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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少了个老朋友，哥来见他最后一面。”叶修的年纪已经够得上让医馆里最小的弟子叫声爷爷，可他还是喜欢这么自称。
　　莫凡苏沐橙都老了，幸而身体还好，莫凡还能一粒一粒地给苏沐橙剥瓜子吃，手法利索。
　　“啧，一个个地都走了。”叶修从雪白的灵堂向外望，前院那一亩三分地依然种着草药，郁郁葱葱地繁茂着，等着老主人回来收成。
　　王杰希惯用的小木几上一本《食医心镜》翻了一半，上面密密麻麻地用红字注着批，叶修看着高英杰红着眼睛把书阖上，恭恭敬敬地收回书柜里。
　　——就好像他还是很多年前初到医馆的那个怯生生的小弟子，干最简单的杂活，跟在师傅身边，看他心如止水，悬壶济世。
　　雪白的灵堂里人来人往，有达官显贵，也有百姓布衣，虽然没有一声喧哗，可叶修还念着王杰希天生喜静，看了如今这副车尘马足的场景不知要做何感想。
　　来来往往的吊唁人群里，不一时多了个一身素服的女子，眼角眉梢虽是斑斑老态，看着却端严优雅，可想年轻时候一定是位妙人儿。
　　“戴姐姐。”高英杰显见与这女子是相识的，可招呼了一声便顿住，声音在喉咙里只是打转，那女子见他如此，反倒没了话说，只叹一叹，用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转身从带来的包裹里取了一沓画纸来，低声问，“烧给先生的，可以吗？”高英杰再说不出一句话，只点了点头，背过身去用衣袖抹眼泪。
　　戴妍琦看着高英杰死死地攥着乔一帆的手哭得说不出话来，将灵堂前的火盆笼一笼，把手里的画一张张投进去，看渐渐窜起来的火苗将它们吞没。
　　一阵风透进来，吹飞了几张画。
　　戴妍琦正待去捡，却早有人捡了拿在手里，她抬头一看，不认识，但捡画的人比她还大几岁，手脚却都利索，拿着她的画瞧了两眼之后突然问，“这画……从何处而来？”
　　戴妍琦不明就里，却仍开口道，“这是多年前医馆里住的一个病人，我央他画的。今日这画上人都已归去，我也不便留着，只当做送送故人罢了。先生认识这画吗？”
　　“只觉着像我一个故人的手笔。说起来……那画师可是姓喻，吴郡喻文州？”
　　戴妍琦手中那张投到一半的画顿住，“哪里人我不知道，但姓喻是不会有错了，这么说先生果然认识他，他现在可好？”
　　“过世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火苗一簇一簇，静静地跳跃着。
　　戴妍琦看了看手里的画，一张对弈图，画上两个人布衣长袍，衿袂飘飞，一派闲云野鹤，好像随时都能羽化登仙。
　　她想了想，把画凑近火苗，跳动的火焰瞬间吞没了画的一角，黑色的烧痕开始蔓延。
　　她想起那一天王杰希突然造访，问的竟是二十几年前便完工的皇陵在何处，微草主人素不好名胜，却不知为何兴致突起想着要去访皇陵，年过花甲的老人固执起来谁也拦不住，戴妍琦只好着些年轻弟子送他，听回来的弟子说，老人家什么也不看，什么也没说，只是绕着地宫大门一圈一圈地走，不知为何叹息一回自归。
　　王杰希从此干脆深居简出，只慢慢将自己生平一些医术著录和药方子传出来，偶尔找些相熟的老人练练五禽戏。
　　他很少再跟谁下棋，国手的名头渐渐淡下去；他也很少再看《麻衣相术》，反倒是一头扎进《周易》里出不来。
　　戴妍琦忽然觉得，王杰希似乎早就是有所筹划的，他一向聪明，看人看事都极透彻。
　　那个叫叶修的人走的时候拿了最后的一张画对她说，“这最后一张就由我带到余杭去烧罢，我有个朋友在那里，只想得那喻文州一幅画，心心念念想了十几年，一直到死还念叨着，这张就送给他，不知你可愿意？”
　　戴妍琦当然没什么不愿意的。
　　走出医馆大门时，已是薄暮，晚春的季候花瓣悠悠地飘下来，场景似曾相识。
　　好像多年以前这样的一个晚春里，雷霆几十弟子也曾这样洒泪送别侍奉工部的掌门人，后者在完成了一生中最好的作品后就将要同它们一起沉没在山河之间。
　　王杰希殁时，距离肖时钦诏命随葬，正好二十五年。　　　　　　　　　　　　　　　　　　　　
作者有话要说：　　

　　☆、【诗】（莫橙）01　　清平乐

　　莫凡觉得自己很倒霉，倒霉透了。
　　他想，大概是他在上次单身闯进江南深宫的时候就用光了这几年积攒下来的所有运气。
　　又或者，只是因为过年没穿红色的兜裆布？
　　听说那个姓周的小子最后还是没跑出来。
　　早知道他就不去了。
　　废话少说，还是来看看他现在的处境。
　　莫凡被堵住了。
　　虽然他知道随随便便地爬在人家的房梁上是不对的，可是他是忍者，飞檐走壁这活儿属于职业病。
　　改不了啦！
　　于是就在他的遁身术坚持到最后一刻的时候，莫凡发现：他，经过层层训练最终好不容易才诞生的金牌忍者，被窝囊地堵在了这个小客栈连腿都伸不开的天花板角落里。
　　或许他现在平静地走出去，附上一个处变不惊脸和一句温柔的“晚上好”会比较自然？
　　自然个鬼！莫凡别开脸，默默地嫌弃了一下想出这个馊主意的自己。扭头的一刹那他看见了一个满脸沧桑胡子唏嘘的大叔正冲着他笑。
　　【如果是这个人的话说不定可以做得出来呢。】
　　好吧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沧桑的大叔……他堵住了离莫凡最近的出口。莫凡向着那微弱的一线自由之光投去了渴盼的眼神。
　　一个小伙子飞快地上前一步，遮住了那一线自由之光。
　　莫凡怒：看看也不行？！
　　小伙子左手拎个双节棍，右手还擒着一块板砖。
　　这是干什么？莫凡嘴角微微抽搐，双保险？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小腿上绑着的忍具包，“当啷”，最后一只手里剑直直地落了下去。
　　天亡我也……
　　莫凡迅速地考量了一下，旋即轻盈地绕过柱子翻上阁楼。
　　在环视了阁楼一圈之后，他果断地翻了下来，又恢复了蝙蝠状面无表情地倒挂在梁上。
　　谁来告诉他那个看起来困得奄奄一息的家伙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一定要挡在他逃生的必经之路上？
　　耳边又是“咣”的一声巨响，莫凡腿一软差点直接扑将下来。
　　“束手就擒吧。”那个敲盆的家伙明明一脸无害，但看起来还是……那么的猥琐……
　　僵持了一阵后。
　　那个看起来似乎马上就会睡倒在地的家伙不知什么时候也轻巧地绕下了房梁和他并排倒挂着，“不累么你？”
　　莫凡酷酷地瞪了他一眼：哥可是专业的。
　　“或者，你想走的话，”那人锲而不舍地试图和他交流，“咱们只要来商讨一下赔偿事宜……”
　　莫凡的眼神扫过几摊碎裂的瓷片。
　　半晌他叹了口气，凌空跃下坐在了一张桌子后。
　　“你看吧……”叶修也跳下来坐在他对面，“一个花瓶二两，墙角那个……对，那个是前朝的，别看我，是老板娘说的，要贵一点，十两吧，还有……”
　　“我没钱。”
　　“没钱还这么拽，有性格，我喜欢。”来自包子的乱入。
　　“咳，包子你先去忙。这位兄弟，赖账就不好了嘛……”
　　“我可以卖身。”
　　叶修被自己呛到了。老魏愣了一下之后双手护胸，“你小子想什么呢，我们这是正经生意。”
　　莫凡懵了，开始艰难地解释，“我把自己……呃……卖给你们，给你们干活抵债……不是这样说的吗？”
　　叶修无力状，“兄弟不是中原人？”
　　莫凡依旧一脸惘然，“不是。”
　　“汉话谁教的？”
　　“你管？”
　　“兄弟，他把你坑了……”叶修说罢一招手，“沐橙！”
　　“有！”苏沐橙笑吟吟地出现在楼梯转角，“怎么了？”
　　“辅导他一下，”叶修道，“不然有损我们兴欣的宣传形象。”
　　莫凡觉得，自己似乎来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诗】（莫橙）02　　小重山

　　02　小重山
　　“兄弟……”
　　“莫凡。”
　　“好，莫凡哪……”
　　“什么事？”
　　“你这身衣服……不能换换吗？”
　　莫凡紧紧揪住衣襟，“不能。”想了一想又重复了一遍，用坚定的语气表达了自己的决心，“绝对。”
　　“那至少把腿上的小包拆了……”方锐再接再厉。
　　“也不行。”莫凡转过身去，不理他了。
　　“莫凡，你这个样子是不能在大堂乱晃的。”方锐坚持。
　　莫凡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深蓝色的夜行装，标准，挺拔，一丝不乱。腿上裹着的忍具包是满的，有备无患。
　　他摇摇头，表示不能理解。
　　“你……还是去买菜吧。”方锐长叹一声，往莫凡手里塞了一只小篮，推着他出了大堂。
　　“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们这里不是黑店。”方锐把手搭在莫凡肩上，语重心长，眼神很真诚。
　　莫凡点了个头转身就出去了，也不知懂是没懂。
　　叶修领着包子从外面进来，包子的第一句话是，“新来的那兄弟呢？”
　　叶修很欣慰，他没想到才第二天，就已经有人和那个看起来不太好相处的小子建立了如此牢固的阶级感情。
　　虽然这个人是脱线的包子……
　　那也够不容易了好不好！
　　方锐回答，“他？我叫他出去买菜了。”
　　叶修不欣慰了，他痛心疾首，“你怎么能叫他出去买菜？”
　　“怎么了？”方锐还处在混沌状态。
　　“就他那汉话水平……”叶修持续痛心疾首，好像已经能看到（划掉）懵懂无知的（划掉）莫凡被各种糊弄，最后导致兴欣客栈的日流水为负的惨痛景象了。
　　“我觉得还可以呀……”方锐对莫凡始终表现出坚定不移的信任，“跟人正常说话总没问题吧。”
　　“这你就不懂了吧。”叶修一没注意，让包子抢先接了茬，“老大是担心他脑子一个不好使，再把自己卖了。”
　　说到脑子不好使……叶修和方锐齐齐转头看向包子。
　　包子顿时受宠若惊，忙补了一句，“是吧。”
　　看着他的两个人表情瞬间变得很精彩。叶修思考良久，缓缓答道，“嗯……是。”
　　包子快乐地走了。
　　与此同时，【苏沐橙】在地点【菜市场角落】拾取了【莫凡】一只。
　　深蓝色夜行衣的男人正气势十足地和一个卖菱角的小贩大眼瞪小眼。
　　“这个……”
　　“新水栗五文钱一斤个大甜脆生吃熬粥都好，您要多少？”吴侬软语百转千回。
　　“……”
　　苏沐橙笑着走上去，“称两斤吧。”
　　莫凡看了她一眼，张了张嘴却又没说什么。
　　经历了菜市场一日游之后的莫凡回来就自动自觉地钻进了后厨。手里一把磨得钝钝的小斧子挥得虎虎生风，劈完了柴就开始一声不吭地坐在灶下烧火。
　　他觉得他终于找到了适合他的活计。
　　尚晚一支小蜡，苏沐橙丢给他一本《诗三百》一本《三字经》。
　　莫凡疑惑，“就这样？”
　　苏沐橙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半晌一击掌恍然大悟，转身往桌上放了一把瓜子儿，也不招呼，自己咔吧咔吧地嗑起来。
　　莫凡推开三字经，拿起诗三百。
　　到这天晚，留下看了小半本的诗三百，以及一桌瓜子皮。　　　　　　　　　　　　　　　　　　　　
作者有话要说：　　

　　☆、【诗】（莫橙）03　　宵待草

　　03　宵待草
　　房顶传来几声猫叫。
　　莫凡大睁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手在身后撑起半个身子，撑了一会儿却又悄然收回，重新把自己扔回硬邦邦的床上。
　　猫叫变得婉转起来，有点柔软又有点故作讨好的声气。
　　莫凡翻了个身，大被蒙头，不为所动。
　　瓦片泠泠一响，黑漆漆的阁楼射进一片惨白的月光，月光闪动了两下又消失，那个空当里堵上了一张平凡无奇的脸。
　　“师兄……”脸的主人哀怨极了。
　　李华轻巧地从房顶翻进来，一道月光追着他射下来，小小的阁楼里一时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
　　东北角窝着莫凡，西南角站着李华，还有一角堆着苏沐橙给莫凡拿来的好几捆书，上面还搁着一小堆没来得及收拾的瓜子皮。
　　“师兄……”鉴定了一圈莫凡的生存环境，李华艰难地咽了下口水，“你来真的？”莫凡眼神很坚定，“真的。”
　　李华完全无法理解，“就在这儿烧一辈子火？也太……”话没说完被莫凡利索地打断，——这让李华稍稍欣慰了一点，自己的师兄留在这里并非一无所获：都学会掐话儿了。
　　莫凡说，“我欠他们钱。”
　　李华有点不可置信地看向莫凡，“就为了这个？”
　　莫凡想了一回答道，“我白天干，无所谓。”李华一笑，“行，反正咱晚上出活儿，也不耽误。”
　　莫凡问，“还有事？”
　　李华伸手好像想拍拍他肩膀，可伸到一半又缩回去，告诉他，“反正你自己小心啊，上头肯定是不让的。”
　　莫凡没吱声，李华像来时一样，扒开瓦片敏捷地窜了上去，临别时留给莫凡一个情深深雨濛濛的回眸一笑和一对白生生的小虎牙，“师兄，这事儿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替你遮下来，总之你自己一定小心。”说完直接消失在余杭镇无数又低又平的瓦顶上。
　　莫凡沉默了挺长时间，终于对着虚空里的黑暗说了句谢谢。
　　盯着天梁思考人生的莫凡在第二天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两个黑眼圈，更要命的是，天不亮他就得爬起来接受叶修和魏琛惨无人道的剥削。
　　一斧子下去木头劈成八瓣儿，莫凡把柴禾填进灶里，结果本来还烧得挺旺的小火苗就跟被人掐了脖子似的，吱吱叫了两声迅速变成了烧得半焦的木炭上一明一暗的火星子。
　　莫凡低头鼓起腮帮子就往里吹，刚吹了一口，烟灰倒冒出来扑了一脸。莫凡再抬起头来时就剩嘴里一排整整齐齐的牙齿还是白的。
　　还没等他揉开了眼睛，后脑勺上结结实实就挨了一巴掌，老魏的大嗓门嚣张地响起来，“我说你小子会不会烧火啊，人要虚心火要空心听过没？”
　　莫凡刚想问他是怎么个空心法，就看见魏琛脑袋都已经转过去了，现在正用后脑勺对着他，也不过就是顺嘴一说，说完了就接着去剁他的菜帮子，青青白白的菜沫四处纷飞，半空中跟下了雨似的。砧板还随着他的动作一抖一抖的像是在跳舞。
　　还挺好看。莫凡想着，随即狠狠地摇了摇脑袋，专心致志地对付炉子里那不大点儿的小火苗。
　　乔一帆看不下去了，扔下包了一半的饺子擎着两只雪白雪白的面手就过来亲身指导，指导的过程中还不忘去水缸傍边给莫凡舀了瓢水在手上拿着，导致莫凡差点直接沦为厨房的看客。
　　后来莫凡当然还是想起了自己的职责，虽然这觉悟的代价有点惨烈。火烧的太旺，饶是乔一帆手工细腻，所有的饺子还是全都在锅里开膛破肚，无一幸免。
　　饭桌上莫凡看着大伙儿绿得像菜帮子似的脸色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愧疚——由于工作原因以前他一直认为自己是那种卖了别人还要人帮他数钱，数完了之后要是不说一句“真多”，他还会揍人家一顿的鬼见愁型人物。
　　但是现在他愧疚了，作为补偿，他一个人喝掉了大半锅青菜沫白水煮面汤。
　　喝饱了之后他就入乡随俗地学着叶修的样子蹲在门槛上开始剔牙，结果剔的正欢时一眼瞥见门口那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钉着个造型十分别致的小飞镖，莫凡手一抖差点没把充作牙签的柴禾棍扔嗓子眼里去。
　　脑海中浮现李华那情深深雨濛濛的回眸一笑，“师兄，这事儿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替你遮下来……”
　　结果还不到半个月就被发现了啊！还是在李华走之后的第二天。
　　莫凡发誓回去之后要送给李华一副面罩，试着制止他的祥瑞力量。
　　叶修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天黑的时候莫凡收拾好随身的东西，包袱款款地消失在江湖深处……
　　本文结束了……别打我，这是开玩笑的。
　　事实是莫凡在消失的前一秒被一个出现在他阁楼上方的脑袋生生吓得掉了下来，屁股着地，咣一声摔得他大脑一片空白。
　　叶修冲着他笑得很惊悚，“没还钱就想跑？”
　　莫凡冷冷睇他，“你要钱还是要命？要命就让我走，要钱的话……尽管在这儿堵着。”
　　叶修问他，“别的不说，你自己呢？想留还是想走？”
　　莫凡想这不是废话吗，谁没事儿愿意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但是莫凡觉得说出来的话面前这张本来就已经显得很欠揍的脸说不定会笑得更得意，于是他气势十足地冷哼了一声没接茬。
　　结果叶修还真就笑得一脸得意。
　　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