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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劫作者:尼罗-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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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进京之前,他明明已经给自己预备了最好的衣裳——最新的棉花,最贵的料子,加钱让县里最有名的裁缝赶了工。他以为自己已经是体面到极致了,可是大穿衣镜呈现给他的影像,却是个窝囊臃肿的傻大个儿。他的绒面棉鞋,他的黑布棉裤,他的缎子面大棉袄,他刺猬似的脑袋,全都可怜又可笑。他在火车上已经用毛巾使劲搓了脸和脖子,可是和旁边的马从戎一比,他还是不干不净的糙。
他对着大穿衣镜愣了,而未等他回过神,镜子后的楼门一开,一名少年跳跃着进了来。抬手一指大穿衣镜,少年扯着大嗓门问道:“嗨!昨天晚上我弄坏的,现在你们才给搬走?”
一名小勤务兵陪着笑容开了口:“白少爷,昨天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大玻璃镜配,大帅说碎了一角也能将就着照,所以就等到现在才搬。”
少年穿着爱尔兰花格子呢上衣,头上歪戴着一顶学生帽。一边张嘴一边转向前方,他仿佛是预备着继续说话,然而冷不防的见了顾承喜,他当即一耸肩膀:“哟,这是谁啊?”
顾承喜呆望着少年,少年太漂亮了,一张脸冻得白里透红,鲜艳娇嫩得如同花瓣,配着斜飞的长眉和清澈的大眼睛,他一颦一笑都像是带着戏文。
身边的马从戎开了口,替他回答:“白少爷,这位顾爷救过大爷的命,当时您没在场,不知道。”
白摩尼一扬头:“我怎么没在场?我怎么不知道?我只是没见过他而已,让你说得我好像根本没去似的!”然后他对着顾承喜不伦不类的一抱拳:“你是好人,我谢你啦!”
话音落下,他咕咚咕咚的跑上了楼。马从戎不屑的一笑,随即对着顾承喜说道:“顾爷你跟我往这边走。这帮家伙也够可恨,早不搬晚不搬,非得这时候挡咱们的路。”
顾承喜站在原地没有动。
镜中人和镜外人一起刺激了他。真的要走吗?一步迈出去,从此可真就是天归天、地归地了!
看看平安的家,看看平安家里的人,平安养的狗大概也比他高贵百倍!不能走,怯也不能走,怕也不能走!走了,就回不来了!走了,这辈子就连平安的边都摸不着了!
拖着右腿向后一转,他涨红着脸开了口:“马副官,我不走,我还有话对大帅说!”
13、交错 。。。
白摩尼今天不知是怎么了,兴致特别的好,冲进书房之后二话不说,直接开始对着霍相贞载歌载舞,哼哼呀呀的满屋转圈。霍相贞坐在写字台后,本是在沉痛缅怀着自己的手表,冷不防的看了他的洋相,不由得抬头笑问:“疯了?”
白摩尼将双手交握在了胸前,摆了个要唱西洋歌剧的姿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对着霍相贞一伸手,同时走腔变调的曼声唱道:“大哥——带我去上海玩——好不好——”
霍相贞向后一靠,彻底笑了:“小崽子,你又闹的是哪一出?我没时间带你去上海野跑。”
白摩尼不唱了。向前走了两步,他“啪”的一声,把上半身拍上了写字台。双臂长长的伸向了霍相贞,他仿佛是浑身的皮肉全在做痒,赖唧唧的不撒娇不行了:“大哥啊……”
没等他把话说完,书房的房门忽然被人轻轻的敲响了。响过之后即刻一开,马从戎并不给他恢复原形的机会,故意请家里外头的人一起欣赏白少爷撅向门口的屁股:“大爷,顾爷说还有话要对您讲。”
霍相贞很意外,几乎吃了一惊。一扯白摩尼垂到自己腿上的手,他低声说道:“你出去。”
白摩尼溜下大写字台,回头看了顾承喜一眼,也有点不好意思。他快步离了书房,马从戎也一如既往的关了房门。
霍相贞把两边胳膊肘架上了写字台,遥遥的问话:“还有事?”
顾承喜彻底的不看他了,垂着头喃喃说话:“大帅……我、我不想去盐务局,你……您能不能让我当个兵?您是带兵的人,我……我……”
霍相贞明白了。将手边的一支自来水笔投进瓷笔筒里,他答道:“可以。”
一句“可以”,截断了顾承喜的语无伦次。顾承喜心中天大的事,放在霍相贞的口中,只不过是“可以”或者“不可以”。
顾承喜深深的鞠了一躬:“谢谢大帅。”
霍相贞无言的挥了挥手,可惜顾承喜垂着头,不能领会他的示意。于是霍相贞只好额外的开了口:“去吧。”
顾承喜晕头转向的往外走。房门一开,他听到后方的霍相贞喊道:“马从戎!”
马从戎和他擦肩而过进了书房,留他一个人站在了幽暗的走廊里。走廊的另一端开了一扇门,门内有人在哼着古怪的小曲。忽然哼曲的人向外一探身,顾承喜看清了,认出那是活泼美丽的白少爷。白少爷已经脱了外衣摘了帽子,衣衫不整的趿拉着一双兔毛拖鞋,是个随时要就寝的模样。对着顾承喜一挑眉毛,白少爷屈尊纡贵的笑了一下,紧接着缩回了头。
顾承喜没有笑,因为感觉白少爷似乎是把自己当成了一条通人性的好野狗。
片刻之后,马从戎出了书房。一边关门一边转向顾承喜,马从戎压低声音笑问:“不想去盐务局了?其实盐务局挺好,是个肥衙门。”
顾承喜倒是感觉马从戎更可亲一点:“我……我想跟着大帅做事……”
马从戎带着他往楼梯口走,声音始终是很低:“也对,有大帅提携着,从军比去盐务局更有前途。你等着,我必定给你掂量个好位置,你认字吗?”
顾承喜思索着答道:“我小时候念过几天私塾,报纸差不多能读通……”
马从戎一点头:“好,够了。本来也不用你做学问。”
马从戎带走了顾承喜。出楼门时勤务兵还在搬运大穿衣镜,于是顾承喜得以又照了一次。把自己的全貌深深印在心中,他狠狠记住了自己今天的熊样。
顾承喜成了霍相贞心中一根刺,埋伏在心底,时不时的扎他一下,让他一疼或者一惊,可又扎不出他的血。起身慢慢的踱向了门口,他想去看看白摩尼。然而房门一开,马从戎欲语还休的向他一笑:“大爷,人送走了。”
霍相贞一点头:“嗯。”
马从戎迈步进房,顺手关了房门:“大爷,盐务局的缺,顾爷不要了,是不是……”
霍相贞又一点头:“给你了。”
马从戎微笑着堵住了他:“还有件事,想求大爷帮忙说句话。”
霍相贞抬头看了他:“嗯?”
马从戎垂了双手,站成了顺顺溜溜的一棵树:“内务部的前次长何克柔,自从卸职之后,也在家闲了一年多了。近来他得了个门路,想进财政部,但是竞争的人太多,所以他辗转的托了我,想投到大爷门下。凭着大爷现在的声威,随便发句话,比什么后台都硬。而何克柔也有几分才气,他……”
不等马从戎说完,霍相贞沉声问道:“他要去财政部干什么?”
马从戎陪着小心答道:“原来他是个次长,如今想做总长。”
霍相贞抬手拍了拍马从戎的肩膀:“行啊,现在连外面的总长都要巴结你了。你打着我的名号买官卖官,威风得很啊!”
马从戎脸色一变:“大爷……”
霍相贞甩手抽了他一个嘴巴:“混账东西!我看你是要把我当枪使!何克柔是出了名的无能无耻,狗屁一样的东西,你让我保他当财长?他顶好是在家养老,他到哪里哪里遭殃!”
马从戎被他打得一晃,半边面颊火烧火燎的泛了红。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他没敢抬手捂脸。而霍相贞拉开房门,对着他的肚子便是一脚:“滚!”
马从戎趔趄着直跌到了门外走廊里,东倒西歪的摔了个大马趴。一声不吭的起了身,他贴着墙边跑向了楼下。而走廊尽头有人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正是白摩尼在笑嘻嘻的看热闹:“大哥,怎么啦?”
霍相贞站在门口,无言的扫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回了书房。
白摩尼悄悄的进门,轻轻的问话:“大哥,上清丸惹你生气了?”
霍相贞背对着他,望着窗外怒道:“小官小职的倒也罢了,至多是混口闲饭吃,只占便宜不害人。没想到他胆大包天,竟然连总长的任命也敢包揽!别说我现在不是大总统,纵算将来我当上大总统了,他一个副官,也没有干预政务的资格!”
然后他转过了身,一屁股坐回了沙发椅:“早就想教训他了。去年他跟我要了多少缺?他爹挺好的一个老头儿,怎么养了个贪得无厌的儿子?”
白摩尼听得痛快,越发欢喜:“知道他贪得无厌,你还宠着他惯着他?听说你过年赏了他两万?”
霍相贞盯着写字台面答道:“他有他的毛病,也有他的功劳。”
白摩尼低声嘀咕:“他有功?你是看他有个洞吧?”
霍相贞一拍写字台:“你也滚!”
白摩尼扯着自己的衬衫下摆,很认真的对他摇头晃脑:“我才不滚。实话告诉你吧,你对别人好,我就不高兴。你将来要是娶妻生子了,我更不高兴。我想让你只做我一个人的大哥。一想到你和上清丸睡了觉,我都恨不能挖一铲子土把他的洞填了。你听明白了没有?”
霍相贞本是含着怒,骤然听了白摩尼的一番表白,他在出乎意料之余,不由得笑了:“什么屁话!”
白摩尼抬手一指他,同时又做了个鬼脸:“看,笑了吧?一逗就笑,大哥真乖。”
霍相贞起身绕过写字台,笑微微的走到了白摩尼面前:“不去上海,上海太远了,大哥没那个时间。大哥带你去天津吧,玩一个礼拜,行不行?”
白摩尼抿嘴笑了,一边笑一边抬手一指自己的脸:“大哥你咬我一下。你都一年多没带我出去玩过了,我是不是做梦呢?”
霍相贞劈头盖脸的摸了他一把:“小崽子,收起你的贱相。”
霍相贞说到做到,当真带着白摩尼去了天津,并且不许马从戎随行。白摩尼喜气洋洋,满拟着自己这回可以快快乐乐的狂欢一场。哪知霍相贞轻轻巧巧的拂乱了他的如意算盘——霍相贞的督理公署设在了天津,平日他不来,公署是个空壳子摆设;如今他来了,公署立刻名副其实的开始了运转。白摩尼自己去看电影,自己逛跳舞厅,因为身边没有同行的朋友,所以反倒比在北京时还要寂寞。到了第三天晚上,他忍无可忍了,在寓所里对着霍相贞发脾气:“我看你真是官迷心窍了!你来是干什么的?你要是来办公的,就别打着带我来玩的幌子!也别让我领你的情!”
霍相贞单手摁着一侧太阳穴,头疼:“孩子,你多大了?还得让人陪着你玩?要不然——”他放下手,忽然感觉身边空落落的,因为少了个得力干将马从戎:“我给你找个伴儿?”
白摩尼虎视眈眈的瞪着他:“好,你给我找吧!”
一夜过后,天光大亮。白摩尼依旧憋气窝火,也不玩了,单是寸步不离的跟着霍相贞,从寓所一直聒噪到了督理公署。汽车停在公署院门外,在他随着霍相贞下车之时,正巧从北京来了一批军需处的人。
霍相贞不理会,昂首挺胸的往公署院子里走。一只脚刚要迈过门槛,他的衣袖忽然被白摩尼扯了一下:“大哥!”
霍相贞应声回头,却是在军需处的一行人中,看到了顾承喜。
顾承喜换了一身单薄利落的戎装,标枪似的站在人群里,也看不出他是否还瘸。一双眼睛陷在帽檐阴影中,他在早春的寒天中呼出白色雾气,雾气之中,目光明亮。
视线瞬间交错而过,霍相贞面无表情的转向前方,大步流星的走出了一大氅的风。而在紧随其上的卫士队中,白摩尼的声音响了起来,清朗而又狡黠:“大哥,你把他给我吧!他是个好人,肯定不会耍嘴皮子骗人!”
霍相贞头也不回的抬起了一只手,是个不置可否的手势。黑色大氅最后一闪,他一言不发的进了公署大门。
白摩尼留在了院中。一转身面对了军需处的方向,他抬起带着皮手套的手,逗狗似的对着顾承喜一勾手指头:“过来过来,今天给你放个好差事!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看不出来啊,你打扮起来也像个人似的!”
14、一心向学 。。。
白摩尼在英租界内的一家小馆子里坐住了,翻开了侍者送到他面前的皮面大菜单。顾承喜在他对面正襟危坐,双手扶着膝盖,仿佛是随时预备着起身。
他心里也的确是预备着的,跟着白摩尼逛了一上午的百货公司和洋行,他被对方支使得滴溜乱转,怎么转都是不对劲,都是没眼色,都是乡巴佬,他出着热汗忍着腿疼,几乎有些无所适从了。
白摩尼嘴里咕噜着英国话,一样接一样的点菜,因为平时也是常来,所以轻车熟路,不假思索。遛马似的跑了一上午,他并没有什么收获,只跑出一副闹了饥荒的肚肠。把菜单交还给了侍者,他懒洋洋的抬头去看顾承喜,越看越感觉顾承喜挺有人样。顾承喜虽然还是怯头怯脑的带着土气,不过坯子是好坯子,平头正脸的很精神,皮肤也是白皙的底子,只是糙了点,抹几天雪花膏兴许就能细嫩了。想到霍相贞百务缠身,自己只能领着个乡巴佬压马路,白摩尼自怜自艾的叹了口气,感觉自己怪可怜的,晚上得回去闹一闹霍相贞,不闹对不住自己。横竖他和霍相贞永远闹不翻,他们是至亲。
百无聊赖的又望向了顾承喜,他眼睛忽然一亮,伸手一把抓住了顾承喜横撂到桌边的小臂:“哎?让我瞧瞧!”
顾承喜刚换了个姿势,冷不防的被他一把撸起了衣袖,不禁也是吓了一跳:“白少爷,怎么了?”
白摩尼看着他左腕上的手表,一双眼睛瞪得又圆又亮:“这不是我大哥的表吗?”
顾承喜一点头:“大帅……送给我了。”
白摩尼当即转向了他:“他送给你了?他为什么要送给你?”
顾承喜乖乖的答道:“我挺喜欢它的,就跟大帅开口讨要了。”
白摩尼把他的小臂往下一掼,若有所思的坐回了原位。给出去更好,他想,否则他身上总有灵机的东西,他总忘不了灵机。可若是灵机不算数了,自己的地位会不会也随之动摇?
他自知没有灵机的智慧与魅力,霍相贞肯把他当个活宝宠着,他绝对是沾了灵机的光。灵机走得太久了,走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少年,现在已经长成了大人。他承认灵机的好,但是对于他来讲,灵机真的是已经淡化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可供他在和霍相贞吵架时,大喊“要是我姐活着的话”的符号。
白摩尼想入了神,直着眼睛发呆。他一直在向灵机学习,霍相贞的部下,他全认识。他替霍相贞瞄着他们听着他们,顶着嚼舌头的罪名做千里眼顺风耳。然而还是比不得灵机。没办法,天生成的,他没那个灵气。不过话说回来了,慧极必伤,他傻一点,也是个福分。
一道罗宋汤上了桌,白摩尼终于回了神。勺子蘸了汤送到嘴边,他伸舌头轻轻一舔,紧接着满意的点了头:“小顾,吃啊!”
顾承喜早就饿了,但是管着自己的手和嘴,不肯妄动。终于得了白摩尼的命令,他端起面前的小白瓷碗,呼呼噜噜的一口气把汤喝了个精光,一边喝一边还用勺子把汤中的菜叶往嘴里划,勺子在瓷碗里刮出一阵清脆的响。末了把小碗小勺往桌上一放,他舔着嘴唇抬起头,忽然发现满餐厅的人全在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
莫名其妙的望向白摩尼,他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罪过。白摩尼手里捏着一小块面包,苦笑着低声骂道:“丢人现眼的货,你是饿死鬼投胎吗?”
顾承喜红了脸,也长了知识。跟着白摩尼是有好处的,他半天里明白了很多的事。
沙拉和羊排上了来,顾承喜不敢再妄动了,他认认真真的向白摩尼学习。刀叉全都用不惯,羊排却是香气四溢。他垂涎三尺的一心向学,费了牛劲才切下了一小块肉。白摩尼慢悠悠的吃,他也跟着慢悠悠。白摩尼边吃边说,东一句西一句的都是闲话。他停了刀叉静静听着,从闲话里面,听平安的故事——平安特别厉害,前几天刚把马从戎给抽了,抽得马从戎那脸像花瓜似的;平安特别好玩,在玉清池泡了回澡,说是泡得舒服,回去就在家里砌了个大池子;平安不分美丑,总让马从戎把他剃得愣头愣脑;平安可没意思了,到了天津都不知道玩……
听着听着,他忽然发现白摩尼嘴里除了平安没别人。不动声色的仔细审视了白摩尼,他没看出白摩尼的岁数。白摩尼像小孩子一样细皮嫩肉,又像少年一样活泼顽劣,一掷千金的气派,则是成年人式的。顾承喜想他至多也就是二十岁左右,反正得比小林大。小林要是好穿好戴的打扮起来,也能挺好看,但是比不得白摩尼。就好比自己虽然也穿上了一身呢子军服,但是站在平安身边,都不如人家手下的一名副官像样。
一顿西餐吃得他不饱不饿。出了馆子继续玩,他拖着微跛的右腿,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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