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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春梦-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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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答应了留下来?」
  这个男人连愁容和伤痛都是带着悦色的,
  「你滚出去!滚出去!」
  虹背身,是默许么?至少这一刻,他没法决绝地拒绝他。
  这是一场天大的阴谋,动用了所有的手段,只待他的束手就擒。情爱,原本不就只是一场阴谋么,一厢情愿时的伺机而动,两厢情愿时的相互较劲儿,三厢情愿时的多方算计……十面皆有埋伏,无人能逃脱。
  「你答应留下来……我会请最好的医生医好他……」
  他的目光里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即使是镜花水月,也够一辈子不清不醒的了。
  埋伏在门背后的猎狗已经兽心大起了。他视作天的主人,一个堂堂将军,为了一个水性杨花的戏子,失尽了尊严,失尽了气魄,失尽了江山。
  他用十年的肉与魂捧高了一个男人,却只为了今时卑微给一个戏子看?
  他破门,举枪,决心要了虹的命。
  可始料未及,或则早有预料的,没有丝毫对峙的时间,岚转身便要了他的命。子弹直击胸口
  ,正中要害。
  他教了他十年,原来只为这一天的恩将仇报。心之狠,枪法之准,拜他所教,该是欣慰,还是悲哀呢?
  岚呢,怎会想要他的命,只要一只手,一只脚,都是有路可退的。可他小指残缺,用力时一颤抖便射偏了,却一枪命中,子弹向着暮,也向自己。
  「暮!—— 老师!——」

  恶鬼殊途

  能丢下他独自撒手人寰而去么?那个跟了他十年的小鬼,早已成他身体的分枝,生死并蒂,根若死去,枝又怎能独活?
  他快死了,周围有一群面目模糊的白衣鬼怪开始搬运他的身体,搬去哪儿,许是地府。为图轻便,他们开始将他切割,头归头,胸归胸,四肢归四肢,心脏呢?丢弃不要罢,这最是人世的糟粕,带去地狱也无端污染了那里的干净。
  地狱也作干净?怎么不是呢?清一色都是干净的死人,只有活人才最是肮脏的。
  他恍恍惚惚,肢首分离地随着白衣鬼怪一同赴向黄泉,要归往极乐净土,还需沿着与生相伴的这一程光景沿路折回,再历一段劫数,洗一身尘缘,净身而归,才作圆满。
  途经天桥时遇了暴风雪,无脚的鬼怪寸步难行,只得稍作休憩。眼看风雪迟迟未停,便在街摊的酒铺里坐下,一人往酒缸里勺一碗酒,酣饮起来。
  暮带着镣铐,被拴在方桌脚上,衣衫褴褛,面上血肉模糊。难怪乎活人都一心向死,死后才获永恒的平等,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市井乞丐,都遭流放,都遭审判,都遭极刑,五一外乎,都逃脱不掉。似一窝待宰的猪狗,没人比自个侥幸,便也心安理得了。
  风雪未停,嗜酒的鬼怪一碗接着一碗的饮酒,终失职醉倒人间道上。在活人看来,酒缸里的酒虽一滴未少,却实则被鬼怪偷吃了魂魄,只剩一缸酒的躯壳,一碗接着一碗地又贩卖给了过往的人的躯壳。
  暮挣脱开镣铐,逃了。在众多枉死的恶鬼之中,他是最无觉悟的一个。
  他逃到天桥,被满地炸开的鞭炮炸得魂飞魄散。一望溟蒙的天,还未到投胎的时辰,人间却正值盛时——除夕。
  周遭都是被炮仗炸得血肉模糊的躯体,猫的,狗的,蛐蛐儿的,还有跋涉在归途上的看不见的鬼怪的躯体,五颜六色,煞是热闹。
  他听到小孩的哭声,分外熟悉。
  循着找去,在天桥角落找到一个遭人欺负的小乞丐。
  他蓬头垢面,赤身裸体,不停有炮仗塞进他的皮肉里,噼里啪啦的弥漫出烧焦的味道。他除了哭,一无所措。
  作恶的小孩们围着他笑,骂他小乞丐,骂他小太监,骂他婊囗子养的。同样是穷人,也分三六九等。小乞丐呢,大抵是最低等的那一类,人类文明素无记录的那一等,便草草与猫狗同命,再是穷人,也比他高贵,也可任意践踏。
  小乞丐从胳膊肘里露出一个眼儿,暮看到他眼下那里朱痣,似又还魂回来。
  那不是他的岚么?
  果真不能留他一人独自在人世,一个身心皆残的废物,哪里有独自苟活的本领。他要带走他,死神也不能动摇这冥顽的爱情。
  可他不能,他是鬼,他是人。他只能穿过他的身体,握一手冰冷的余温,却触摸不到他。
  身后哭声停止,他转过身,看到一个小戏子正拿着一串糖葫芦取悦乞丐。
  这戏子化作灰他也认得,此恨生不带来,死却变本加厉地带去。
  戏子画着狐媚脸谱,满脸油彩又不似画上去的,而似生生地从肉里长出来的。
  小孩的情义何其廉价,为一串糖葫芦便可贱卖一生,身心都愿交付,只为滴水之恩大过于天。
  积雪筑起一个坟墓,坟墓里,一个戏子,一个乞丐,尚不懂人世欢爱,却如猫狗般尾尾交媾。最深的情义,便是身心交合,诚过歃血为盟,发肤之痛而已。
  戏子身上的油彩落了小乞丐一生,油彩也长进他的血肉里,烂得格外艳丽。
  小戏子知足离去,小乞丐含笑死在风雪天里,那玉石般的身子被油彩沾污,碎成一地廉价的瓷器。
  暮快发疯,才有了恶鬼的气势,怒发冲冠,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地要去索命。但有一只黑猫,先他一步,叼走了小乞丐的尸体。
  猫是素来不怕鬼的,也素来不予情面给鬼让道。
  那黑猫跑得飞快,一路跑,一路从嘴边淌下血来。暮没有脚,正确说是生生被砍断了双脚,只留两血肉模糊的墩儿,但也只得跟着追,倒是提前跑完了刀山。
  黑猫进了紫禁城,正逢上八国联军作乱,在皇宫内洗劫一空。到处都是黄头发蓝眼睛的鬼,比地狱勾魂的鬼还残虐,至少地狱的鬼是素来不残害活人的。
  暮循着猫,艰难地穿过那层层叠叠的鬼影,跟着猫跑到了皇宫角落一厢房。猫停下,回头狡黠地笑着望他一眼,便一头撞上门,化作一滩黑色的血水。
  厢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他遇着另一群鬼,一群昭著在人间史册,却写不进生死簿的鬼——连地府都不肯收容。是人,或畜,三六九等,皆是天造的物种,去了地府,总归还有个身份,易于收编与发配。而这些鬼,却是人造的渣碎,为阴司除籍,只归人间帝王与权贵管治。待帝王命丧,或与之随葬,或孤陨山野,只此一生,绝无来世。
  即便是末代的帝王将相,意气单尽,投死为鬼,也羞于叫太监相随,免失了身份,叫阎君嫌弃,丢了来世风光。
  清一色的太监,黑压压地塞满了一整个厢房,一色的长辫儿,一色的白脸儿,一色的青色蟒袍 ,挤不下的便又往各自的血肉里嵌去,一屋子,一团子,跟面和的糕点儿,糊得辨不清面目。
  他们聚着头,只拿背对着暮,好似狼吞虎咽,又好似诲奸导淫,看不分明,总之不是正经勾当。
  暮在那些城墙般粘连着的血肉里扒开一道缝隙,从缝隙里头看到一对熟悉的笑眼儿。
  再熟悉不过的眼儿,隔着阴阳两世,也能一眼望穿。
  似熟悉但又不全熟悉。那眼儿醉酒般的迷离,往日的清澈高洁荡然无存,只蒙了一层秽浊之气,全然似个供人淫乐的玩偶。
  他要逃,他怕看见什么,或则是时辰已到,赶着去投胎。总之是不愿意再见他的堕落,他不全明真相,便笃定他是在堕落——抑或这本是他暗地里觊觎的?
  花至盛极自凋零,堕落才是美最后的圆满。
  他正要逃,却被身后的鬼一把拽住了胳膊。
  「诶哟,上尉大人,您别急着走呀,既然来了就享会乐子再回去呗。」
  「是呀……呀!今儿这世道算是彻底完了,您啊有再大的能耐能逃得过命么?都得死,就别逞英雄当炮灰了,留得一世英明又如何呢?不如一时风流,做鬼也潇洒啊,呵呵……来来来……」
  太监让开一条道,那条道通往中间岚高架着的双腿之间。
  暮见到浑身□,被糟蹋得不成样儿的岚,脑袋里“轰”得一声,被炸得七零八落。
  老太监把着他的手摸向岚的脸,道,「您来认认……来认认……」
  认什么?谁能不知道这两人是相好的,这十年来,他们的血和泪都是流一块儿的,就是戳瞎了眼儿,也能寻着气味找着他。
  可蓦的,他真就不认得了。脸依旧是这脸,身段依旧是这身段,风华不减。壳依旧是这层壳,可魂儿却似被人囫囵掉了个包,跟封神里的妲己,被狐狸精偷了躯壳,从闺秀沦为妓子,毁了一世清誉。
  他手脚被捆绑在一张作宫刑之用的门板上,赤身裸体,身上布满秽物。眼神,口中娇喘未息,张开的腿间依旧缠绵着太监枯藤般的手指。
  这副模样还不如□矜贵,□淫而不贱,从不无辜看贱自个,上档次的向来是心系高枝,比良人还来得金贵,不济点儿的,也是一分钱一份买卖,不叫人白占去便宜,再不济的,也不至白送与人,总还得争个讨还价格的情面。
  可暮视为宝玉的主子呢?自愿叫一群苍蝇脏了身子,还风流自若。
  「诶哟,您认得呀……这小太监呀,离了您,屁都不是,别说打仗了,就是养活自个啊,都难……但生得这般容貌也值得了,只要肯张腿,醉花楼的头牌都得让位咯!」
  边说着,那老太监的腿在下头捣腾得更厉害。
  岚受不住,拽住暮的衣角,求他圆满他。
  「老师……求您圆满了我吧……」
  他伸舌头卷着暮放在他嘴边的手指,满嘴的唾沫,带着他特有的暧昧的幽香。这般模样,虽然千万般不堪,可确实美不胜收,叫人忍俊不住。
  是怒吧,暮掐住他的脖子,要他的命。毁证灭据,才能不将这丑事公之于众,才能守得他一世早已破败的清白。
  「你这个下贱的东西!你……」
  他生性狠绝,可总也下不去手。岚呢,生性柔软,却敢要他的命。
  他往暮裆部一抓,许是讨饶,许是情挑,他要的什么,都写进一双云雾里的眼,暮却看不分明。
  是欲吧,被岚这么一抓,暮陡然记起,或是有意记得,他是个男人。男人是什么?禽兽。禽兽如何呢?睽睽众目之下下流无耻,堂而皇之,无人异议——这是本性,最好开罪的借口。
  他为岚禁欲十年,不论男人女人一概不碰,因为他得留得清白之身等岚甘心情愿地要他。
  男人的贞操最是要不得,倘若负了,他便成头风流的野兽,四处撒欢播种,能多下作就多下作——这是公平的报复,无休无止,理该当然。
  后头无数双太监的手将他往岚身上推。
  「上尉大人呐,您就圆满了他呗,就您有这玩意儿,咱还羡慕不来呢,但只求饱个眼福,也作聊慰了。」
  岚负了他,他得报复,他不答应,阎王和这些鬼怪都不成全。
  他一个男人,受得住万剑穿身的皮肉之痛,却受不住这燎原的欲火。
  他压上去了,撕开岚的腿,一个挺身,千般万般的绝妙滋味,他醉了,即刻醉得不醒人世,记不得自个是人是鬼,记不得今昔何年,只愿牡丹花下死。
  云雾里恍惚见着岚在身下挣扎哭喊,眼里没了情欲之色,换作惊恐绝望,这莫不只是一场阴谋?
  暮顾不得了,他成魔了,还是他原本就是潜伏的魔,这十年的忠贞是蓄势,只为了今日不可抵挡的爆发。
  他成疯了,似脱缰的野马,驮着岚一起往悬崖边上奔去。
  末了,他竟拿起太监阉割用的刀一把捅入岚的心窝,至此,岚一切全是他的了。往后去了地府,上刀山下火海,投胎做猫狗,都无怨悔了。

  鱼死网破

  身后一把锁魂勾穿透他的身子,心口一阵撕裂的痛,他又还阳过来。
  ——不过是一场梦。
  可被钩子穿透的心脏真真切切的疼,他按着胸口,疼得直喘气。
  这是哪里?是医院,救命的地方。无论好人坏人,轻伤重伤,一概救得。
  「老师?!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熟悉的声音,朝思暮想的声音,恨之入骨的声音。他费力地侧目,见到趴在病床边的岚。
  他守在他身边,几夜未合眼,眼睛通红地全是血。他清楚得看到他眼角的泪,他从未见他哭过,往日再疼再苦他都忍着,只是笑。今儿却痛痛快快地哭了,这泪就跟久旱后的甘霖一样令他稀罕。见到他哭,才觉得疼痛减少了一些,仿佛报复了一点,疼痛转移,他舒畅了。
  他伸过挂着点滴的手,拭去他眼角的泪,岚握住他的手贴在脸颊。他露出那截缠着绷带的断指,没有再接回去,只作一个印证,证明他轰轰烈烈,一厢情愿地爱过。
  暮抚摸他的手,心上又更添疼,末了,又更添恨,这疼是为虹而致,他为了虹几乎要了自个的命。
  他抽回手,心灰意冷地闭上眼。
  「老师,对不起……对不起……」
  他除了道歉一无所措。
  一声声对不起,像一把把刀子,在暮的伤口继续捣腾。他无法装睡,他按耐不住,他疼得几乎要抓狂。
  口上罩着氧气罩,呼出的气儿在罩子里兜转一圈又吸进去,他快窒息。
  干脆一把扯掉氧气罩,对着岚咆哮道,「妈的!我教你十年,就为了让你最后把枪口对准我?!为了一个戏子?!」
  岚像做错事的孩子,被他的咆哮声怔住了,还是只得道歉,其他能说什么?原来语言在他俩之间无时无刻都是这么苍白。原先自诩是默契不需言语,现在呢?身咫尺,心两头。
  「对不起什么?!你想说你不是故意的?!」
  「我……是故意的……不,不……不是故意的……」
  是蓄意的,又非蓄意。能说得清么?说不清。子弹确确实实穿进了他的心口,这就是一场蓄意的谋杀,谁伤害虹,他就谋杀谁,只不过那人那时恰巧是暮。
  「你要怎么求我原谅你?」
  岚噗通跪下地,爽快道,「怎么惩罚我都行,除了虹……」
  他下跪,理当的。暮是他师傅,等同是再生父母,可他这会才记起礼数。往日呢?全拿他当使唤的狗了。
  他总是不长记性,不知“虹”是一枚定时炸囗弹,会叫暮失去理智。
  「怎么罚你都成是么?」
  「是。」
  爽快。他是为官的料,向来是言出必行。
  暮托起岚一张满泪的俏脸,带了一丝轻薄之色,道,「把衣服脱了,让我干你一回。」
  岚脑壳里“轰”得一声,这滋味怎么说呢?颤栗、发慌、尴尬……五味的酱料,和了一手盐巴,往他发疼的心脏里抹去。
  暮不是不知道,岚是最厌恶这事儿的。他洁癖得很,因自卑、自贱,得不到的故才一味地排斥,作茧而缚才不叫别人看透他的丑陋。
  穿着衣服,他才是只傲慢的孔雀,满身华衣,绰约多姿。扒了衣服,却只不过是一只卑猥的秃鹫,百拙千丑,人尽厌恶。
  暮亲手为他穿上的衣服,可现今又要沾着皮肉将他一层一层地扒尽,为的什么?单为□?还是为报复?抑或是可笑的爱情?他自个也弄不明白,也不屑弄明白。总之他要他,为任何目的都要他,将他撕碎了,切烂了再和着自己一堆血肉天长地久地腐烂,这才是不朽的幸福。
  他看岚僵立着,不知所措,额头上是大颗的汗。他一个人无声沉默地做着斗争,思想的斗争比肉体的斗争更伤人的元气。
  「过来……」暮轻轻地唤,似在哄骗。
  他蓦地心生怜惜,一个强盗也有恻隐之心,能盼他甘心情愿地交付何苦再来一场两败俱伤的恶斗呢。
  岚往前挪动了一小步,在暮正好能伸手够得着的位置,但依旧不靠近。他收了收领口,望着暮,眼神里满布恐惧。
  这一收领口,却把暮这头兽给激怒了,他伸手拽到岚,拼上全力将他挟持到床上,狠狠地压在身下,俨然是一个丧心病狂的歹徒。
  「妈的!在那戏子面前跟个□似的没脸没皮,在这儿却尽给我装纯情!你身子有哪一处是老子没看过的?连撒尿口长什么样我都知道……就你这个废物,除了我稀罕你,谁还稀罕你?你要脱光了给那戏子睡,他能不被吓着?」
  暮脑子一昏,便什么恶毒的话儿都溜出口去了。他就是要把他得以蔽体的那一丁点儿尊严都撕地粉碎,才能叫他心灰意冷地送与他糟蹋。
  最能摧毁情义的,莫过于恶毒的谩骂。
  岚不能反驳,无处申诉,谁叫他天生是个残废。逆来顺受,谦卑恭谨,这等无奈的“美德”才配与他一生的残废长相厮守。
  可他仍是受伤,伤疼了便哭,哭是他唯有的权利,藏掖了大半辈子,现在才派上用场。
  「连你也这么看我……你这么看我……」
  泪似决堤的洪水将他沉没,他窒息地在水底,绝望看岸上那推他入水的爱人。
  暮深深地望着,哭泣的他竟美得这般煽惑。什么是闭月羞花,他这一辈子赶上这么一人,赶上这么一次,心满意足了。就是到了地府,也是个顶幸运的风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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