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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寄到巴黎也可以………不过我不希望万一寄丢了，你还是把它寄放在我叔叔那边吧。”

“好的………”

“刚刚终于看到了………”

缭改变了身体的方向。他的右肩抵着弘之的右肩，以除了他们两人之外任何人都听不到的声音说道。

“我想可能是心理作用的关系，可是………我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那片天空………虽然晴朗，但是我却觉得有黄昏的感觉。风吹着………花瓣飘落着………”

缭象小孩子一样用前门牙咬着橄榄。微微的酸涩感在嘴巴里扩散开来。

“会不会是我精神不太正常了………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记忆幻觉………”

“那是公园里的樱花。”

弘之突然用清晰的声音说道。缭大吃一惊，抬起头来。他们的距离近得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两人的视线紧紧地相对。弘之那黝黑的眼珠第一次这么直视着缭。

“那是………六年前和莲见学长见最后一面的时候，公园绽放的樱花。”

樱花………那时在他们头顶上扩展开来的庞大树枝在淡淡的光线中，不就飘散着缤纷的花瓣吗？

“我打算画出天黑之前的蓝空。花和风………都是六年前的事物了。完全没有以素描打底稿。”

“你说没有打素描底稿………”

弘之叹了一口气，轻轻地点点头，算是回答了缭的问题。

“那是我幻想中的樱花。只在我的内心深处绽放、飘散………是我想象的樱花。”

“想象的………樱花”

缭重复着弘之的话，突然闭上了眼睛。

春天的声音………两人相触………太过温柔的温度。不可能忘记的………一瞬间的梦。

“原来如此………”

缭轻轻地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

然后缭把手探进口袋，轻轻地拿出那一封薄薄的信。

“………这封信，我刚刚看过了。”

弘之瞄了信封一眼，表情很明显的僵硬了。

“是………”

缭微微歪着头，定定地注视着弘之表情的变化。

那个樱花花瓣满天飞舞的黄昏，两人在公园交换的约定经过六年的岁月是不是即将随风而逝了呢？或者………弘之想为那个契约划下休止符？

“………这些话似乎不适合在这边谈。”

突然间，音乐又在耳边响起。跳舞的圈子现在已经扩大到大厅。

“我们………出去外面走走吧？”

弘之用力地点点头。近乎郁闷的率直眼神轻轻地低下来，他有意避开缭的视线。

“那么………我去跟高木学长打个招呼。”

缭从弘之手上接过还剩下一半的香槟酒杯，突然整个肩膀垮了下来。

“啊………”

“什么事？”

距缭半步远的弘之回过头来。缭用他柔软的指尖触摸弘之的肩膀。

“难得你特地去买了西装来穿。”

“啊？”

“对不起，只让它派上用场五分钟。”

“噢………”

弘之终于搞懂话中的意思，和缭见面之后，表情在这时候才第一次放松了下来。他吃吃地笑着摇了摇头。

“没关系。反正也不合身。”

“哪有这种事？”

缭的指尖轻轻地从弘之的肩膀滑向手臂。他的指尖是那么地匀整而漂亮。

“我看错了。毕竟是………过了六年了。”

然后他看也不看弘之的表情，砰砰地拍着他的背。

“你先走。”

弘之点点头，穿过人群离开。缭望着他那宽广的肩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把弘之的酒杯轻轻地送到嘴巴，一口气将还有点冰冷的鸡尾酒倒进喉咙里。

“六年了………吗？”

缭低声自言自语道，然后把那个刚刚滋润了他干涩嘴唇的酒杯放回桌子上。

现在要找出答案还太早。解开问题的线索太少了。

缭用他那温柔而微微眯起的眼睛望着被高木和由美子左右簇拥着，脸上露出羞涩笑容的弘之，轻轻地摇了摇头。

答案………永远找不到吧？

因为现在还正在摸索的阶段而已。

两人面对面坐在“彩画廊”

附近一家小咖啡屋里。

“………我的信你看过了？”

弘之面带苦涩地喝着送上来的巴西咖啡，一边问道。他已经脱掉外套，领带也松下来了。那原本用慕斯或某种美发用品梳整过，梳痕非常明显的头发也因为他刚刚用手指梳过而自然地松散了。可是，这样反而比较象原来的他，缭为此松了一口气。

“嗯。中间有一点失误。结果和那幅画一起都寄放在叔叔那边了。”

缭面前摆的是一杯香甜的卡布其诺。他用肉桂棒轻轻地搅拌着。

“刚刚才看过。………我有点惊讶。”

缭脸上带着沉稳的笑容。弘之把两只手摆在膝盖上，再次对着他低下头。

“………对不起。”

“没必要道歉，那个约定原本就是我主动提出来的，也许你想在今年大学毕业之后做个了结。”

缭有意把话提前说出来。弘之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呢？”

缭眯起了眼睛凝视着弘之。

“那个………所以………”

急急想辩解什么的弘之突然把视线定在缭那黑黝黝的眼珠上。

“那个………莲见学长。”

“嗯？”

“你的眼睛………没问题吧？”

“啊………嗯。”

缭轻轻地把手移到自己的眼角，微笑着点点头。

“我戴了特殊的隐形眼镜。乱视一矫正，视神经的机能好像也就恢复了，现在几乎没什么障碍了。不过………经历过舞台上的强烈灯光之后，大概也要休息个两天左右。”

话就此中断了。屋外奔驰的车灯透过蕾丝窗帘射进来。缭喝着起了泡的卡布其诺。有着肉桂香的咖啡微微带着甜味。

“………送画给莲见学长并不是一种负担。”

弘之终于开了口。

“只是今年我就要从大学的研究科毕业了………明年会变成什么状况也不知道………我开始在想，我的画是不是有送给你的价值在………”

缭打断弘之的话说道。

“克己画的有一幅，千明小姐画的素描有一幅。这两幅画挂在起居室和客厅。其他的三幅画都挂在我的房间。”

缭把杯子送到嘴边，脸上带着爽朗的表情。

“大小是十号画。那三幅都是风景画，而且都是日本画………”

“莲见学长。”

“我在巴黎的房间也有两幅。我怕用货运送会有什么闪失，所以自己带过去了，还好那个时候画的都是小尺寸的画，可以直接带上飞机。”

缭放下杯子，微微地笑着。

“一幅画的价值不是由画者自行决定的，而是由着看画的人来评断，我是这么认为。可是，唉………既然你也要开始忙了，那么明年的契约就暂时终止吧！”

他很乾脆地提出这个建议。

“六年了啊………这么长的一段时间，竟然让你做白工为我作画………”

“没有关系！”

弘之的表情显得有点焦急。脸上清楚地表现出词不达意的苦闷。

“没有这种………事。”

摆在他面前的巴西咖啡香味尽失。弘之低着头用力咬着嘴唇，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

“………对不起，我不会说话。”

“嗯………没关系。”

大概是下起雨来了吧？屋外行走的人们都加快了脚步………店里面突然开始显得拥挤。人们谈话的声音攸地高了起来，弘之低沉的声音常常被淹没在喧闹声中。

缭轻轻地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小卡片。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这件事比较重要。”

弘之诧异地抬起头。

“………关于当你画画的模特儿一事………”

缭发觉弘之的肩头剧烈地颤动着。可是，他刻意不予理会并继续说道。

“刚好我专属的厂商产品展也告一段落，这次回来大概会待上两个月。当然，也不可能完全闲着，偶尔难免会有一些零星的工作要做，不过基本上我是不会接长时间的CASE。所以，我想，我能拨出的时间可能有某种程度上的限制，不过，当你的模特儿没什么问题。”

“真的………吗？”

“那么，这个是………我的联络处。”

缭将原本拿在手上把玩的名片推到弘之面前。

“上面有我的行动电话和叔叔办公室、厂商的日本办公室和我家的电话。从上往下依序打打看，应该就可以找到我，至少也会知道我在哪里。”

“好。”

弘之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小小的卡片放在手上。

“对不起………谢谢你。”

“木城。”

缭那深色的眼睛笔直地凝视着弘之。弘之一抬起头来，他就露出优雅的笑容。

“真的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弘之点点头。

他定定地看着缭，重重地点点头。

可是………他的脸上有那么一丝丝………真的只有一丝痛苦的表情。

第八章

弘之二十四岁初夏……………

“请进。”

弘之慢慢打开单扇的拉门。

“有一点胶水味。”

里面是铺地板的大厅。因为板门被关上的原因，显得有点阴暗。

“嗯嗯，我不在意。”

缭很稀奇似的环视着四周。

这里是位于弘之家庭院里的工作室。原本是父亲久嗣使用的，去年秋天整栋住宅改建之后，里面又盖了一间工作室，所以现在这个工作室只有弘之制作本画的时候才会使用。目前他所住的学生公寓里，因为胶水有浓重的味道，所以没有办法制作本画。

“好宽啊！”

“铺上榻榻米的话大概有三十叠宽。事实上应该有四十叠以上，不过一部份拿来当收藏画品的仓库了。”

弘之一边说着，一边将板门一片一片地打开。攸地照射进来的光线使得放置在室内的画板和颜料一下子都亮了起来。

“不好意思，到处都是灰尘。我大略的清扫过了，不过………”

“我不是说我不在意吗？”

缭吃吃地笑着，同时把头从面向院子的玻璃门伸出去。

“哇………夏天到了………”

弘之家的建地很广。虽然所在的地点交通不是挺方便，但是除了可以盖起宽广的平房日式屋舍和超过四十叠的工作室外，还有一个够宽的庭院将整个房子围了起来。

庭院里种着各种茂密的树。大部份是弘之没办法叫出名字的植物。有等结出果实之后勉强可以辨认出来的栗、柿、无花果………开了花之后才知道的樱、梅、花海棠………。

正要迎接夏天到来的庭院里，绿叶茂密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层层交叠的树枝成了一张绿色的纱。

“我父亲刻意种了这么多树，所以我们的房子几乎都是不装冷气的。”

弘之重复着从窗边回到房间中央，凝神静视，然后又回到窗边的动作。他正在寻找一个光线最自然的地方。

“………就这里吧？”

好不容易选定地方，弘之拿起素描本坐了下来。

“莲见学长。”

“嗯？”

缭回头。清爽的头发随着动作飞舞，撒落一地光粒。弘之似觉刺眼地眯起眼睛说道。

“跟以前一样随你怎么动都行。当然，如果你累了也可以坐下来………睡觉也无妨。”

弘之这一番话跟高中时代没什么两样，缭不禁笑了起来。

“这一阵子眼睛很少觉得疲累，所以睡得不多。”

缭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转动视线看着四周。满溢的绿意………确实是夏天的味道。

“我可以………到庭院看看吗？”

“请便。外面应该有拖鞋可以穿。”

“谢谢。”

弘之得到的期限是一个月。一个月之后，缭就会从莲见缭变回RYO，回巴黎去了。

缭站在大榆树下，手触摸着树皮，抬头看着上方。他的前发随着动作滑落，露出他那弧线优美的白净额头。绿影落在他宽大纯白色的衬衫上，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弘之重新抱起素描簿，开始画下他的姿态。他必须一张一张、一个一个地将缭的身影记在脑海里。他的优雅………平和的心………美丽的侧脸………。弘之必须赶紧刻画下来，绝对不能忘记他吸引弘之的每一个特质。因为………这大概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

暑假放得早的大学已经不上课，教室大楼一片静寂。可是，对美大这种性质特殊的学校而言，制作作品的学生们跟暑假根本扯不上任何关系。工作室或实习大楼里依然充满了学生的气息和画材的味道。

“木城！”

弘之抱起刚刚张在研究室前面走廊上的画板正要离开时，突然有人叫住了他。弘之一个大转身，回过头来。因为他抱着的是一百号的画板，不转这么一个大弯，他根本看不到后面。

“啊………来生老师。”

他一边对老师行礼致意，一边重新抱好画板。

“很急吗？”

个子小而气质不凡的西画老师一边做出端咖啡杯的样子一边微笑道。很难想象有这种体格以及身上散发出象春光一般温和气质的人，竟然独自挑起了附近教堂的圣堂壮丽壁画的修复工作，弘之不禁对他感佩万分。壁画是一种必须不停地和时间作战的工作，必须在漆干掉之前将该部份画完。没有相当惊人的功力和耐力是无法胜任这种工作的。

“没有。我只是想把这个画板抱回家去。”

“那么大的尺寸………是毕业作品要用的吗？”

“目前是这么打算。”

弘之小心翼翼地钻过来生研究室的门，免得画板碰撞破损。研究室里依然弥漫着咖啡香。来生在里面准备杯子。看来他大概嫌无聊，想找个人聊天。

“………前一阵子高木的婚礼，你没去啊？”

“啊？”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放画板的地方，弘之松了一口气，回头反问来生。

“我去啦！啊………不过，我只停留了一下子就马上离开了………”

“难怪我没看到你。是这样的………我找到一样好东西。”

来生依然一脸笑意。

“好东西？”

“嗯。我请高木确认过，他也给我肯定的答案了。”

他把弘之熟悉的变形马克杯放在前面。

“喜宴上有一个很抢眼的人。他本人虽然很刻意地不引人注意，可是毕竟天生丽质难自弃吧………我感觉他的四周散发出一股明亮的气息。听在场的人说，他就是有名的时装模特儿………”

弘之轻轻地点点头。来生看到缭了，他是那么的显眼，连一个外行人都会注意到他。更何况是对美感有专业眼光的来生？

“于是………我也象那些崇拜明星的追星族一样，定定地看着那个漂亮的人。结果………我发现好像在哪里看过他，大概就是所谓的视觉暂留吧？”

弘之呼地吐了一口气。

“说的也是，反正他就是模特儿嘛………”

“不，我指的不是相片。”

弘之想叉开话题，却被来生打断了。

“是画。我看过画中的他。”

弘之从杯子的阴影里瞄了来生一眼。只见他脸上充满自信的笑容。

“于是我想起来了。他就是‘午睡之梦’的那个人。”

弘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专家的眼光真是不容忽视。真实的人和画中的人在皮肤和发色上颇有差异，而最重要的是，因为绘画上的变形关系，外行人多半没有办法将画和本人联想在一起。

“我再也按捺不住，便立刻去找高木确认。结果他告诉我就是那个人没错。”

“嗯………”

弘之无可奈何只好点头承认。

“………那个人………莲见学长的确是‘午睡之梦’的模特儿。不过，我并没有刻意要他摆出什么姿势，我是趁他睡觉地时候画下来的。”

“嗯，感觉上就是这样。”

来生很满足地喝起咖啡来。

“他明明只是这么一站，该怎么形容呢………自然就有姿势跑出来了。虽然是经过专业训练，但是，他在无意识当中就摆出了让自己看起来最漂亮的姿态。很明显的就是个专业模特儿，可是反过来说，你画中的他却自然得多………感觉好安适。对………就因为这样，所以看的人也觉得很舒服。”

来生连珠炮似的说完这一段话，便把视线移向弘之放在一旁的画板上。

“对了，木城。你的毕业作品已经决定题材了吗？”

弘之为来生突然改变话题而大吃一惊，不过还是点点头。

“是的，主题大概是确定了。”

“还是风景画吗？”

“不是………”

弘之轻轻地摇着头。

“老师，上一次您不是建议我可以尝试人物画吗？”

“啊………嗯。”

“虽然不全然是因为老师这句话触动了我的灵感，不过………”

弘之微微移开了视线。在风中轻轻摇曳着的阳光在薄薄的尼龙窗帘的一角舞动着。

“我在想，或许我可以尝试一下很久没有接触的人物画………。再说这已经是我的最后一个作品了。”

“啊，这样很好啊！”

来生微微笑道。

“木城，你知道自己现在有什么表情吗？”

“啊？”

被老师这么一说，弘之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来生恶作剧似地笑了起来。

“你有一张很好看的脸。一张宣称自己现在什么都做得到的自信的脸。”

“啊………”

弘之有点发慌，赶紧将咖啡一饮而尽。他觉得喉咙一阵灼热，不由得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