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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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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头目这么发话,船上和岸上的士兵都乐开了怀,一拥而上,强行把我拖出去。阿牛和阿贵上前想拦阻,被几个鬼子用枪托打倒在地。小队长有点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带走我后又打着手电照了一圈,把我大嫂、二嫂和小兰都拖走了。二嫂死活不从,见东西就抓住不放,一路抓,一路放,最后抓住的是阿贵的大腿,她哭着叫着要阿贵抓住她,别放手。阿贵紧紧抓住她不放手,小队长开了枪,把阿贵打死,踢进了河里。

鬼子把我们拖上岸后,用刺刀挑断缆绳,把枪栓拉得哗哗响,要船开走。但是船没有开走,我听见妈妈的声音:“我们不能丢下她们不管j”接着妈妈毅然从船舱里出来,面对鬼子,凛然抗议道:“不走!我们不走!你打死我也不走!”鬼子不解其意,用刺刀抵着妈妈的胸脯淫笑,露出不屑的神情。阿牛哥及时将我妈妈拉回船舱,很快又出来,手上拿着两只金元宝,给鬼子下了跪。

但是,金元宝和下跪都没法阻挡日本鬼子的兽行。我们四个,都被鬼子拖回去糟蹋了……

4

记得高宽在课堂上曾给我们讲过莎士比亚的戏剧,有一句经典的台词同学们经常挂在口头说:是生是死,这是个问题。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这句话经常盘旋在我脑海里,仿佛哈姆莱特就寄生在我心中。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耻辱,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不敢触它,碰它,想它,那里是一片空白。二嫂出来后直接跳进了河里,幸亏天已发亮,被阿牛及时救了上来。

但是二嫂最后还是踏上了不归路,那是第二天夜里。我们是第二天中午回到家里的,天大的耻辱!说都张不了口啊。回家前,母亲要我们都跪在她面前发誓,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我们知,不能跟别人提半个字。阿贵死了,尸体没找着,母亲便借此编了说法:路上遭劫,去路被封锁,我们只有回头。家里人也相信了这个说法,毕竟死了人,我们痛苦的样子似乎也在情理中。可是,母亲的一番苦心被二嫂的死出卖了!回来的当天夜里,二嫂死在了澡堂里,她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穿上一身洁白的长裙,吊死在了澡堂的横梁上。

二嫂是一了百了,英雄一般地走了,一走了之,却害煞了我母亲,她忍痛用心编织的谎言从此再也没人信。真相大白后,父亲连夜叫上家里所有亲人、家丁,当着二嫂的遗体向大家交代:“你们都记住,不能对外人说她是怎么死的,就说是在回乡下的路上,船遭撞了,她不慎落了水,淹死的。任何人问起,都这么说,没有鬼子的事。”后来我想,父亲这么说时其实已经想好要报仇了。要报仇必须这么说,不能提鬼子半个字。

果然,安葬了二嫂后,父亲把大哥、二哥、阿牛和小马驹都叫进堂屋,在那里举行了一个秘密的祭祖仪式。我没有在场,是后来小马驹告诉我的,父亲当时跪在蒲团上,对着祖宗的牌位含泪相告:“列祖列宗在上,我冯八金在下。十二年前我曾在此喝过血酒,发过毒誓,今生今世绝不再开杀戒。十多年来我以忍当仁,从没有食言。但今天我已忍无可忍,日本鬼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对我冯家犯下奸淫大恶。是可忍孰不可忍。是可饶孰不可饶。这是要遭天杀的!我要再开杀戒,还我公理,替天行道!”说罢,父亲率先用尖刀挑破指头,把血滴在酒碗里。

等大家也都献了血后,父亲端起酒碗立下浩浩誓言:“天上的神,地下的灵,冯家的列祖列宗,我冯八金愿以全家老小的性命和万贯家产作保发誓,我要杀掉所有对我冯家犯下奸淫大罪的恶鬼,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对,斩尽杀绝,决不姑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冤仇恨痛,不报此仇,我父子五个誓不为人!望天地神灵、列祖列宗四面佐我,八方佑我,在此请接受我父子五人大拜。”

五人一同跪拜,起身喝下血酒。

从这一刻起,父亲跟佛祖修了十多年的因缘一刀两断,一笔勾销。我家的历史,又翻开了猩红的一页……很多事我事后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对我们作恶的那几个野兽没有活过新年,证据是这年新历年第一天,阿牛哥把玉佩还给了我。我接过东西,问他:“都死了吗?”他沉默不语。我又问他:“我们有人受伤吗?”他还是不语。我又问:“父亲知道吗?”他说:“别问了,以后开心一点就好了。”他真的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后来也没人跟我说,至今都没人说,大概他们是希望我忘掉这件事吧。可我怎么能忘掉呢?很长一段时间,我睡不着觉,看见黑夜就怕,看见自己的身体就发抖,一睡着就做噩梦,就哭,就流泪。

但泪水能流走我的痛苦吗?

为了防止我步二嫂的后尘,母亲随时跟紧我,寸步不离,晚上跟我一起睡。我没打算向二嫂学习,但我也不知道,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忆,回忆我和高宽之间的点点滴滴,回忆高宽说过的那些话、那些事。为了消磨时间,我开始用毛笔抄录他曾写给我的一些零散纸条,以便保存。这天午后,我正在抄写下面这段话:

为富不仁,犹如浮萍,为官不民,不如草木。中国,正走在史无前例的颓败之险途上,有钱人不仁慈,当官的不作为,拿枪的不杀敌,受迫的不呐喊。当今之中国,内乱外患,道德沦丧,纪律涣散,民心萎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中华民族要崛起,必须要施行新政,推举新主义,提倡新文化……

正抄到这里,新来的女佣小燕敲门进来,对我说:“小姐,外面有个人在找你。”我问是什么人,她说:“是一个男的,留着长长的头发。”我马上想到是高宽,问她:“他在哪里?”她说:“在大门口,一个人。要不要我去喊他进来?”我不由地立起身,想了想,却又默默地坐了下去。小燕问:“小姐,你是不是不想见他?”我当然想见他,可是……我见他说什么呢?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我对小燕说:“是的,让他走吧。就对他说,我回乡下去了。”小燕说:“他知道你在家里。”我说:“他怎么知道的?”她说:“我也不知道。”我怀疑是她说的,生了气,叫她走。她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小姐,你还是见他一下吧。”我说:“别说了,我不见。”她说:“那我怎么对他说?”我说:“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觉得我的肺要气炸了,那里面盛满了恶气啊。

小燕走了不久又回来,给我带来一封高宽的信,是这样写的:

点点,亲爱的点点:

请允许我情不自禁地这样称呼你,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个女孩发出如此痴情的呼唤。那天我看了你给我留的信后,我的心一下空了,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就要忍受分别的痛苦。我担心这是你父母有意要让我们分手才这么突然让你走的。也许这是我多心,也许事情比我想的还要糟糕。总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的真实情况,可我又是那么想知道。这就是痛苦。爱一个人原来是这么痛苦,整整一个礼拜我天天失眠,天天来你家门口晃悠,像一个幽灵。我希望你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可那么多天我见到了你家里的每一个人,就是见不到你。我以为你真的走了,可今天我又听说你没走。天哪,你真的没走?点点,我太高兴了!我是一路跑来的,现在还在喘气,你看,我的字写得多差,因为我的手在抖。听说你病了,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哈哈。点点,我要批评你,你不该对我隐瞒病情,你病了,更应该告诉我,因为这时候你更需要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为了不让我担心,可是我只有见了你才放得下心啊。好了,点点,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放心,我很好,你也会很好的。人嘛,总是要生病的,不用怕,好好养病,我想着你,我为你祈祷,你一定会很快告别病魔,跟我再见的。

最最爱你的人,阿宽

一连多天,高宽天天下午来看我,我天天在“生病”,卧床不起,小燕天天给我带回来相似的信。每一封信,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捅我心、刮我肉。我恨死小燕子,对他泄露了“我没走”的天机。我更恨自己,命这么苦!其实小燕是无辜的,后来我才知道,背后有一只“黑手”在操纵着这一切,就是阿牛哥。

后来阿牛哥告诉我,他其实早知道我跟高宽的恋情,因为有一天晚上高宽送我回来,分手时他吻我的一幕恰好被他撞见。二嫂的死,说明了我们活着的苦难,真是生不如死啊。大嫂还好,有两个孩子扯着她,天天吵着她,时间要容易打发一些。我和小兰是最难过的,天天睁开眼睛都不知道怎么过,想得最多的就是一个字:死。小兰不久离开了我们家,走了,回老家去了,那里没人知道她的痛苦,她也许会好过一些。可我能去哪里?我只能呆在房间里,像我的床,床又像我的棺材。小弟是没脚出不了门,我是身体空了,魂丢了,不知道去哪里。阿牛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想让高宽来陪我度过最难的时光,于是四处找他。可学校已经停课,剧院已经歇业,要在偌大的上海乱世里找到行踪诡秘的地下共产党员高宽,那实在太难了。阿牛哥最后找到了,但他想不到的是,这非但不能减轻我的痛苦,反而是增加了。鬼子已剥夺了我爱高宽的权利!我怎么能面对他?面对他我能说什么呢?我还能给他什么?我给他他会要吗?再见了,高宽,我的爱人,请你把我忘记了吧……不是我绝情,而是命不该如此。高宽,你饶了我吧,忘了我吧,快走,快离开我,去找你新的爱人,我已经无脸见你……读着他一封封要求见面的信,我只能在心底无声地呐喊。

我的冷漠和沉默终于把高宽激怒了,一天傍晚,小燕给我送来这么一封信:

我的点点:你到底怎么了?我知道你没生病,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请你别折磨我了好不好!现在请你听着,我一定要见你!明天下午三点钟,老地方,双鱼咖啡馆,风雨无阻,不见不散!如果不去,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这是对我的威胁,但更是他的痛苦。我呆呆地看着这信,心里反而感到出奇的轻松,因为我知道我是不会去的。只要我不去,他就对我绝望了,我就解脱了。这样好,我想,就让这段孽缘这么结束吧。我的生命似乎也就这么结束了。从看到这封信起我一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听不到自己心跳声,只听到钟摆在一下一下地摆动:喳、喳、喳……天黑了,天亮了,约定的三点钟快到了,我仍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形同枯木。我腿脚齐全,但我失去了任何行动的能力。我体会到了另一种形式的死。真的,这才是真正的死亡。可是,当楼下的自鸣钟打响三点钟的钟声时,我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我又活过来了。

我决定要去见他!

我抓起披风,飞快地跑出去。

双鱼咖啡馆,双鱼咖啡馆……我拚命跑去。可当我看到咖啡馆时,像看到了鬼子强暴我的那个哨所,吓得我浑身哆嗦起来,两只脚像被冬天的寒冷钉在地上,根本动弹不了。没办法,我只好爬,最后爬上一辆黄包车。车夫问我去哪里,我说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呆着。我就这么躲在黄包车上,偷窥着咖啡馆里的高宽,我的阿宽……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时间在我的眼睛里缓慢而又迅速地流逝。这段时间比一个世纪还长,我听到时间齿轮的转动声,心间滴血的声音,泪水流淌的声音。命运在考验我,终于,我还是败下阵来,耻辱和对耻辱的恐惧把我牢牢捆在车上,除了心痛和泪流,我失去了一切,变成了废物。

五点半钟,高宽走出咖啡馆,离去。我看着他一步步走远,看他清瘦了很多的身子消失在凋敝的冬天的寒冷里时,我忍不住号啕大哭。我以为从此他就消失了,可第二天他又来了。他食言了!他还想见我!我们的孽缘还没有结束!这使我再一次认识到他有多么深地爱着我,正因如此我又刻骨地恨着自己。我的心灵成了一个黑洞,我无法驱散自己心里深刻的黑暗,我认输了。这天下午,我给高宽写了一封信,交给小燕,让她转交。

信是这样写的:

对不起,高老师,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多说,我只想告诉你,我爸已经把我许配给一个富家子弟。今生无缘,但愿来世我还能遇上你,爱你。高老师,你就忘了我吧,忘了我这个无情无义的坏学生……

小燕告诉我说,高宽见信后当即就看了,看了信当即就掉头走了,什么话也没说。我以为,这下我们的孽缘终于尽了头,哪知道还没有!也许我们真的是天定的一对,老天要我们相爱,爱到死,人是拆不散的,任何人都拆不散。

第二章

1

我再次见到高宽时,已是来年冬天。这一年中,我们家里遭遇的灾难罄竹难书!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大哥、大嫂一家四口都死了,小弟失踪了,五进门的大院子成了鬼子宪兵司令部的办公地……这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我们的家毁了。

毁掉我们一家的罪魁祸首是二哥冯二虎,也就是杨丰懋。二哥有个朋友,叫田原,是日本领事馆的一个小官员,据说他是个日本特务,跟军方有很深的关系。鬼子占领上海后,我们家其实很太平的,靠的就是有田原这顶保护伞,他及时给我们家搞来一沓良民证,和一本特别的证明书:像一张奖状。上面全是日语,我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据说,上面有日本驻上海派遣军总司令松井石根的签名,所以它就有点御书的意味,不管是鬼子气势汹汹找上门,还是那些汉奸心怀鬼胎来串门,只要见了这本东西,都会对我们家客客气气,不敢无礼。鬼子刚进城的那段时间,街坊邻居经常受到鬼子和汉奸的欺凌,我们家唯一受一个人的气:田原。他爱好陶瓷古董,家里凡是他看中的,都相继被他拿走了。母亲看他又带走家里的什么东西,有时会发些牢骚,父亲总是安慰她:“都是身外之物,拿走就拿走,只要人平安就好。”田原贪心是贪心,可也确实保了我们一家人平安。如果二哥后来不去外面惹事,我们家里可能就这么平安下去了。

可二哥做不到,他疯了!

开始我也不知道二哥做了什么事,只是感觉到他在外面没省事,让父亲担心了。有一天,正好是冬至的那一天,按风俗这一天男人女人都要洗个澡,洗了澡这个冬天就不会长冻疮。水烧好了,母亲喊我下楼去洗澡,从父亲办公室窗外经过时,我看到大哥二哥都在里面,像在挨父亲的训。父亲说:“行了,都到此为止,结束了,不要再去想它了,把它从脑门里赶出去,忘记掉,忘干净,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二哥显然不服气,憋着气说:“就怕忘不掉。我现在看见鬼子心里就来气,就想宰了他们,像宰狗一样宰了他们!”父亲说:“现在大街上狗多的是,你宰得完嘛。”二哥说:“总是宰一个少一个。”爸爸提高了声音:“可万一宰到你自己头上了怎么办?老古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的时候。跟你说老二,你要知道,现在不是以前,你在外面闯了再大的祸,我们都能找到人给你摆平。现在是鬼子的天下,摆不平的,万一出了事,谁都帮不了你。”二哥说:“老婆都被糟蹋了,还能有什么事比这大的。”爸爸气极而骂:“你有完没完!你的老婆就是我的儿媳,你难受我好受嘛,你受辱我光荣嘛!是男人就该拿得起放得下,说完就完了。”大哥说:“就是,老二,听爸的,收手吧。你媳妇要在地下有灵,我想她也该如意了,我们用九条狗命来抵她的债,够了,该满足了,不要再胡来了。一家老小都在鬼子鼻子底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我都要悔死的。”

二哥到底干了什么?后来我才知道,他在疯狂地乱杀日本人!父亲开杀戒是为了雪恨,雪了恨后所以甘愿投靠田原,容忍他为所欲为,就是想过太平生活,不想过舔血的日子。他一直咬紧牙关,不跟我们提捣毁鬼子哨所的半个字,也是出于这种考虑:这不是一件光荣的事,只是一个雪耻洗辱的被逼之举。家大业大,父亲早厌倦打打杀杀的日子,不想当英雄好汉,只想安度晚年,让他的子孙平平安安。可是二哥经过那次杀鬼子行动后,对杀鬼子上了瘾,整天往日本艺妓馆、日本料理店、日本领事馆等这些日本人出入频繁的场所钻,找日本女人发泄,找跟鬼子有关的人杀。他有两支点四五口径的柯尔特M1873陆军左轮手枪,每杀一个人,都会在枪上刻下一个记号。我后来见到这把枪时,上面已经刻有九个记号,就是说他已经杀了九个日本人。其实,杀的都是一些醉鬼、嫖客,甚至是手无寸铁的日本军官的家属或子女。

这是阿牛哥后来告诉我的一件事:有一天,二哥带着他驾车穿街过巷,最后来到城外一个码头。那里曾经是我们冯家的地盘,现在日本人统管了航运,我家的码头成了摆设,成了垃圾场,脏乱不堪,到处是废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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