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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来寒雨晚来风作者:都灵-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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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这家伙又开始装大充圣人,高锦杰适时闭上嘴,专注于面前的美食。

  秋日的午后,天气干爽晴好。吃罢午饭,傅翊君来到院子,看到他师傅正张罗着让人把箱子里的行头都拿出来晾晒,想法用烧酒一点点去掉上面的污渍。最小的小师弟看他出来,拿了泡着胖大海的玻璃杯子塞给他,就又跑开了。自打知道傅翊君一心要离开戏班子,师傅便对他一天到晚都扳着一张脸,连带着旁人也不敢和他多说话。傅翊君也不在意这些,捧着杯子坐在太阳能晒到的角落里,闭目养神。

  一群鸽子带着嗡嗡的哨音从头顶飞过,那一霎让傅翊君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还是身在北平。可远远传来的叫卖吆喝声,还有隔壁邻居软糯的江南口音,都提醒他现在身在何处。

  “你真打算离开戏班子?”

  傅翊君闻言回过头,见是云师兄,拄着拐杖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连忙起身,过去扶着对方坐在房檐台下的长条凳上。看他半天不言语,云师兄又问了一句:“你就那么讨厌唱戏,非得离开不可?”

  傅翊君看看正在忙碌着的师傅,轻声道:“说不上讨厌,我只是,不喜欢这样的环境,事事都由不得我们自个儿。”

  “你可想好了,那个薛明骅,是有家室的。”

  “我和薛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师兄紧紧盯着他,语气一下变得刻薄起来:“那你跟了他去,又算是怎么回事?就算他是罗瘿公再世,你也不是程砚秋。你真是白唱了这些年的戏,天真到这种可笑的地步。男人没有几个好东西,薛平贵要是有良心,也不会让王宝钏苦等十八年;还有那个李甲,为了一点钱就把十娘给卖了。”

  “师兄,别忘了我们自己也是男人。”傅翊君淡淡地应了一句。

  云师兄先是怔了怔,旋即便一声冷笑:“好,好,看你一天到晚不吭不哈,倒是个有主见的主儿,我是怎么劝都没有用了。只不过你想过没有,你打小就进了戏班子,除了唱戏,你还能做什么?”

  “我有手有脚,还能饿死不成?”

  “我真是白操了这份心,只盼你将来别后悔。”云师兄说完,柱起拐杖,回了自己房间。

  傅翊君重新坐回角落,看着阳光一点点挪开,自己又一点点被阴影笼罩。别看刚才面对师兄时,他应付得那么自信,其实他自己心下也一片茫然。罗瘿公与程砚秋那样的梨园佳话有一宗足矣,怎么可能会发生在自个身上?何况,自己是天真得可笑,那晚,那人只是随口说说第二天还会来捧场,自己便信以为真,巴巴地等了他几天。

  早在五年前,傅翊君便得知了所谓“堂会”的真相,十三岁的男孩子已然到了懂事的年纪,不想重蹈云师兄的覆辙成为那些人的玩物,能想到的唯一出路便是逃走。被抓回来后,师傅让人剥了他的棉袄棉裤,吊在院子中间的大树上,那时演武生的大师兄还在,如果不是他拼死保护,他傅翊君大概早就冻死在那个奇冷无比的冬天了。

  大概是那次的经历太过惨痛,或是这次的机会又来得太过容易,两天来傅翊君一直心神不宁,虽然对未知的将来没有太大把握,却偏怀了几分美好的希冀。

  六、当日下午,薛明骅便拿着支票从汇丰银行兑换了现金,随即去了八仙桥。那戏班班主拿到钱,依然阴沉着脸,叫小徒弟去把傅翊君叫过来。在一个木匣子里翻了半天,他找出一张有些发黄的毛边纸扔在桌上。薛明骅拿起那张纸看了一眼,放进自己的钱夹里。约莫过了两三分钟,傅翊君进来,班主翻着眼皮看了他一眼,转向薛明骅:“薛先生,当着他的面,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人你带走,但凡出了这个门,就和我们戏班子没有任何瓜葛,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薛明骅的态度也十分冷淡:“这您就放心,我们也不会再来烦劳您。”

  傅翊君什么也没有说,跪下给师傅磕了三个头,提起自己简单的行李,和薛明骅一起出了戏班所在的院子。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看,云师兄目无表情地站在门边,看到他回头,“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来到外面的街道,傅翊君深深呼吸了一下,又看看高远的晴空。八仙桥可算是上海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了,店铺林立,人声嘈杂,周遭的空气不那么新鲜,甚至还有些污浊,但这毕竟是自由的空气。一转头,意外地看到高锦杰正靠在路边的汽车上看报纸,傅翊君不觉怔了怔,这时候,高锦杰从报纸上抬起头,挑起嘴角笑了笑:“抱歉,那日答应了给你捧场,可一直太忙,没能抽出空。这以后要再想听你唱戏,可就难了。”

  没等傅翊君开口,薛明骅从后面赶上来:“翊君,我已经和小杰说妥了,等你安顿好,就去他家的工厂做工。”

  傅翊君走过去:“谢谢高先生了。”

  薛明骅打开后排座的车门:“他有什么可谢的,不请你,他也得请别人,横竖他那里都得招帮手。”

  高锦杰白了薛明骅一眼,随手把报纸扔进汽车:“废什么话,还去不去看房子了?”

  薛明骅连忙道:“怎么不去。翊君,我们俩下午看到一处房子,就在……”

  “薛大哥,你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只能送你这个。”傅翊君打断薛明骅,蹲下身打开他随身带着的柳条箱,从里面拿出两张唱片,放在薛明骅手里。

  薛明骅看看唱片的封套,都是二十年代梅兰芳灌制的京戏唱片,现在市面上已很难买到。他爱不释手地抱在怀里:“那我就不客气了。你可真是雪中送炭,梅先生现在不唱戏了,可不就只能听他唱片了么。”

  傅翊君转向高锦杰:“高先生,对不住,不知道您也会来……”

  高锦杰随意地摆了下手:“行了,我也没做什么,何况你还没有通过面试,留不留还不一定。”

  傅翊君笑起来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形:“对了,薛大哥,你用多少钱把我赎出来的?”

  薛明骅瞄了高锦杰一眼:“呃,五百。”

  “啊?”因为没有想到那五百会是美金,傅翊君露出一丝失望的表情:“原来在师傅眼里,我就值这点钱。”

  高锦杰一时被那可爱的表情吸引得有些发愣,薛明骅轻轻拉他一下:“快上车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再不抓紧时间天就黑了。”

  傅翊君依然还站在那里没有动:“不用了,我不能总是麻烦你们,房子我自己去找。”

  高锦杰皱了皱眉头:“你知不知道现在上海找房子很难,尤其是在租界里。”

  “我知道。”傅翊君提起柳条箱:“多谢高先生的好意,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就得学着一个人面对。薛大哥,找到住处后,我会跟你联系的,那些钱,等我有了工钱,慢慢攒上就还给你。回见了。”

  “翊君,你先听我说……”薛明骅话音还没落,傅翊君便已快步离开,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薛明骅无奈地摇摇头,高锦杰则哼了一声:“这小子还挺倔。”

  “他一直都这样的。哎,给你看样东西。”薛明骅掏出钱夹,摸出那张纸递给高锦杰。

  “这是什么?”高锦杰把纸展开,仔细研究着上面那个血红的指印。

  “翊君的卖身契。想不到吧。我也一直以为,这玩意儿只会出现在戏文里。从他师傅手里接过来的时候,我都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仿佛我们身处的根本不是已经很文明很摩登的上海,而是民国初年,不,应该是更早的晚清。”

  高锦杰抬起头,朝着刚才傅翊君消失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心底莫名地紧了紧。薛明骅轻叹一声,从高锦杰手里拿过卖身契,用打火机点燃。纸张很快便燃烧起来,化成一个黑色的蝴蝶飞向空中。

  没过几日,薛明骅果真带着傅翊君来到高家的工厂。傅翊君今天穿了一身深色的西装,虽然身材纤瘦,这身西装也不那么熨帖,但他肩部比较宽,穿长衫还不怎么觉得,穿上西装后,便越发显出腰细腿长。高锦杰似第一次见到他般,一味上下打量着:“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回答的是薛明骅。

  “我怎么看着你连十七都不到。”

  傅翊君看看高锦杰,又看看薛明骅,舔舔嘴唇:“我今年真十八了,民国十二年四月初六的。”

  “识字吗?”高锦杰进一步问道。

  “这还用说,当然……”

  “是你要见工还是他见工?”高锦杰实在忍无可忍,转过脸瞪着薛明骅。想起那晚傅翊君在自己手心里写字时那种奇异微妙的触感,他的表情又缓了下来,拿出一张白纸,交给他一支钢笔:“写几个字我看看。”

  傅翊君接过钢笔然后俯身写了几个字:人生如戏。

  高锦杰看了一眼:“太少了,还和你以前的行当有关。多写几个。”

  傅翊君想了想,又写了几句辛弃疾的词: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很整齐的小楷,字也很漂亮,真称得上字如其人,高锦杰满意地挑了挑眉峰。

  傅翊君放下钢笔,在衣服上擦擦手心的汗:“我不大习惯用钢笔写字,平时都是用毛笔。”

  “在这里做事只能用钢笔,以后你得习惯这个。这支就送给你了。”高锦杰把钢笔放在傅翊君手心里。后者竟有些不大敢相信似的:“我真的可以来这里做工了?”

  “当然,不过还得培训几天,而且,倘若做不好,我依旧会辞退你,不管你是谁介绍来的。”说罢高锦杰又瞪了薛明骅一眼,薛明骅背过脸,冲着傅翊君咧了咧嘴。

  七、高锦杰走到隔壁,找来密斯吴,让她给傅翊君交代一下每天的工作内容,她曾经给父亲做过几年秘书,现在负责工厂的财务。

  密斯吴带着傅翊君离开后,薛明骅毫不客气地给了高锦杰一个手肘:“人都走了,还盯着看什么。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多猥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我真后悔把翊君带到你这里来,只怕是刚离狼窝,又入虎口。”

  “那你赶紧的,把人带走。没见过你这样的,又让留下人,又不许我看。”高锦杰不耐烦地坐进办公桌后的椅子里:“像他这样,不会英文不会速记还不会打字,哪儿不是一抓一把,前些天光李叔就给我推荐了好几个。”

  薛明骅压根不吃他那套:“得了,反正人我是交给你了,要有啥三长两短的你就走着瞧。”

  高锦杰掏出烟盒,扔给对方一支,然后在自己嘴角放了一支,再给两人把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实话说,我还真急需一个人,帮我把每天的报表数据做成统计图,让我一目了然,这段辰光我看这些报表都快疯了。花几个钱能让我省心省力,还能落你的人情,何乐不为?哎,人我已经收下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再请我吃饭?”

  薛明骅冷哼一声:“你不如多想想怎么把工厂的事情做好。”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我听说,日本人最近频频找你父亲,拉他做汉奸,老爷子一直拖着。”

  高锦杰略微怔了怔:“我怎么没听老爷子提过?”

  “就你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他就算跟你说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高锦杰没有接他的话,转头看向窗外,抽了一口烟,自己不早不晚的,偏在这个时候答应父亲来了工厂,会不会卷进这些麻烦里?

  正如高锦杰所期待的,过了一个星期,傅翊君的工作便已有了成效。他除了每天认真把那些报表里的数据做成统计图,整理来往的信件和文档,还兼着早上给高锦杰打扫办公室卫生,中午煮咖啡。不得不说,有了这个助理,高锦杰比以前轻松了许多,自然遭父亲白眼的机会也多了,但他根本不在乎,在他看来,自己屈就来工厂,每天还得去那些吵死人的车间,委实是很大的让步,还想让他怎么着?

  这天中午,傅翊君把咖啡放在高锦杰面前的办公桌上,没有像平时那样离开去继续干活。高锦杰端起咖啡杯:“怎么啦,还是不习惯在这里做工?”

  “不是。”傅翊君舔舔嘴唇。

  经过这段时日的观察,高锦杰发现,他一紧张便会舔嘴唇。明明穿西装打领带,一副禁欲的摸样,偏偏又做这样的动作来诱惑自己——高锦杰装作收拾书桌上的东西,避开对方视线:“有事就直说,想来我这个做老板的,还没有那么严厉和苛刻,让下面的人连句话都不敢说。”

  他这样一说,傅翊君也没有了刚才的窘迫:“高先生,是这样的,我那个房东太太有个儿子,今年年初就失业了,一直没有找到活干。房东太太让我问问您,能不能让他来这里做工?”

  高锦杰抬眼看着他,和颜悦色地问道:“那孩子多大了,身体怎么样?”

  “比我大三四岁的,身体特别强壮。只是……只是脑子不那么灵光,但干活没有一点问题的,不会偷懒。我可以……”

  高锦杰举起手:“好了,我晓得了,你带那孩子明天直接去找李叔,我一会给他打个招呼就行了。”

  “我就知道您一定会答应的。”傅翊君笑起来的时候,两眼又弯成漂亮的新月状:“谢谢您。还要咖啡吗,我再给您倒一杯。”

  高锦杰放下杯子:“咖啡么,就算了。不过,翊君,以后倘若再碰到这样的事情,不要轻易答应别人,毕竟我在这里,现在说话还不作数。还有,以后别您啊您的了,我不习惯。如果你愿意,可以直呼我的名字,叫我锦杰也行,我没有那么大讲究。好了,这份文件我看完了,你去拿给我父亲过目。”

  傅翊君垂下眼睛,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拿起文件转身离开。高锦杰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左手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弹了几下,仰头看看天花板,无声地笑起来。

  从高锦杰办公室出来,傅翊君在走廊站了一会,定了定神。其实对于高锦杰对自己的特别关注,他一直都有所察觉,一开始他揣摩着是不是自己工作做得不够好,高锦杰身为老板不过是用目光审视和督促。如此过去了一个多月,对方依旧用那种的眼神看着自己,傅翊君心里开始不那么安定了。回想起那晚两人第一次见面的遭遇,再联想到下面那些人的议论,他愈发觉得看不懂高锦杰,大约花花公子才是他的本质,那晚的勇敢不过是场即兴发挥,似他那般的情场老手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怎么可能为自己动心。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之后,温度骤降。大风夹裹着湿冷的寒意,吹过上海的大街小巷,不少的行人已裹上了御寒的大衣。法租界里平日绿荫盖地的马路上,如今铺满了落叶,更显一派深秋的萧瑟。

  下午离开工厂前,高锦杰接到薛明骅的电话,说晚上请他吃饭。到了约定的戈登路,高锦杰才发觉这是一家老北京涮锅店。跑堂的殷勤地接过高锦杰的风衣帽子和围巾,领着他来到一个雅间,那里火锅已经烧上了,热气腾腾的,立刻感觉温暖不少。

  落座后,高锦杰扬扬下巴,指指薛明骅座位旁边的一个大纸袋:“那是什么,送我的礼物?”

  “送礼物总要有个由头吧,离你生日不还早着么。那是我两年前做的大衣,只穿过一次,这不,一结婚身材便走形,穿不上了,正好给翊君。前两天碰到他,他还穿得很单薄,也不知道你这老板是怎么当的,对员工也太不体恤了。”

  高锦杰嗤之以鼻:“你这话实在可笑,我们厂上千号人,我体恤得过来吗?再说了,果真送他东西,只怕你又会怀疑我有所企图,你天天三令五申,我可不敢对你的人下手。”

  “什么叫我的人,翊君也是一个自由的、独立的个体,众生……”

  看他又来自由平等那一套理论,高锦杰连忙打断他:“问你个事,到底是谁告诉翊君,我其实人很好,就是比较爱玩,且从小被我妈宠坏了,霸道了点,脾气坏了点?”

  薛明骅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是他问我,我才说的,可不是要故意出卖你。”

  高锦杰哂笑一声:“我已经打算原谅你了,不过你得告诉我,他是不是也喜欢男人?”

  薛明骅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这世上有几个人像你一样?就算他对你有好感,也不意味着他就喜欢男人,充其量,他喜欢的人是个男人罢了。”

  高锦杰对他这句像绕口令一般的话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傅翊君便推门进来了。看到他头发湿漉漉的,薛明骅问道:“是外面又下

  雨了么?”

  傅翊君笑着点点头,高锦杰在一旁不禁道:“知道下雨也不打伞,就这样淋着?”

  傅翊君抹了一把头发:“蒙蒙细雨而已,不碍事。抱歉我来晚了,都要出门了,又给房东太太拉住,非得让我把这个送给高先生,说是她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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