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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年夏至-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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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了师哥一眼,然后一把抱住师哥,除了摇头再说不出话。
  
  戏楼那边的戏,没名角可唱了。
  
  我手臂受伤了,养伤的日子不能唱戏,师哥担心,每日必亲自照顾我。蒋沐也每日过来,要是下午过来的,晚上也不会回去。而千涟,我至今都不知道他葬在什么地方。蒋沐说他知道,可肖与凡不愿意说,他作为他的兄弟就不应该说,只告诉我,相信肖与凡就对了。
  
  但即使没有千涟的尸首,师哥还是准备了葬礼,拿千涟的戏袍来供着。从那日回来后,师哥就很少说话,他为我换药,为我穿衣,都不说别的话,他心里很难受,而我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我没见过千涟这样的人,到死都不愿意欠别人一点东西。他欠我的那些东西,真值得他用命去换么。
  
  我突然记起他曾经被那个洋人侮辱的那天晚上,他说如果被那个禽兽羞辱了,对不起肖与凡,还不如去死。我便默缄了。
  
  蒋沐每日是急得不得了,一个小时一通电话地问哪儿疼,哪儿不舒服,我说没事,他不相信,这日又同以前一样冲进戏园子又冲进我屋里,依旧是看看我脸色是否好转,伤口有没有发炎。
  
  蒋沐一边解开纱布一边皱眉,啧口:“这伤口怎么还不好啊,这都好多天了。”
  
  我淡淡道:“哪有枪伤会五六天就好的。”
  
  “我这是急啊!”蒋沐和我上药,唠唠叨叨:“你那天回来差点把我吓死你知不知道,满手的血,身上也是血……”
  
  他说到此处叹了口气,说:“都怪我,没保护好你,只叫你别出去是我的大意。”
  
  我一愣,他这么说我我觉得他似乎知道有人要害我似的,所以叫我不要出去,我问他:“开枪的人抓到了么?”
  
  蒋沐摇摇头,“还没有,那天因为与凡赶到了现场所以就跑掉了,他人在暗处,不好查的,不过大概再过几天就能抓到了。你不必费心这件事。他敢杀你,我定把他千刀万剐。”
  
  我右手抓住蒋沐上药的手,看着他燃起愤怒的眼睛,说:“你这么说,你知道是谁是不是?嗯?你和我说实话。”
  
  蒋沐停住手,微微笑了笑,看着我,“你为什么从来都是这么聪明,察言观色的本事如此好。”
  
  我急道:“你快说。”
  
  他了然地砸了下嘴,然后低头继续给我上药,说:“是你讨厌的那个洋人。”
  
  我差异:“他?他回南京了?”
  
  蒋沐说:“没有,他离开南京后再没回来,只是……大概是知道了你被放了出来,所以派人卷土重来而已,而且这段时间外面乱得很,他有机可乘。”
  
  我缄口不言。我看窗外,正是春意盎然的时节,园里的桃枝粉如朝霞,可为何还是如此让人心寒。我心里叹气,千涟啦,原来一切,都绕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完结==++




☆、第六十一章 但一日朝朝暮暮

  我再见到肖与凡是在千涟过世后的第十日。
  
  他到戏园子来找师哥,说要带走一些千涟还留在戏园的东西。师哥不太情愿,但不知为何,思考了一会儿又把千涟的东西全拿出来装进箱子里给了肖与凡。
  
  肖与凡道了谢,转身要走,我从屋里出来叫住了他。
  
  他转身,我看着他疲惫的眼神,不忍开口。然后便是他先开了口。
  
  “柳老板有事同在下说么?”他问我。
  
  我嗯了一身,转身进了屋子,出来时便拿着千涟让我交给肖与凡的东西。这些东西是我回来后第二天让蒋沐帮我拿回来的,我把那本线装的《桃花扇》递给肖与凡,“这是,千涟交代我给你的。”
  
  肖与凡看了一眼,放下手里的藤箱,然后接过书,拿在手里随便翻了一页,他只是翻了一页,我却觉得他的眼眶瞬间红了,他说:“谢谢。”
  
  我按住我受伤的手臂想,他这一声谢谢,我承受得起么,还是我应该不屑?无论如何,只要我不说,他就永远不会知道他端给我的茶让我哑了嗓子,他的千涟之所以救我是为了还我得罪那个洋人的人情。我说:“千涟闭眼时让我带句话给你。”
  
  肖与凡看我:“什么话。”
  
  “他说他不后悔认识你,这反而是他最大的幸运,即使他并不喜欢这个人世。”
  
  肖与凡的喉结动了动,把《桃花扇》紧紧地攥在手里:“谢谢你了。”
  
  我实在不忍对肖与凡说千涟还没有说完想对他说的话就闭眼了,这对肖与凡来说太残忍,我并不知道千涟想对肖与凡说什么,可我如此说,活着的人大概才能安稳一些吧。
  
  但而后又发现似乎人也不会太安稳。共军一路南行,直奔南京,安稳,大概只在戏台子上才安稳。
  
  戏楼里不唱《桃花扇》了,想听《桃花扇》的票友不得不去别的戏楼。而戏班子里谁都心知肚明地不提《桃花扇》。戏班子里早就没有了千涟的行头,但千涟的箱位却还在,收拾得干干净净地,空着,没人去坐。我看着镜子里反射的千涟的箱位失神,师哥过来安慰我,说:“别看了,好在你还相安无事……”
  
  我微微摇头,又低头看了看还包着纱布的手臂,然后再摇摇头。
  
  江浙一带本就属于富庶之地,温润柔情的地方才生得出轻歌曼舞,平稳安定,才生得出昆曲。听戏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娱乐,对我,大概就是命一般的存在。可什么时候江浙也变得硝烟滚滚,枪炮声比锣鼓声还来的急来得猛?我的戏早就不同往日了,戏里随大势而去的杨玉环已经不是我了。我握紧描眉的笔,真想拿它把剧本从头勾到尾。
  
  但师哥还在旁边,按住我的手,安抚我:“别想了,晚上要吃什么你和我说,我去买。”
  
  我握笔的手一松,泄气道:“就红枣莲子粥吧。”
  
  师哥连连答应,一面又赶紧带上髯口准备上台。
  
  多日不能唱戏实在煎熬,养伤的日子过的缓慢,在后台等师哥下台,实在无聊拿出扇子来走几步,但伤的是右手,左手执扇很是不顺,走起来也觉得别扭。放下扇子一看上面雍容华贵的牡丹,叹了一口气———这哪是手不顺,是心里不顺吧。
  
  “你看三师公,又受伤了呢,听说是因为千涟师叔他……”
  
  “嘘,小声点,师傅他最忌讳人家讨论这个了。”
  
  “你们两个在嘀咕什么,快把衣服换上!前面的戏都开锣了!”
  
  我在屏风后听得清清楚楚,本就发凉的心更加凉了,一低眼,收了折扇,湿了衣袖。
  
  还没有到晚上蒋沐就开车来了,依旧是横冲直撞地进了后台,然后问的第一句话就是,手怎么样了。
  
  他来时我正在拉箱位上的抽屉,不知道里面被什么拉住了拉不出来,我一只手又不好拉,正要用右手,蒋沐突然冲过来按住我的手,说:“别动,我来。”
  
  我抬头看他,一身军服黄得刺眼,我说:“没事的。”
  
  “什么没事,不好好养怎么行,”他一面说一面帮我把抽屉打开,“难道你想我养个断手的人啊?”
  
  我伸手拿出抽屉里的剧本来,好久不翻,上面都有灰尘了,我看我桌子上又没抹布,再看看一旁的蒋沐,然后拿书在他袖子上擦了擦,看了他一眼:“怎么?我要是断手断脚你就不愿意养了?”
  
  蒋沐掸了掸袖子上的的灰:“那自然不是,你无论你什么样我都愿意养你。只是你要好好养着你的手,不废总比废了好吧。”
  
  我把剧本放在桌子上翻了一页,看了一两行,蒋沐又凑过来,一直是按在椅子上一只手按在柜子上,皱眉:“那个……青瓷……我来看你这么多天你也不报答报答我?”
  
  我也不看他,又翻了一页,“你可以不照顾我啊。”
  
  “嗯?”蒋沐一挑眉,又道:“青瓷你怎么跟白眼狼似的啊。”
  
  我转头看他,但不知道他离我这般近,我一回头,差点就碰到了他的鼻梁,他也不躲,只是笑笑,我有些郁闷:“我说你……嗯……”
  
  他堵住我的嘴,浅啄之后很快放开,手摸了摸我的脸,心疼地:“你看你,脸色这么苍白,你又瘦了不少吧……”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蒋沐咧了下嘴唇,突然一把抱我搂在怀里,我的脸贴在他的衣服去,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蒋沐低声开口:“青瓷,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别憋着,别装得没事人一样,你和我说啊……我心疼你,心疼得不得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手里却把我搂的越紧,我把脸全埋进他的怀里,把泪水蹭到了他的衣服上。我吸了口气,说道:“不是说不出话,是话太多。”
  
  蒋沐了然地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
  
  虽说是在后台,自千涟去世后,师哥怕我受打扰所以特地特地自己掏了钱给我架了一道屏风,所以蒋沐如此抱着我也没人看见,可现在即使被看见我也不怕了。活着,什么都怕,于是死了,到头就什么没有做。
  
  搂了我一阵,蒋沐的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慢慢推开我,他的脸几乎要贴着我的脸,他的故意就拍在我的脸上,凉凉的。
  
  “青瓷,我和你说这件事我希望你要答应,不,是一定要答应,”他突然开口,神情俨然,目光肯定而带着恳求,我被他吓了一跳,心猛地跳了起来。
  
  “什么事?”
  
  “跟我走,就是后天晚上。”他直接了当。
  
  我懵了,下意识地问:“去哪儿?”
  
  蒋沐咬咬牙,“目的地是台北,中途可能会先过其他地区。”
  
  我又问:“为什么?”
  
  蒋沐顿了一下,实话实说:“情报已经回来了,前线估计撑不到明天了,而共军内部定着二十一号要强渡长江……南京是保不住的青瓷,上级拟定的文件里提出了扯退计划,我属情报局,情报局的人员会同元首和其他高级将领一起离开,留下来的人负责抗战,最后离开。”
  
  他的鼻息突然凉了北风,渐渐凝固,没有了呼吸,最终遮不住心酸,红了眼眶,———一个只肯流汗流泪的军人红了眼眶———“青瓷,我不能丢下你……不……是我不能没有你……”
  
  我听得见前台的戏,师哥和别的贵妃的声音一搭一合,唱的真是“春研没落,花迟迟那碧沉沉,但见飞燕轻……”
  
  似乎好久没上台了,听这都觉得生僻。可我不就是个唱戏的么,我不是打算把戏唱一辈子么,什么时候起我也对它这般冷漠了。 戏词里有:长生殿,曾下阶,细语倚香腮。两情谐,愿结生生恩爱。 唱《长生殿》也好几年了,觉得这个团圆式的结局太亏待玉环,不过好歹他们也在一起了,什么都没有失去。而如今我呢,为何不能得两全。
  
  我终归不是杨玉环么?还是,蒋沐不是唐明皇?
  
  “啊!妃子,你且看来!”
  
  “啊,陛下,这牡丹开得可好哩———”
  
  “可怜这落红纷纷,让寡人怎不心闷———”
  
  “好!”“好!”台下的人一片起哄,一边把瓜子磕得咔咔响。他们乐得很,可他们可知道,枪炮已经堵在城门外了?
  
  师哥依旧在台上唱,我却觉得那些司鼓和唱腔离我越来越远,那些叫好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留下的,只有近在咫尺的,蒋沐的似有似无的呼吸。我对上蒋沐发红的眼,那双眼里的疲惫比我想象的还要多,他很累,他需要承担很多东西,而我是他最大的包袱,也是他最不愿意松手的包袱。
  
  我止不住泪水,说不清语句,只得伸手抱住他的脖子,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点了两下头。
  
  耳畔是前台换场的小锣一敲———“哐!”台下一片闹腾,看似热闹,而后这一折戏尘埃落定。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二章 焚香断欲尽浮生

  晚上回去,早早收拾了准备入睡,虽然明知道睡不着,可不睡又怕醒着心里发颤。
  
  听蒋沐说了那样的话,哪能在平静得住。关窗子的时候却见院子里燃起一堆火,蹲在火前的人影子随着火焰摇晃。
  
  我看了一阵,关上窗子,从柜子里拿了件衣裳出了房门。院子里没有其他人,平时里很勤奋练功的几个孩子都没出来,似乎大家都怕打扰师哥而受师哥责备。我走过去,把衣服披在师哥的肩膀上,也不说话,就看着师哥把一张张冥币扔进火盆。
  
  四月的天气夜晚依旧是冷的,而且容易泛潮,夜里怎么能不多穿一件衣服呢?但是火盆里的火燃得很旺,烤得人身上暖暖的,心里凉凉的。
  
  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师哥在院子里烧纸钱,第一次是师父去世时,师哥一个人在院子里边烧纸钱边哭,小时候挨了师父多少打,可到头是一点都不记恨的,我当时就坐在师哥旁边陪他,偶尔帮他擦擦眼泪。那次一烧就是一整夜。我不知道这次师哥是否还要烧一整夜,不过师哥还是伤心着的,他沉默不语地把纸钱一张张扔进火盆里,灰屑直冒,寒风一吹,飞得满院子都是。
  
  我蹲下,从篮子里拿出一沓纸钱,拿了一张丟进火里,直直看着火舌瞬间将它舔成灰烬。四周寂静,我喉咙哽咽了一下,似乎也听得格外的清。
  
  我停住手,看着火焰,幽幽开口:“师哥,要是我像千涟一样消失了你会怎么样?”
  
  师哥的手正拿着一张点燃的纸钱,他听到这话愣住了,险些让火烧到了自己的手。他把纸钱一丟,有些生气地责备我:“青瓷你乱说什么!什么消失,什么像千涟,有我在你怕什么,乱说什么!”
  
  我淡淡道:“我也不过随便问问。”
  
  师哥缓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轻声道:“别乱想了青瓷,没什么事的……夜里凉,你手臂还有伤,快回去歇着吧。”
  
  师哥说完又转头继续把纸钱扔进火里,只是,又叹了一口气。
  
  我突然觉得睫毛上一重,想大概是纸钱的灰烬落在上面了吧。我连忙起身,进了房间,锁上门的那一刻,背往门上靠住的那一瞬间,眼泪决堤而出。
  
  我进到里屋,点了一盏灯烛,昏暗的烛光里我摸不出来笔墨,我就拿着桌子上摆好的眉笔蘸着调了水的胭脂,在纸上写下:
  
  师哥,你且当我死了。莫念。青瓷决笔。
  
  泪水啪地打在纸上,把原本就淡如桃花的字迹晕得更浅。我无法收拾我的悲伤,就如同哟无法挽回这样的局势。等到来日,我还拥有的,只是蒋沐这两个字。
  
  把一切都隐藏好,把留给诗歌的信夹在剧本里再锁进箱子。等待的日子我哪里都不去,就在房间呆着,师哥去戏楼之前不忘叮嘱我多出来走走,莫在屋里闷坏了。我嘴上答应了师哥,实际里依旧坐在屋子里不动。
  
  我开始准备收拾收拾东西,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我既然选择了抛弃所以和他走,那也就没有什么东西好带的了。我打开怀表,看着盖子里贴着的照片,睹物思人。
  
  我想见蒋沐。
  
  下午的时候他突然打来一通电话。那叮叮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接了电话一听是他的声音,我悲喜交集。
  
  “青瓷。”他叫了我一声。
  
  我低声道:“我想见你。”
  
  他在那头一顿,愧疚道:“抱歉,因为撤离的事手上的工作很多。”
  
  我沉默不语。只听他说道:“青瓷你听我说,你明天傍晚就往城南去,元合路78号的华侨大使馆那儿等我,那里里我这里最近,我方便过去接你。”
  
  我呆呆地回答:“好。”
  
  蒋沐那边静默了一阵,停停顿顿道:“青瓷,你可……一定要来啊。”
  
  挂了电话,我又坐在桌前,呆着。明天过后,师哥会不会很想念我呢?
  
  民国三十八年四月二十号傍晚六点十四分,我坐上了拉往华侨大使馆的黄包车。
  
  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看起来平静的街道,空气中却都有战火的味道。拉黄包车的师傅说这两天都没什么人愿意出门了,都在家躲着呢,谁愿意凭白无故的挨枪子啊。我问他,那你为什么还要出来拉车呢,师傅说,一家老小都要吃饭啦,嫌危险不拉车就都得饿死。我心里感叹,这形势,连一个脚夫都不得不受它所迫。
  
  而我呢,黄包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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