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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霄伸起手，轻轻把自己散落在脸颊边的一绺艳红发丝掠到耳后。
　　夙瑶被锁在不远处。绾好的发已经完全打散了。浓重的墨一样的黑。安静帖服地垂在身侧。容颜依旧华贵而美好。像是一朵锦上花。
　　刚被九天玄女打入东海漩涡的时候，还有些不开眼的天将过来轻薄。琼华弟子的容貌一贯是好的。尤其是冷艳如玄霄，姣美如夙瑶者。而那个时候，玄霄便会敛了满目的情绪。身后赤红色的羲和却是剑芒大盛。盘舞旋飞之下，那些大胆的天将便身首异处了。腥红的血在海底极大的压强作用之下喷薄而出。好像一蓬红色的花雨。
　　比起其他琼华弟子的自哀自怨或者是歇斯底里，玄霄从一开始就显得十分安静。他平日里也极少和夙瑶等人说话。只是一个人安静地坐着。看着那头顶大片的纯蓝色海波和艳丽的蝴蝶般的鱼群。
　　玄霄曾经以为自己执念于云天青，可是原来这尘世间有那么多的变数。他也曾经以为自己执念于那人的一句解释，可是到头来已经什么都不重要了。不过人生于世，总是要做些什么的吧。玄霄这么想。当日于卷云台上的那句话无比清晰地在脑海中响起来——苍天弃吾，吾宁成魔。于是最后，这竟然成为了他唯一的执念。也是唯一和这个世界存在的岌岌可危的联系。
　　下定决心成魔的这个想法玄霄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夙瑶。他只是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那里，暗自调理内息功底。
　　有了事情做，时间就变得很快。几乎是倏忽即逝的。直到有一天几个天将过来骂骂咧咧地放走了一批琼华弟子的时候，玄霄才恍惚间想起来，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整整三百年。弹指转瞬。
　　》》》再后来有个神将经常往东海禁地跑。来了就缠在夙瑶身边不走和她说些闲话。有时则是带了一些人界经常能寻到的艳俗无比的胭脂水粉和小首饰来。偶尔被夙瑶发了脾气丢出去也不急不恼。只是放柔了声音哄她。玄霄虽无意偷听什么，只是无奈他与夙瑶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因此那句句缱倦婉转的话语也会时不时落入耳中。
　　一来二去，玄霄听出些来龙去脉。原来这位也是当初镇守他们的那些天将其中一员。只是后来因为些显著表现给召上了神界做个闲职去了。不过做闲职归做闲职，却是一直没有忘记夙瑶。不停地许给夙瑶那些等她解除了禁制之后的时间。什么一同找个山林隐居之类的话语恨不得一次说上四五遍。夙瑶听烦了。玄霄听烦了。可是那个神将却还是没说烦。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玄霄听着夙瑶的语气也开始松动。毕竟当年的夙瑶大师姐高贵冷艳是高贵冷艳了一点，但骨子里还是温婉贴心的好女子。更何况这几百年的纠缠看顾。
　　玄霄想，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有个怜惜爱护自己的，总好过这东海中五百年的沉寂死静。
　　》》》直到夙瑶离开的时候，玄霄才发现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五百年了。
　　夙瑶大师姐临走的时候对他说，那个叫做雨庭的神将对她极好，要玄霄不用为自己担心。说完，也不等玄霄答话，就匆匆挽了那个神将离开了。
　　玄霄想，夙瑶到底还是女子，她就算平日里再安静再坚强，也不可能把这整整五百年暗无天日的幽禁当做一种美好的回忆。因此对于夙瑶和自己显得有些凉薄的分别，他也并未放在心上太多。
　　夙瑶离开的时候，东海禁地除了玄霄还有一些琼华弟子。玄霄也不知为何他们还不被释放。总之不可能是神界突发善心要他们留下来陪携自己就是了。那么，他们到底又是为了什么，玄霄也就不愿动脑去想了。
　　这本就和他无关，更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成魔。
　　》》》然后呢？
　　然后？然后自然是遇见了你。
　　他这么说着。语气清浅平淡。我听着，却突然想起那日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
　　那靠在巨大的岩石上的男子。眉目是意外的疏朗好看，如同是从清淡的水墨画中走出的谪仙一般。那素白的宽袍大袖柔软的垂落着。隐藏了他手腕上的乌金锁链。只是他身上的气质却又带着一种寡艳的凄冷。让我忍不住在想接近他的同时又想——离他更远些。
　　是不是因为，我那时就已经隐隐察觉到，我在接触一个我无法承受的悲剧。那种蔓延的情感终于像是蛇一样包裹住我，让我呼吸都变得滞涩困难起来。
　　我想起他曾说过的那些话。
　　你找我有什么事？
　　是。我就是玄霄。怎么，你找我何事？
　　我不认识那个人，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呵……鬼族的公主啊，你真的认错人了。我的确有个师弟……不过，他六百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死了，魂飞魄散。所以，你在鬼界看到的那个，不会是他。
　　更何况我那个师弟，可是恨透了我的啊……
　　原来我竟是如此不知觉醒。原来那日他的话语，早就告诉我这个故事究竟是如何的凄凉怅惋。那芳草枯荣。那两两相忘。
　　其实不该如此，其实本不该如此。那么美好的故事，还有那沉静安详的讲述者与当事人，不是应该有一个快乐的结局才对么。
　　我用手掩住自己的眼眸，觉得泪水又要夺眶而出一般。
　　呐，我说玄霄。
　　他不说话。我便抬起头看着他的脸。觉得有泪水从脸颊上拉扯出了生硬的痕迹。
　　我是不是，看多了那些才子佳人皆大欢喜的戏文……所以看得连戏里戏外都分不清了呢？
　　他也不答话。只是淡淡叹了口气。不知是无奈还是心累的缘故。
　　鬼族的公主，你还真是喜欢哭啊。
　　》》》一心成魔的日子枯燥无聊。直到有一日，玄霄便觉得一股寒暖交加之意从四肢百骸蔓延到心口的位置。仔细运气调息之后再睁眼时，竟是整个视野所及之处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暗红。他再看看自己的□在外的手背皮肤上慢慢显露出一道道深蓝色的纹路，好似蔓延的藤蔓。勾勒出无比精致诡美的花纹。
　　他暗暗提气，便身内游走的真气变得与往日大不相同。仔细一经思量，想来是到底成魔了。
　　之前一直费尽心思想要成魔，然而成魔之后却发现其实与未入魔道时的日子生活并无不同。那些天兵天将见他成魔，十分惶恐畏惧。即刻便向九天玄女上报了。而最后换来的结果不过是困住他的乌金锁链又多了两条而已。
　　玄霄成魔之后的日子过得更是乏味。就好像之前还有个“成魔”可以作为念想，而现在竟是连个念想都没有了。
　　神魔两族不需睡眠，于是玄霄便整日里盯着那头顶上空深蓝色的海波。看着那些大群游过的，轻灵美丽的鱼。成魔之前他曾经一心想着成魔后脱离东海禁锢。然而真的成魔了，却也觉得整个人倦了下来。
　　离开东海禁地固然是好。但是离开之后又能去哪里呢？
　　就像他自己说的，终此一生，到底是成于仙道亦毁于仙道，兜兜转转下来，还是没有一个最后的归宿。
　　琼华故地早就毁于那所谓的天谴。于是连带着记忆中尘封的美好回忆也一并去了。在那些沉淀的细小的灰烬中消失不见。
　　》》》你知道么，我本没想过会再遇见你。
　　他说着，目光也随着那黑色的流水慢慢往远处去了。那鬼界的天际和地平线交汇的地方，黑红色交映的光影。
　　我想说，其实我也没有想过我还会去找你。如果我一直安静的，只作为一个倾听者，是不是一切就都会变得不同。那绝望的结局，也与我再无半点关联。
　　也许这世间，所有的痛苦，都是咎由自取而来的。
　　那时你说，不得仙道，便入魔道。你还记得么。
　　记得。所以我现在是魔。可笑对睥睨苍天命数了，不是么。
　　玄霄，那……你真的快乐么。
　　我偏过头去，不忍看着他的眼睛。我总是担心会看见那所有的淡漠和高傲在一瞬间粉碎，然后被深深的痛楚所取代。
　　快乐么。不快乐么。我深知自己问出了多么残酷的问题。残酷得我都开始忍不住自我憎恨厌恶起来。是不是最最当初那个不谙情仇悲苦的滟已经死去了，活着的只是一个执着于既定结局的鬼族的公主。身披重衣。泪痕满面。
　　然后我听见他的声音。无悲无喜。那一个瞬间我才惊觉我一直低估了玄霄，也低估云天青。甚至把那段情感都一并低估了。
　　事到如今。快乐与否，欢欣与否。都还重要么。鬼族的公主，你到底，在纠结于什么呢。

　　第二十八章

　　》》》玄霄看着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青年，愣了愣。
　　那人——或许此时不能再称为“那人”了，因为对方只是一团可以具象化出来的气体而已，简称“鬼”——明明音容相貌都和自己记忆中的相交重叠，却又那么的不一样，甚至到了陌生的地步。
　　是因为变成了鬼族的缘故么。玄霄凉凉地想。他希望那个鬼族可以说点什么。比如关于过往的一些解释。尽管不再执着，然而他却还是想知道。很想知道。
　　然而那个鬼族却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远远地站在那里。
　　然后玄霄便看见那些镇守的天将追了下来。抬手要拿那个鬼族。于是也只是一念间，身后的羲和便破水而出。艳红的剑芒扫过，天将瞬间身首异处。温热的血喷涌而出，好像一朵瑰丽的花。
　　“师兄，”见到这一幕，那个鬼族突然开口说话了，“师兄不是最讨厌血的么。”
　　玄霄眯起眼睛。他不喜欢血这一点的确没有错。但是那种略带沙哑的声音却让他觉得心烦。这是不对的。他喜欢的那个人，他一直等的那个人，不是应该有温润的一把嗓音么。那么这个看上去满脸阴郁嗓音沙哑的家伙到底是谁？！当初他最喜欢的那种洒脱和不羁呢？！
　　为什么你还是这么熟悉我的一切，我却看着你无比的陌生？
　　“你是谁？”他蹙起一对长眉，看着眼前那熟悉而陌生的容颜。
　　“哈，师兄已经不记得了么……”鬼族的语气居然透出几分轻松：“其实这样也不错。”
　　“你来做什么？”
　　“师兄，”他凑上来，把自己和玄霄之间的距离变得很近很近，近到玄霄可以透过他那似乎随时都能变得更淡的气体一样的身体看到他身后的景象，“对不起。”
　　金色的瞳仁突然因为愤怒而剧烈地收缩起来。玄霄觉得有一道火在自己的胸腔之内来回冲击。痛苦是固然的，却还掺杂了一些别的什么。
　　那种奇异的感觉让他不知如何形容，却又这么的鲜明。好像融进了骨血一样的鲜明。
　　强大的魔气从他身体中爆发出来。一圈一圈像是绚烂的花纹般在深蓝色的水波中漾开。随着几声清脆的金属断裂之音，那乌金的链子一节一节落在他的脚边。
　　没有了桎梏，玄霄可以很轻松地站起来走动了。他慢慢的逼近那个鬼族。每踏出一个脚印，就在海底洁白的细沙上开出一朵艳丽的阳炎。
　　成魔之后，所到之处，皆会留下印记。此乃魔印。
　　“师兄果真成魔了。”那鬼族的唇边勾起一个弧度。似乎是他喜欢的那种温柔的笑意。然而其中有些东西却已经不复从前了。
　　》》》岁月如刀，会磨去所有人的所有棱角。更何况，那是整整六百年的时代变迁。
　　我坐在玄霄的身边，看着他被风扬起来的发。艳红的发丝在空中勾勒出美丽的纹路。
　　大概真的有一种人，会让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过去。
　　鬼族的公主，你就是在这里送他走的么。
　　他突然这么问。
　　对。我就是这在送他离开的。也是在这里见到他的。
　　他似乎低低笑了。又似乎没有。良久之后他终于看向我的眸子，那金红交映的眸底突然闪过几丝神采飞扬。
　　那么久了，我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眼神。那只消一个眼神，便让天地都变得苍茫起来。那么的，那么的好看。似乎他整个身体都在发光一样。
　　真是巧合啊。这么兜兜转转，居然最后都可以在一个地方重合。鬼族的公主，这就是轮回么。
　　我不知道，轮回一事，就算是我也参不透。
　　哈，原来竟是这样么。
　　他笑起来。无比狂傲的声音中带着支离破碎的绝望。
　　而我却只能看着。
　　也许从一开始，我就只能安静的看着。一边看，一边听。却永远不能插手其中。
　　》》》他和那个鬼族擦肩而过。
　　玄霄以为对方会追上来，然而等他离开东海漩涡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后其实是空无一人的。湛蓝色的海水在他的脚下翻涌着。那个幽深的漩涡好像是一张巨大的嘴，足以吞噬掉世间的所有。玄霄觉得那个瞬间自己的内心像是炸开了。愤怒。不甘。焦急。甚至还有难以察觉到的哀怜。那些沉寂了整整六百年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好像是一道绝望的伤痕。
　　曾经在很久很久之前，无论跟他走多远。无论他是否回头。总会有个人追上来。用略带甜腻撒娇的声音叫他“师兄”。
　　是不是那些已经是过往。现在回忆起来无比美丽的缘故也只是因为那段时光已经沉淀在遥远的记忆中，再也回不去了。
　　玄霄就在东海之畔等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些什么。到底是神界的追兵还是那个似是故人的鬼族？
　　整整三天。他坐在金黄色的细沙上看着远处海天交接之处的日月更替。那天边的色泽从瑰丽的金红变成沉静的暗蓝。他看着深蓝色的天幕上高挂的星子。六百年未见，那些闪烁的遥远的银色光点位置和当年记忆中的一样。从未改变。他看着碧蓝色的晴空上浮动的雪白的云。大朵的云快速地掠过。偶尔有雪白的飞鸟成群飞过。簌簌而落的遗羽像是一场大雪。
　　那三天过的很快。然而直到玄霄站起来揉了揉自己微微发麻的双腿准备离开的时候，无论是那些神将，还是那个鬼族，都没有出现。
　　于是他觉得自己似乎只是做了一个梦。从很久之前就在这个梦中。包括琼华派。包括青鸾峰。包括即墨海边的烟花和陈州的纸鸢。包括那些老去的容颜和凋零的花朵。包括东海六百年的寂寞幽静。包括成魔。都只是一个梦而已。现在梦醒了，那些梦中的痕迹也都消失了。
　　也许根本就没有一个与他的那个师弟那么相似的鬼族出现。那只不过是一场梦中之梦。
　　玄霄仰起头，长笑出声。
　　》》》神魔之井的空间和时间都是混乱的。
　　玄霄看着那些鲜艳如荼的彩绘和那些残缺不全的魔族。却觉得难得安心。似乎成魔之后那一整个尘世都变得陌生。而这里才是真正适合他的地方。
　　魔尊重楼的出现让玄霄并不感到意外。虽然对方身上那股霸道强势的魔气的确在最开始给了他不小的震撼。
　　红发金眸的魔，高大的身材都被金色的重甲包裹住。然而露出来的一张脸却是出乎意料的俊秀好看。
　　“你是谁？”
　　“玄霄。”
　　“玄霄？”重楼似乎在反复咀嚼这个名字一样地轻轻念出来。居然有那么几分温柔的错觉。“东海的那个玄霄？”
　　“是。”他坐着，抬起头看着那个魔尊。不卑不亢。
　　这其实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似乎现在六界之中但凡提及玄霄，都知道是那个被困于东海漩涡禁地一心成魔的玄霄。却没有人记得他曾经安静立于醉花阴之内，看那些寂寞开落的凤凰花。
　　几乎无论是妖鬼神魔都忘了，玄霄并不是一开始就被困在东海禁地之中的。玄霄最开始的时候是琼华派的弟子。
　　不过那些的确都是太久远之前的事情了。琼华派六百年前就已经毁于天罚。有谁会一直记得早就不复存在的东西呢。
　　魔尊来得快走得也快。不知该说是雷厉风行还是太过随性。
　　》》》也许这世间有太多的兜兜转转。
　　我从有记忆就开始陪着父亲。看着那些所谓的“轮回”和“天意”一次次重复上演。
　　只是我无论也想不通，难道当初那个眉眼温润的男子承诺我给自己和玄霄的交待，就只是一句“对不起”么。
　　不过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他们之间无数的交错只是因为太自以为是。他们自以为有什么都会说出来。他们自以为已经毫无间隙。然而这世间怎么会有那么好默契的两个人呢。
　　是不是因为总是不说不言，才会一直交错呢。
　　》》》那从魔尊指尖散落的碎片好像簌簌而下的花雨。
　　原本平淡无澜的瞳，蓦然睁大：“这是……”
　　“唔，原来你真的认识啊。”重楼一脸的不耐：“本座无心管你之事……不过受人之托罢了。”
　　他无心魔尊那似是而非的解释。他关心的是这一小簇碎片：“这是什么？”
　　“你看不出来么？这是灵魂的碎片啊。”
　　看不出来么。
　　看得出来么。
　　原来一个灵魂粉碎之后会是那么的美丽。那细小的碎片好像带着密集伤痕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