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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华_Ashitaka-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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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瘦子上下打量他,看得很深,不能说失礼,近视眼近似一种没有特权的残疾,必得给予理解。瘦子快速点头又摇摇,说:“哦,河北,古时候叫冀州。河北的哪里呢?”
  湛超问:“你是派出所吗?”
  “我只是好奇。”
  湛超:“你要好奇的可太多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呢?世界有没有外星人?”
  瘦子笑得仍然不熟练,“你讲话有意思。”
  湛超:“我发烧了,所以说昏话。”
  颜家遥手又摸向他,“好点没有?”
  湛超突然贴在他耳边问:“我们的小孩还好吗?”
  颜家遥吃惊,又深深凝视他,回答:“在长呢。”
  湛超笑笑:“那就好。”
  瘦子讲:“你们在念书吧?”
  湛超“哧”一声笑:“怎么老有人问这个?”
  瘦子说:“是吧?”
  湛超说:“不是,我们是搞艺术的。”
  瘦子说:“什么艺术?”
  湛超说:“画画、吉他、弹钢琴,还写诗,牛不牛逼?”
  瘦子说:“写过什么诗?”
  湛超头藏进颜家遥怀里,说晕啊我晕啊宝贝,哄我。
  瘦子说:“喂喂,怎么不讲话?你写过什么诗?”
  湛超白他,说:“我没写过诗,只会弹琴画画。”
  瘦子突然显凶暴:“那你他妈撒什么谎!”
  颜家遥说:“你他妈什么他妈?!”
  瘦子讷然,低头翻包,掏出水瓶喝水,唔囔:“对不起,我不是在骂你。”
  湛超躺回颜家遥膝盖,发烧好像就是会意识沉潜。他伸手摸颜家遥的小腹,看车的顶,想同样的空间,只稍变换角度去看就会完全不同。他读小学,湛沛生在外谋财,跟谭惠英因隔远而有一份酽浓而含糊的情谊。小时候比较蠢,模糊认为父母情深跟偷摸自己鸡鸡一样,令人羞耻,他颇孤独微小地吃着搅糖四处探奇。也不算四处啦,矿山还没承包,只在学校附近。县城偶然隆起一丛楼,或坍出一片墟,能清晰感觉到一些事物的进入和离开,搞不清是变了是病了。
  他就真找见了一处废弃的小岗楼。他想古人掘墓或征伐新大陆也是如此吧,像他一样手持微弱火光(打火机),攀登陡峭阶梯,探究古奥谜题般抚蜿蜒的墙缝。墙皮簌簌凋落,在开的一扇飘窗边邂逅丁达尔效应,意识到光竟如此直。楼梯断绝,豁然到顶了,空间显出庞大的光彩,感动着想没错一定的,我梦里或者前世肯定到过这里。于是决定把这里占领,切断外界讯号,做自己的国,只会在之后带最喜欢的那个人来。
  接着一定在能头顶上方的某处,哒哒哒,听有一串玻璃弹珠落地的声响。
  湛超眨眼,说:“渴了。”
  颜家遥拧开一瓶矿泉水,喝进一口低头哺进他嘴里,场面有点像武侠小说里天人之姿的浣纱女救起初出茅庐的负伤小侠,小侠注定是要爱上她的。“还要吗?”
  湛超说:“还要一点点,喝多了怕尿急。”
  客车是在山脚走,转来转去,山覆竹丛叶子被窸窸窣窣吹响,两旁都是高耸的深青色。不时有坡坎,急刹时俱朝前趔,有人随时随地能睡,已经扯起了呼。瘦子近乎寂定地看他俩视若无人以口哺喂,说:“你们这样是要吃苦头的。无知的能量是很惊人的。”
  颜家遥擦擦嘴,又亲湛超额头,说:“什么苦头?”
  箩里伸猪蹄的频频回头,扯女伴袖子低声:“看,看,嘈哦,亲嘴了。”
  女伴啐:“你看屌看。”
  瘦子讲:“就是给你们一个警告。”
  颜家遥拧起瓶盖,几乎是叹息:“我们在学校不听老师的,在家不听父母的,为什么跑到外面要听你的呢?”
  “不一样。”瘦子摇头,依然用细唧唧的嗓子讲:“老师其实是被洗过脑的,父母基本是被戕害过的傻/逼,我是跟你们走过一条路的。”
  往后推十年,你会觉得他是要向你兜售一款足底按摩脚盆或让你办某行信用卡。眼下人人更擅冷漠和在冷漠中沉默,而不是揣测彼此的祸心。湛超笑嘻嘻:“怎么,你也喜欢一个男孩子吗?喜欢得要死。”他在颜家遥膝上翻身,怎么睡都觉得不爽。
  瘦子铁口直断:“你有点狭隘,这其实是人权问题。”
  湛超想,他会不是刚假释呢?爷爷曾讲几十年前国家盛产这种理想苍白宏大的知识分子,地位不高,被倾听了觉得既光荣也耻辱,现在倒少了。湛超说:“你懂好多。”
  瘦子笑,颇为自得,说:“我原来是在首都上大学,但是是化工专业。”
  颜家遥说:“那很厉害啊。”
  瘦子憾然:“不过,没有上完。”
  湛超问:“没上完?为什么?”
  瘦子摇头,神色又变驯顺麻木,“有些人觉得我不适合再受教育了,于他们有危险。”
  湛超不痛不痒说:“是么。”
  颜家遥仔细看湛超,发觉他是睫毛且黑且浓,披覆于睑缘,才让他看起来那么多情。想到如果失去他,这目光流落到别的男孩或女孩身上,实在有点痛不欲生。于是就希望托庇于影像技术,再或是顾恺之还魂,自己也不要不要忘记他。
  他叼住湛超搔刮自己唇的指缘,觉得还是烫,又对嘴喂他水。
  瘦子突然长叹:“我讲话烦不烦人?”
  湛超说:“你讲,我听着在。”
  瘦子腼腆地抿嘴,显得温柔且无害,说:“我当学生的时候其实,其实也喜欢写点东西,我不是很喜欢化工,但当然了,我知道写东西有时候是自说自话,没有办法糊口的,有时候会引火烧身的。我父亲之前是这样的,因为收藏了比较多的书,被用泔水往耳朵里面灌,很没人权的。”
  颜家遥想他是第二次说这个词了。湛超说:“我只写日记。”
  瘦子抽烟,没人开腔骂你算默许你能抽,他说:“也不安全,有一些暴力会非常深入,从外部是看不见的,并且有他们所谓的正当性。”
  湛超听不懂。
  瘦子继续说:“最重要的,是没有什么是可信的,什么都有可能抛弃你。我之前以为信仰不是,比如你信主,你百分之一万相信《圣经》,抱定主不会抛弃你,可有没有人死过之后回来说,主的确来接我了,对吧?后来我就觉得那也是欺骗。谁可以推理谁是创造天地的唯一呢?科学相对来说更可信,只是有时也不是真理,你听说过气功吗?”
  湛超好奇:“你是不是被情人抛弃过?”
  瘦子笑容稍微活泛了些,说:“你说的只是最理想和最常规的,我确实被抛弃过,当然我是喜欢女人的,事情就要简单很多。不过,你们迟早会发现这种事情很平常,真的,你一定会有不满足和受压迫的时候,所谓常态和你们现在相信的不一样。我跟第一个女友分手,纯粹她想殉道而觉得我只能苟生罢了,并不复杂。”
  湛超敲眉心,说:“听你说话,像看马尔克斯。”
  “我比不了。”瘦子又抿嘴,看起来更羞涩了,“我一直在这方面吃亏,总是不小心说很多,总以为可以得到些许理解,但其实不是,你知道人在无知时会最先报以什么情绪吗?是恐惧,恐惧,导致他们愤怒,愤怒,导致他们失明而且麻木不仁。大家都开始控诉的时候就没有人忏悔了,反过来也是一样,很多人是不能离群的,一旦不够强悍就被吞掉了。当然我多说了。其实我小时候上学就是这样,不说话会被误解,说了也不会被理解,于是就被扒裤子扔厕所,只是很低级地然我难堪罢了。”
  颜家遥想了想,说:“倒是没有人会扒我的裤子。”
  “不是的。”瘦子讲:“世界上大部分人,不是扒裤子的就是被扒裤子的,立场也不是永远固定的,但很多他们自己永远也不知道而已。”
  湛超说:“论坛,我觉得你可以去论坛里写这些。”
  瘦子摇头,说:“那里很多人是有精神问题的,你缝上他们的嘴,很多人只是个脸裤链都会忘记拉的傻/逼而已,我也是这种人,我是不打算活过四十岁的。”
  瘦子又问:“不好意思,有没有吃的?”
  湛超起身翻书包,南街村的方便面和玻璃瓶装的酸奶,一齐递给他。瘦子接过后有一刹茫然,好比你放个大假返校忘了自己座在哪儿。他迟慢地撕开包装,低头嘎吱啮咬面饼坚硬的一角,渣子落在前襟上。湛超替他撕了酸奶锡封,说盖儿别忘了舔。
  瘦子很快干掉全部。打过气韵悠长一个嗝,抹嘴说:“我其实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颜家遥耸眉,说:“我包里还有苹果。”
  瘦子说:“谢谢,已经够了,饿久了吃太多会死的,六几年很多人这么死。”
  湛超问:“你身上没钱吗?”
  瘦子既像思考又像梦游,说:“本来是有的,不够干别的但能填饱肚子,只是不小心被骗没了。一开始的确很生气,但后来想到骗我钱的这位比曾经扒我裤子的已经文明正义很多,我就觉得没那么气了。后来我没报警但找到他了,我才真的生气,你们知道为什么吗?他拿我的钱付了房租,还给女朋友买了块表,他女朋友快分娩了。这不可怕吗?他这种人,要延续他的基因,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已经非常不健康了。”
  湛超才真的怀疑他精神方面有问题。
  瘦子说:“我还算做了件善良的事吧,我拿刀刺他女友肚子的时候他就已经跑了,他女友看着他跑的,我,”他腼腆地皱眉,“我算是让她明白了爱的虚伪?是好事,真的,你们也应该明白。我觉得我是那个胚胎的话,我有宿慧,我是希望立刻死亡的。”
  湛超“蹭”地坐直用身体隔在颜家遥与瘦子之间,起猛了,后脑像一股潮水涌上。
  瘦子垂下头,似是很痛,说:“知道问题在哪里吗?现在我明白了,是人太多了,真的,把人口控制在十二亿内已经不可能了对吗?而且十二亿也非常非常多,至少应该再减去一半。我一个人死就太没贡献了。”
  雨势收小,路两侧枝蔓更密了。湛超寸寸退,扭向颜家遥飞快说:“报警。”
  只是山间自古鞭长莫及,不然何来山大王讲法?常用一词:三不管。
  “我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瘦子敞开背包,包里齐整塞满了酱紫深红的胶皮线,尾端挂着铜色的金属柱体。湛超认识所以悚然,矿山爆破少不了这些,雷管。瘦子又从侧袋里抽出把格斗刀,褪掉皮鞘,说:“你刚才不是说你会画画吗?我希望你把我画下来,我会在前面放你下车,不然世界就没办法记住我这个人了。我是一定会被抹黑的,然后灰飞烟灭,但我希望你记住我说的话,我不是恶人。”
  湛超从齿缝里挤字句:“——你想把我们炸死?”
  “我是学化工的,弄这些很容易。”瘦子说:“我说了,除了你。”
  不等湛超接话瘦子笑,非常灿烂,“是不是明白了我刚才说的?”
  颜家遥说:“一车人总能对付你一个。”
  瘦子摇头:“不会的,你最好悲观一点,没有人会站出来的。”
  湛超说:“反正我不下。”
  瘦子说:“你为什么装勇敢?”
  湛超说:“你没资格这么问!”
  瘦子抿嘴:“确实。”
  他赫然起身直冲向前,只在一秒之内即将格斗刀扎进前座某男稍显宽胖的脊背央地,男人在小憩,四周爆开的尖呼比他痛感与鲜血都来得快些。


第51章 
  周春宏警察做了小七年,从撅腚写安民告示,到捞塘里的浮尸,不怎么破案子。
  起初他跟着吴副队。吴副队剽悍,聚众赌博的案子,他摔茶杯道:不老实交代枪毙了你!老农拢共赢二十,快吓尿了裆。为此挨了处分依然不改。夜里执勤,周春宏点上盘蚊香,分烟给吴副队。吴副队眯眼长吁说:“以前啊,我也很平和的,然后呢,他就跟你嬉皮笑脸。操,人就是贱的。抓进来的有几个好东西?吓他撂得快。你为什么讯问慢?看你仁慈丫遛你呢。”他口白偏近京津冀,许是情景喜剧里学的,易于彰他警威。
  于是周春宏也试着凶起眉目,以冷视、敲桌替代口头表达,果真有效,之后愈发酷刻俨然要是阎王第二。前年吴副队内退,他顶上他的职,才听背后有人说:他不老气呼呼的能得癌?自找啊。他头脸脊背一冷涔。
  于是他以倍速进入了困局,然后熄灭,成为了老狗。不值班时喝点酒,女儿已到叛逆期,翻白眼比说话多,自己有个姘头。他凌晨接警听说事发离此十几里,骂咧咧地起床套羊毛衫。妻缩进床内侧,嘱咐他女儿家长会务必不要迟到。“你这么闲你不去?天天在家打毛线。”他趿拉着皮鞋去撒尿。妻说:“她喜欢你穿警服去,她觉得有面子。”
  冷雨淅沥沥,周春宏带上所里小赖小李一起开车去。
  车闲闲挨边一停,周春宏正了檐帽窜上车,喊:“都他妈下车!蹲一排!”
  他侧身去过道,检视横躺着已半死不活的犯首,看脸俨然是肿紫肥猪,看躯干是瘦伶仃的一小把。他撇嘴皱眉捏起刀,一翻他包里的雷管,感喟:“是怎么能给打成这样?”
  小赖临时给他止鼻血,“先是一个后来一群,群殴,听说有个直接拿蹄髈抡了。”
  “刁民。”周春宏嗤笑:“救护车还得多久?”
  “要等会,不好走。”
  周春宏下车见个青年起身要说话,他食指戳出去问:“我他妈让你站了吗?我他妈让你说话了吗?”青年讪讪闭嘴,复蹲下。
  小李拍着一身细水珠,“有个男孩手划了一刀。”
  “雷锋啊?”
  小李噗嗤笑:“可能是吧,男孩胆子大头一热。他好像没成年,身份证都没有。他同伴在发烧,我领进车里了。”
  “多大?”
  “跟你丫头差不多大。”
  县级市下小镇纱厂医院非常寥落,感觉这里人看病靠求神不靠西医。烫小卷的女白褂放下盛了稀饭的搪瓷缸,捏起颜家遥手背翻看,说不大深,先清创。湛超送进隔间躺平,挂上一小瓶左氧氟沙星。周春宏摘了檐帽搁一旁,点上根烟东摸西摸,不一会儿便抽低了屋里能见度。又抠出湛超攥手里的手机把玩,新千禧了,外星人都攻地球一波了,他还只混了个BP机,实在觉得新鲜,按亮、熄灭、按亮、熄灭,专注盯看蓝屏右上像素的一排由矮至高的短杠。他笑嘻嘻指着问湛超:“哎,小孩,这代表什么?”
  “信号。这里信号很差。”湛超闭眼复睁开,天花石膏板脱花,是斑驳的白幕,虚脱似地,他眩晕中仿佛看见拳脚与蹄髈半空乱飞舞,“那个瘦子要炸车。”
  “也就哄外行,我们带回去看了,那雷管都他妈没感度了。”
  湛超看手背上一枚青色的鼓包,说:“他会不会判刑啊?”
  “你猜呢?”周春宏佯装严肃,问:“还没有审你呢,小孩,你们从哪来?”
  湛超看他,说:“叔叔,你下句是不是你们要到哪去?”
  “你应该严肃回答警察的问题,然后把你家长的联系方式给我。”
  “可是炸车的又不是我。”
  有种被野生小动物戏耍的感觉,周春宏嘴里发出咝咝声。他已经很多年不接触这种男孩了,日子混到一定年岁,就是日复一日地如昨,必得靠一点波折来看清时间的刻度。上次接触还是在部队,那个战友脱略、明亮、混不吝,没落个光鲜下场。周春宏默不作声又点上一根烟。很快颜家遥进来了,手牢牢缠白纱,警服面前只有很短暂本能的一怯。他在床的另边坐下,很瘦,垂着脸,举着手臂翻转给躺着的人看。工作习惯,周春宏想再问点话,没等开口,看他弯腰在男孩额头上吻了一下,惊了大一跳。
  不幸本镇瘟山瘟水,灰突突,再往南的一班长途客要等下午。该放的放走,该拘的拘,书包还给二人。出于一种微妙的长辈心态:“离家出走用不着赶趟吧?小毛头,给你们找个地方歇一宿呗。”
  带他们去到桥北的旅店安顿下来。旅店开在大路旁,屏屏幢幢还是矮山,一楼做点齐平技校食堂水平的简餐,店二楼是房间,装修简陋,长廊贯通嵌着绿玻璃,一扇窗外常年挂粉色胸/罩,替代霓虹灯牌做匿名的幌,沿路住客食客可以花钱买一炮,女店主是他姘头。周春宏下车在门口喊一声嘿,女店主就从门内探头,神容衣饰皆是广义的俗丽,但眼睛像小鹿。“咦?”她声音甜度颇高:“你怎么白天来?”
  “你给他们搞个间房。”周春宏扔给她一把花花绿绿的巧克力,“吃过饭啦?”
  她噘嘴:“疼得吃不下。”
  “错了错了,再不瞎搞了,再不敢了。”周春宏给她作揖,“下午毛毛开家长会,晚上我还得值班,明早我来。”故意又说:“查看期呢不许潜逃。”
  她拿了钥匙,翻他白眼:“赶紧滚蛋。”声音里的银钩又把他往里抓。
  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停。女店主中途有来轻敲过一次门,甜声问要不要吃点饭,彼时两人偎在扁塌微凉的床上一齐放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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