的年龄也只有二十四岁啊!我极力压抑着内心里的那份惊异,按照为其他死囚写遗书的惯例,盘腿坐到他面前的地铺上,搬一床铺盖放到中间。我在进行这一系列动作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不说一句话。最后,我将一包高档香烟放到地铺上,抽出一支,一边做着点火的动作一边示意他:抽烟吗?在我的想象里,这其实是一个多余的动作。在我往日接触过的若干死囚中,没有一个死囚是不抽烟的。须知,在死囚们的迷信里,临上路(枪毙)以前要是“无意”中抽到高档香烟,预示着来世将投胎到一个富贵人家。
然而,他先是微微摇摇头,接着习惯性地做了一个扯衣领遮嘴角的动作。
一瞬间,一股若有若无的“匪”气似乎从他的动作间、亦似乎从他的神态间流泻出来。这股抢眼的“匪”气不同于那些恶人令人愤慨的霸气,它使我想起了那些惊险刺激的探险活动——在魔鬼的牙床上去跳舞时的乐趣。客观地说,站在“铜臭”的角度来理解,深圳某咨询公司应该说是独具慧眼,将这股类同于探险活动般的“匪”气经营成了滚滚财源。
形象代表:逼出“匪”气(8)
感谢这股抢眼的“匪”气,使我找到了话题的切入口。
于是,在这个深夜,我终于听到了刘原和香梅的故事。
我惊异这个故事的迷离与苍凉:一个年仅二十岁却有了七年牢狱生涯的乡间小偷是如何成为光芒四射的形象代表的?那位满身流淌着乡情风韵的少女被耀眼的追光灯打到哪里去了?她那如蜡梅花一样散发出隐隐幽香的躯体会不会出现在特区媒体众多的无名死尸名单上?
那天晚上,我因了一股莫名的寒意而感到四肢微微战栗。
刘原不留遗书,也不留任何遗言。我除了听到这个“酷”的故事外,他再不肯多说一句话。直到第二天清晨,当两名照管他的服刑犯人一人抬起他的一条腿走出死牢大门时,我追上去问:“你应该给香梅留一句话。万一、万一……她还活着呢?”
他摇摇头,脸上掠过一丝绝望的冷笑,最后一次做着那个“经典”的形象代表的动作。
天哪,多么“匪”气的酷啊!
当日上午,死囚刘原被执行了枪决。
仅次于总统的职业(1)
这是一则关于广告人的故事。
“不当总统,就做广告人。”
英国已故前首相丘吉尔的这句名言,成为当今社会大大小小的广告商们自勉或互励的经典语言。他们自诩从事的是:仅次于总统的职业。
1 出租车陪坐:黑夜“告”之
1974年1月29日,方海出生在重庆市江北区。在他童年的记忆里,江北区只是一片荒芜的地方,除了嶙峋的乱石便是丛生的杂草。因此,他从小听到的最多的语言便是:“长大了,走出去。”
然而,还没等他长大走出去时,重庆江北国际机场就落址江北。随着一架又一架银灰色的飞机在江北机场起起落落,原本岑寂的荒山迅速地发生了变化:江北成为重庆的开发区,众多的工厂、公司纷纷落脚这里。到了1993年初,已经十九岁的方海再也听不到“长大了,走出去”这类语言了,那些星罗棋布的工厂、公司为当地居民提供了就业机会。
非常不幸,就在1993年的早春二月,方海因顺手牵羊窃取了工厂的一些材料,被法院以盗窃罪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三年。
手捧法院的判决书,方海眼前一阵发黑:我的妈呀,年纪轻轻就成了罪犯!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有了盗窃前科的方海不可能回到原来那家工厂做工了,本地的工厂风闻他的顺手牵羊,也不敢雇佣他。也就是说,在江北区,方海不太容易找到一份新的工作。
就在他走投无路之际,命运却奇迹般地发生了变化。
那位给他带来好运的女人叫渝红,是一位年轻的女出租车司机。
1993年深秋的一天,方海在一家报纸上看到一则招工信息:一家远离闹市区的工厂招收业务员。抱着一线希望,他乘长途汽车赶到那家生产水泥的企业应聘。等他经过一系列的考试后,那家工厂负责招聘工作的一位科长丢给他一句话:“回家等消息吧,如果超过十天没接到用工通知,方先生……”那位科长耸耸肩,做了一个非常遗憾的动作,“对不起。”
那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怀着失望的心情,方海站到公路边一个招呼站车棚下等返回重庆的车。像这样的远郊,长途汽车大多上午到重庆下午返乡。偏偏这时候,夹着寒意的秋雨又绵绵不绝地下起来。雨催天黑,等身边的电线杆上的路灯亮起时,方海深感自己的前程亦如周遭的雨夜一样黑暗无边。
一辆出租车从远方驶来。到达近处时,车速明显地放慢,一位年轻的女司机摇下车窗,问道:“老板,是不是到重庆。”
“我是回重庆,”方海凄凉地苦笑了一下,“但是我没有钱。”
他是实话实说,他的身上,只有坐长途客车的小钱,而无包出租车的大钱。
方海的话音刚落,出租车立刻加大油门,亮着空车标志朝前方开去,很快便消失在秋天的雨夜中。但是,还没等方海的目光从汽车消失的方向收回来,那辆出租车又很快倒了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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