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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国·归程-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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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攒和扩张着自己的势力……
  结果,却输给了一个女人。
  世事讽刺,莫过于此。
  跟着他的属下们不但没有糖吃,还纷纷丢掉了性命。
  山水、松竹、琴酒。
  他们本来当然不叫这三个名字。他们本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家,却被万恶的人贩诱拐,从此开始了地狱般的人生。生得屈辱,死得也毫无尊严。
  而像他们那样的人,有三十九万七千,甚至更多……
  这是程国的罪孽么?
  颐非仿佛已经看见末日来临,有神灵在天上宣判,说——
  “程,汝罪恶滔天,当淹没。”
  然后,那座形似巨蛇的岛屿就沉下去、沉下去、沉了下去。
  ***
  一朵浓云飘过来,遮住隐透的晨光。
  秋姜坐在台阶上,倚靠栏杆,看着阴下来的天空,就那么痴痴地看着,仿佛那已是她关注的全部。
  一件彩衣忽然撞进视线当中。
  颐非出现在院门口,与她遥遥相望。见她丝毫没有要招呼他的意思,便抬步走进来。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他们说谎。”
  “哦?”
  “他们说谎。”
  “哦。”
  “他们说谎!”秋姜突然激怒,跳了起来,“风小雅说谎,我不是细作!我也不稀罕做他的侍妾,就算他不给我休书我也早就想摆脱他的,何必要捏造罪名?强加给一个无依无靠父母双亡的我……”
  颐非突然出手。
  他的手很快,一下子扣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朝她头顶拍落。秋姜下意识地翻身一扭,腾空踩着他的肩膀飞起,一个跟斗跃到了他身后。然而不等秋姜站稳,颐非已出腿扫她下盘。
  颐非边打边问:“你的武功哪里来的?”
  “父亲教的。”
  “你父亲是谁?”
  “秋峰,曾做过镖师。”
  “区区镖师能教出你这样的女儿?”
  “我青出于蓝。”
  对话间,两人已过了十招。
  颐非攻击不断,秋姜则飞来飞去地闪避。颐非快,秋姜却更灵巧。
  “何为佛教三藏?”
  秋姜呆了一下,但仍是极为流畅地答了出来:“总说根本教义为经,述说戒律为律,阐发教义为论。”
  “何为三坟?”
  “伏羲、神农、黄帝。”
  “何为十二律?”
  “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和应钟。”
  “何为如意七宝?”
  “一宝金,二宝银,三宝琉璃,四宝颇梨……”秋姜本是踩着栏杆想跳上屋顶的,但背到这里,突似想到什么,整个人一震,脚下踩空,摔了下来。
  颐非也不救,任她摔到地上,沉声道:“想起来了?”
  秋姜浑身颤抖地看着前方,喃喃背出后半句话:“五宝砗磲、六宝赤珠、七……七宝……玛瑙。”
  “你通音律,晓佛学,知百史,会武功……你还觉得,这些都是巧合吗?玛瑙。”
  “我不是玛瑙!”
  “那么……七儿?”
  “我也不是七儿!”秋姜愤怒地爬起来,抹去脸上的泥土,转身就走。
  颐非步步紧跟:“你还想伪装多久?”
  秋姜头也不回:“我没有伪装!”
  她快步走到小屋前,打开门,正要进去,却在见到里面的场景时骇目惊心——
  小小的屋子四张床。
  因为要下雨天色很暗,但已近卯时,平日里这个时候相府的婢女们就该起床干活了,然而此刻,三人躺在地上,全都惊恐地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秋姜冲进去,抱起其中一人的头:“东儿!东儿!”
  东儿没有呼吸。
  她又去抱第二人:“怜怜!怜怜!不、不……”
  颐非站在门口,也是一脸震惊。
  秋姜急切地摸索着怜怜的伤口,颤声道:“她们是被一剑割喉而死,出剑的人动作很快,只用了一剑,三个人就全死了……”
  颐非走进来,检查第三人也就是香香的咽喉,点头道:“确实。几乎没怎么流血。”
  “怎么会这样……”秋姜求助地看着他,“是谁?是谁杀了她们?为什么要杀她们?”
  “你问我?你不是一直在外面的台阶上坐着吗?”
  秋姜顿时变色。她自书房跑出来后,心乱如麻,虽然回了小院,却没进屋,坐在外头发呆,哪料到屋内竟然就出了命案!
  颐非看到一样东西,目光一亮,再看秋姜的表情里就多了很多情绪:“其实……你不应该看不出来吧?”
  “什、什么?”
  “这么快的刀,难道你是第一次见?”
  秋姜大怒,正想反驳,颐非掰开香香紧握的拳头,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拈到她面前——
  那是一只风铃。
  铃身是用颇梨雕刻而成,血般鲜红。
  仿佛一只血红色的魔眼,凝住秋姜的视线的同时,也定住了她的心。
  “你是不是想说,这玩意也是你第一次见?”
  秋姜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
  她定定地看着颐非手中的风铃。
  颇梨雕制的风铃,只有铃壁没有铃芯,因此是没有声音的。因为它本就不是为了发声而制。它是信物,也是象征。
  代表着拥有者的身份,乃是天下最神秘的组织——如意门中最厉害的七个弟子里的第四人——颇梨。
  秋姜是第一次见到这个风铃。
  正因如此,她才哭了。
  因为,她本不该认识这样东西,却在看见的第一眼就知道它是什么。就像她看到薛采书房抽屉里的那些墨石时,第一眼就知道它们分别是什么类型的墨,适合用来做什么。
  没有人可以天生拥有这种技能。
  必须经历大量严苛的训练才能掌握。
  而秋姜,偏偏忘记了那个学习的过程。
  这同时意味着,她忘却了自己本来的身份。她只记得自己是风小雅的侍妾,却忘记了,她怎么嫁给他,又为什么嫁给他。
  “有人想从风兄身上挖掘秘密。所以,秋姜出现了,成了他的十一侍妾,陪在身边半年,终被风兄察觉,身份曝光……”
  “你发现瞒不下去了,索性陷害风丞相跟龚小慧有染,气死风丞相。风兄不得已对你出手,你头部受伤,醒来后就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风兄饶你一命,将你送上云蒙山。但你反骨犹在,不声不响跑掉。机缘巧合下来了我府中。风兄知道后拜托我不要说穿,任你在此间长住。”
  薛采的声音于此刻回响在耳边,映衬着眼前的三具尸体显得越发触目惊心起来。
  秋姜浑身发抖,必须极力遏制才能再次扶起东儿的头,面对这张一度最亲近的同伴的脸庞——东儿睁着大大的眼睛,虽然喉咙上的剑伤非常干脆利落,说明她死得很快,但她的表情却十分恐惧,五官全都扭曲了。
  所以,东儿、怜怜和香香在死前经历过什么,秋姜连想都不敢想。
  她只能泪流满面地将东儿抱入怀中,抱着那具已经僵硬冰冷的身体,泣不成声。
  颐非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一改平日的轻浮夸张,显得冷酷异常:“她们是因你而死的。”
  秋姜死命地咬住下唇。
  “凶手肯定是来找你的,而当时我正好劫持了你逃离在外,白泽的下属们全出来追我们,府内疏于防范,凶手才得以直闯而入,向她们逼供你的下落。”
  “不、不……”
  “这些婢女自然不会知道老实乖巧的阿秋就是如意门的七儿,凶手什么都问不出来,又找不到你,一怒之下杀人灭口。”
  “不要……再、说了……”
  “他留下这个风铃,也许是无意,也许是故意,他在故意提醒你和警告你,要你赶快回去。”
  “不要再说了!”秋姜大吼一声,跳起来一拳打向颐非胸口。
  颐非不闪不必,硬生生地挨了她一拳。
  拳头入肉,便像是被墙挡住了一般,再不能进入半分。
  秋姜张了张嘴巴,却没法再说一个字。
  颐非忽然伸手,包住她的拳头:“愤怒吗?”
  秋姜一颤。
  “还是……觉得委屈呢?”颐非的眼神宛如一把锋利的刀,慢慢地、不动声色却又切切实实地剔剜着她,“是不是觉得这一切跟你有什么关系?明明都不记得了,不是么?不记得自己做过怎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记得自己都跟谁有过交集,把过去抛了个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所以,想不起来就是想不起来,为什么要为此事负责,为什么要变成自己的罪过——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秋姜的拳头在他手中拼命挣扎想要挣脱,却被他死死握住,丝毫动弹不了。
  于是秋姜后退,但她退一步,颐非就前进一步,一步一步,最终将她逼到了墙角。
  一道白光映亮他和她的眼睛,紧跟着一记重雷轰隆隆地砸了下来。
  暴雨酝酿到此时,终于倾盆而下。
  秋姜的眼泪跟门外的雨一般,汹涌肆流。
  一时间,氤氲的水汽,熏染了屋内的死寂,淡淡的血腥味再次蔓延,秋姜的呼吸变得无比急促,她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
  颐非沉声道:“我再问你一遍——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秋姜开口,但声音却突然哑了,怎么也发不出来,她拼命深呼吸,想让自己冷静,但越着急就越不行,急得她额头冷汗跟着眼泪一起流下来。
  颐非突然松手,秋姜双腿一软,倒了下去。
  她倒在墙角,额头抵着冰凉的墙,浑身颤抖。
  颐非露出失望之色,发出一声冷笑:“还以为会有多厉害呢,不过如此而已。”
  他转身走了出去。
  大雨如泼,但他丝毫没有理会,就那样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大雨很快将他全身打湿。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坚定。
  他一直走一直走,最后走到薛采的书房前,刷地拉开门,雷电在他身后扯裂了黑幕,他的身影看起来又是高大又是孤傲。
  而颐非,就用那种孤傲的神情,望着薛采,沉声道:“我去程国。”
  薛采本在书桌后看奏书,闻言将文书一放,抬起霜露凝珠般的眼眸。
  颐非与他对视,目光毫不退让:“但我有三个条件。第一,不得干涉我的任何行为;第二,不得跟踪监视我;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不要那个女人。”
  薛采目光闪烁,过了片刻,才点一点头:“行。”
  颐非转身就走。
  薛采在他身后道:“关于最后一点……我可不可以问问为什么?”
  颐非笑了笑:“第一我对别人的女人没兴趣;第二,我对你拼命想塞给我的女人更没兴趣;第三……”
  薛采静静地等着。
  但颐非却闭上嘴巴,眼中闪过一线异色,没再往下说,重新淋着雨走掉了。
  薛采一直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密密麻麻的雨珠将他完全吞噬。
  “被你说中了,他真的是个很谨慎的人。”只点了一盏灯的书房阴影幽幽,而在最浓幽的屏风后,孟不离和焦不弃抬着风小雅走了出来。
  薛采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颐非消失的地方,答道:“谁遭遇了他那样的事情都会变得很谨慎的。”
  “他会照着我们的计划走下去么?”
  “也许会比你的计划更精彩。”
  “你对他这么有信心?”
  薛采这才将目光收回来,转投到坐在滑竿上的风小雅脸上,微微一笑:“此地的主人生前曾对程三皇子有过一句评价。”
  风小雅的眼睛亮了起来:“你是说淇奥侯姬婴吗?”
  “他说——如果程国落到颐非手中,璧国将很危险。我将之视为最高赞美。”
  风小雅沉吟道:“所以姬婴当年扶植他的妹妹当程王?”
  “是。”
  “既然如此,为何你今日要纵虎归山?不怕璧国陷入危险之中?”
  “因为……”薛采低下头,轻轻抚摩着手上的奏书,缓缓道,“有些东西,比王权霸业重要。不是么?”
  奏折是户部尚书写的,上面统计了图璧五年内所失踪的所有孩童的资料。然后姜皇后写了批语。
  批语只有一句话——
  “家失子,国失德。民之痛,君之罪。”
  最后的罪字,被什么东西晕开了,几乎看不清楚。
  薛采知道,那是姜沉鱼的眼泪。
  他抬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叫来张婶,让她好生安葬无辜死去的三名婢女,再通知府内下人,最近有凶徒出没,相府不安全,赐众人卖身契放归。
  张婶大惊失色慌忙劝阻,薛采却不为所动,最后张婶没办法,只好哭哭啼啼地去办了。
  薛采吩咐完这一切后,起身走到门口,望着外面的雨,凝眸不语。
  风小雅始终没有离开,直到此刻才再度开口道:“我们会成功的。”
  薛采回眸,乌黑的瞳眸点缀了他素白的脸颊,他仿佛还是个少年,又仿佛,已老去了很多年。
  多情灭心,多智折龄。
  尘世不饶人。


第四章 启程
  颐非的马车冲破重重雨幕,飞快地奔驰在长街上。
  因为暴雨的缘故,长街冷冷清清,街旁的店铺也迟迟未开,毫无平日里的喧嚣热闹。
  一家酒楼的旗子被风呼啦啦地吹着,竹竿终于承受不了重量,啪地折断,倒了下来。眼看就要砸在前行的马车上,车夫连忙勒马,两匹马却受了惊吓,抬蹄就要嘶吼,一道青影闪过,以车为跳板,纵身跃起,脚尖踢上断折的竹竿,只听呼啦一声,旗子被调了个头,倒向了另一边。
  那人动作不停,翻身横落在马背上,将正要癫狂的马强行压回地面。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车夫只觉眼前一花,一切就已都归复原样。
  而这时,意识到不对劲的颐非才探头出来道:“怎么了?”
  青衣人顺着马背滑到地上,反手打开一把伞,青色的油纸伞面上,一朵白色的姜花静静绽放。
  而那姜花图案一点点抬起,伞下先是露出尖尖下颚,紧跟着,是小口瑶唇,鼻翼挺直鼻尖秀美,眸亮眉长,额头光洁……
  来人正是秋姜。
  却又有点不一样了。
  彼时的秋姜,是相府里最不起眼的婢女,低眉敛目温顺乖巧,不张扬,也不出挑。
  但此刻站在车前的这个秋姜,瞳极亮,宛如映照在黑琉璃上的一弧月影,溢彩流光;笑极静,宛如覆在烟雾上的纱,底下氤氲荡漾,但表面波澜不惊。
  她是那么自信。
  自信得让人几乎认不出来。
  颐非定定地望着她。
  而秋姜,就那么笔直地站在前方,拦住马车,挡住去路,抬头说了一句话——
  “我也要去程国。”
  颐非噢了一声,摆了摆手:“再见。”
  他啪地关上车门。
  秋姜一怔,连忙拍门,“等等,再见是什么意思?”
  车内,传出颐非因为不再那么轻佻而显得有些陌生的声音:“再见,就是再也不要见面。”
  车夫无奈举鞭,驱动马匹,马车从秋姜身边擦身而过。
  秋姜跺了跺脚,追上去。
  “为什么?之前不是你硬逼我面对事实的么?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跟你一起去程国寻访真相,为什么拒绝我?”
  咔嚓一声,车窗开了。
  颐非只露出半张脸,一只眼睛,厌厌地望着她。
  “纠正你三点。第一,我烦你;第二,我很烦你,第三,我特别烦你。第四……”
  秋姜扬眉:“不是只有三点吗?”
  颐非张了张嘴巴,说不下去,最后咔嚓一声,把车窗又给关上了。
  马车加快了速度,在雨幕中疾驰。浓密的雨线宛如一张大网,罩住不可知的前途。
  眼看就要远得看不见了,秋姜竖起三根手指,悠悠数道:“三、二……一!”
  话音刚落,前方一声巨响,却原来是车轮的轱辘崩掉了,整个车子顿时散了架,四零八落地瘫痪在了路上。
  颐非狼狈地从碎裂的车厢里爬起来,拨开被雨淋湿的头发,转头看向秋姜。
  长街又复寂静,他和她站在道路的两端,遥遥相望。
  秋姜向他伸出手,掌心上,赫然躺着两块伏兔,正是从马车车轴上卸下来的。
  “我要去程国。带我去。不然,我有九百九十九种方法,让你一路不得安宁。”
  颐非气得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破口大骂:“不要脸!”
  秋姜挑了挑眉毛:“就算我不要脸,也是……”
  “我不是说你!”
  秋姜一怔。
  颐非恨得牙痒,必须拼命遏制自己,才能忍住心底的怒火和冲动,最后啐了一声:“小狐狸,果然说话跟放屁一样,没一句算话的!”难怪薛采刚才才答应得那么痛快,因为他算准了秋姜会自己跟上来。
  “小狐狸?”秋姜蹙眉,“你是指薛相么?”
  “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这个人!如果你还想跟我一起走的话。”颐非翻身上马,示意秋姜上另一匹马。
  秋姜大喜,连忙跑过去跳上马背。
  “约法三章。第一,不得干涉我的任何行为;第二,不得跟踪监视我;第三……”颐非说到这里,忽然闭上了嘴巴。
  秋姜等着下文。
  “算了,没有第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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