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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奚旧草-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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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真子点了点木头,捻须笑道:“这木头前生是个漂亮的姑娘,觉儿为了偷看她一眼,还翻了人家的院墙,一见倾心。”
  少年似乎回忆起什么,怔怔地看着木头。临真子念了阵咒语,对着木头哈哈大笑道:“小友,还不速速现身,更待何时?”
  一道霞光闪现,太过美妙的记忆充斥在少年脑海,它们在叫嚣,他伸出了手。
  木头晃了晃,慢慢竟生出了手脚和毛发。
  没变成活色生香的美人,甚至连人形都没有,圆木头上长了四枝小树杈,顶着一个圆乎乎的木头小脑袋,小脑袋上鼻子眼睛俱全,却丑得惊人。
  成觉伸出的手瞬间一哆嗦,带着审视之后的厌恶缩了回来。
  “这是何物?”王妃一骇。
  圆木头漆黑的圆眼睛看了看王妃,笑着行礼道:“王妃有礼。”
  它将身体笨拙地滚到道士身旁,立起来问道:“老仙家,我睡得正好,你修你的孤寡道,我修我的自然道,咱们各行其道,缘何唤我出来呢?”
  成觉把佩剑抵在了木头颈上,“妖怪,把东西交出来。”
  “饿了,吃了。”圆木头翻了翻白眼,在地上又滚了一圈娇羞道,“你若想要,容我如厕。”
  王妃想了想,道:“小神仙,你莫要再戏弄觉儿,那些人间之物于你修行并无益处,你既修的自然道,若得了不义之财,恐将天降刑罚。”
  圆木头用小树杈支住小脑袋道:“王妃不用为本君担心,我既得了,断然吐不出来。”
  临真子笑了,“小友,你要那些俗物又有何用?你已修道,争什么帝王物呢?若非心中执念,想来飞升绝非难事。”
  圆木头歪头,疑惑道:“谁说我愿飞升了?我如此活着岂是为了飞升?”
  当真是个油盐不进的。临真子得道已久,素来温和慈爱,见它如此,也觉着恼,他蹙了蹙白眉,肃道:“小友想必未曾把老道放在眼里,既如此,我们一较高下,你若赢了,走或留随你,你若输了,走或留随我。”
  圆木头像是没听到,打了个哈欠,滚了一滚,脑袋手脚缩了回去,又成了个圆滚滚的木头。
  滚来滚去,滚去滚来。
  临真子僵住了,成觉冷笑,修长的一双手紧紧攥了起来。
  王妃少年时便一直精学八卦算数,她掐指了几个来回,道:“明日有暴雨,天力或可借。”
  第二日,暴雨来了,临真子作法引水淹圆木头,圆木头滚到穆王世子怀中,水溺世子。
  王妃青年时钻研过一段时间五行术,她在后宫转了个来回,道:“它真身是木,想应怕金,少女属金,便召女官拿刀劈之。”
  第二日,女官来了,临真子为刀施法,女官劈,木裂,现木人,众人大喜,木人也喜,咬穆王世子手指,女官又劈,世子血崩。
  王妃中年时喜爱画符咒,她拿毛笔画了几个来回,道:“我的儿,你且去拿这个试试看。”
  成觉捏着符问:“王妃,我亲娘许是死得早?”
  他亲娘讪讪的。
  临真子也无奈,“它倒像妖力深厚得紧,只道我们拿它无法。我且先召集十六方士将它锁住,既非凡俗,一般法术也奈何不得,两日之后,极阴之时,请位神尊附体,用极幽之地火烧灼,或能制伏。”
  扶苏已经许久没睡好了,他觉得自己中邪了。
  过完子时,石头门又敲响了。
  当当当。
  扶苏脾气一向不错,这会儿也有点受不住了。
  他试过装作没听见,门会敲响一整晚。
  少年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轻轻推开了门,门外是只松鼠,松鼠背上背着一只小包袱。
  小松鼠轻声吱叫道:“扶苏快接,扶苏快接。”
  扶苏取下包袱,巴掌大小,轻轻打开,竟异光满室。
  小松鼠歪头道:“扶苏扶苏,你美貌脱俗淡雅而又霸气的娘子托我告诉你,她出外云游一些日子,冠礼约莫无法参加,她让你乖乖儿的,婚礼之前若回不来,你且不必再等,她已修书季裔,让他派人来接你,日后定有大好姻缘,切莫担心绝了嗣。”
  扶苏玉白的手握着包袱僵了僵,小松鼠晃了几晃,竟变成了个纸片,手上的包袱也一瞬间变大,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四件人间至宝。
  扶苏忽然觉得呼吸很艰难,他有些麻木地转了转身,满满一屋子的奚山君对着他乖巧微笑,“相公,外面是谁?”
  木头被绑在了咸宁城外的圜丘上,只待三日后,太阴君生辰,借他处地火处决这妖怪。成觉素来爱疑人,这木头又让他吃了这等大苦头,恨意上来,岂不想将它碎尸万段?这一时他并不十分信临真子与他那十六方士,便带兵在四周巡视。他本有些王子脾气,娇养成性,不曾吃过什么苦,可前些年四处征战,却也习惯了野外宿营,这上半夜风平浪静,方过去,缘城敲更鼓的走至城外,却被惑住了。
  老祖宗留下的祭坛上绑着一个黄衣的姑娘,体态修长,漆目樱唇,生得仿似和蔼的春日糅入了第一缕阳光和四月里青草红花的溪水,风起时长发与臂帛裙角共舞,不似人间可见。
  他长了这些年,并不曾见过这等姿色的美人儿。前些年,楚国郡主来使,也只是惊鸿一瞥,大家边夸赞何曾见过这等雪肤花容的美人,可是已然王女,风姿气度不俗,却也比不上眼前姑娘三分,真真不知何等人家何等心思才能养出这等女子。
  他觉自己是否眼花,上前一步,那美人对他一笑,他又上前,美人又笑,糯齿白净,红唇鲜香。
  打更人更是慌乱,他伸出了手,要去抚摸那美人的面庞,身后却有阴鸷声音一喝:“何人?”
  成觉被更声惊醒,可这更声只敲了一下,颇是蹊跷,他披衣起帐,却发现圜丘上站着一道黑影。
  打更人后退了一步,一晃神,那美人竟已变成木头,他尖叫了一声,骇得后仰,凄惨道:“有鬼啊!”
  成觉问了究竟,那打更人只不敢再留,连滚带爬地走了,他道木头作怪,想借助人力伺机而逃,便益发警惕起来。
  第二日,有士兵起夜,四周悄然,乌云遮月,竟无一丝声响,他迷迷糊糊,远方竟有皎皎莹光,莹光中,云水一般的妙境内停歇着一个嫣然一笑的女子,那女子朝他招了招手,他便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女子脸颊微红,略带尴尬,清了清嗓道:“小哥,能帮我个忙吗?”
  “几甲几排之士!”
  成觉甚怒,他知这妖又来作怪,刚才似有预感,一下子坐了起来,掀帘,果见昨日一幕,只映着微光,瞧出,此次被迷惑的是他的兵卫。
  女子鼻孔微微抽动了一下,一挥袖,又变成一块木,被层层锁链束缚着。
  士兵痴痴迷迷,转眼跪泣道:“小子何等造化能瞧见她呢,殿下非说是妖人,焉知不是九天的仙女,杀了她岂不生灾?三思啊,殿下。”
  成觉黑靴踹到了那人心窝,厌烦道:“滚回去!没见过女人的东西!”
  第三日,世子勒令众兵士不许靠近圜丘,可圜丘上钉着的是个仙女的消息还是隐隐传了出来,那打更的更是描述得绘声绘色,一会儿是仙,一会儿是鬼的,骇人听闻,整个咸宁府都笼罩在不安的气氛中,大街小巷早已传遍。
  穆王对王妃道:“妖孽先生,国将不祥。”
  王妃蹙眉,“这个妖怪与你的穆国有什么相干呢?她若谋划穆国,大可变成妖孽迷惑于你,何苦变成一块木头?我倒瞧着是觉儿命里带的劫数,大王多虑了。”
  穆王思度,“觉儿什么都好,就是姻缘颇为艰难,快过及冠之年,却还未娶妻,你我虽可为他谋划,然则两性相合古来大事,孤亦不愿强迫他,咱们家娶妻不忌讳与皇子相克,陛下之前属意司家之女,如今竟不再提,想是另有章程。吾国甚富,觉儿又生得如此,六世家皆有修书,愿嫁女媵吾国,然则觉儿自三年前大病一场,倒似再不肯提这些事了。”
  王妃叹气,“殿下有所不知。临真子师父二百八十岁时便开了天眼,凡人姻缘皆由天定,觉儿脚踝生来系的亦有红线。我曾央师父看过觉儿的姻缘系在了哪家的姑娘脚上,可殿下道结果如何?”
  “如何了?”
  “红线那一头的姑娘生生把同觉儿的红线解开了。”
  是夜,无风。
  众士兵心有遐思,世子夜不能寐。
  有些撩开行军帐,一眨不眨地蹲着看,可木头还是木头,没变成什么小妞,看久了,就困了,骂一句“扯他娘的淡”,裹着被子便睡了。
  有些巡夜的却再不敢单独行动,一路提心吊胆,直至寅时,雾气还浓浓的,将亮未亮的时候,巡夜的也都倒头睡了,成觉歪了一会儿,便又听到帐外异动。
  他想了想,从帐后转过,由那缝隙窥伺着圜台。
  这夏夜,天闷热得厉害,乌云像涨潮时的江水一般翻滚而来,不过一时半刻,就要下暴雨了。
  那圆木头的顶端钻出一枝嫩绿的芽叶,芽叶渐渐伸长垂下,似柳非柳,天际雷声大作,乌云浓黑,垂下的枝条钻进了泥土中,四周的泥土瞬间变得干涸龟裂,它从泥土中重新抽出枝条,那枝条站直了身躯,亭亭玉立,已然变成女子纤细的腰肢,芽叶从枝条中分立而出,眨眼间伸长,细长的手指已从中伸出,雷声轰鸣,渐近,击倒了她身旁的玉柱,木皮渐渐脱落,露出白洁的脚趾和笔直的一双腿,东南来风,那木皮已然随风变成了一件鹅黄的裙衫,迎风而立,少女长发柔软。
  她笑了一声,对着成觉的方向,温柔亲切道:“公子,真身三百年不见君,你一向可好?”
  东南来风,风吹到了少年的心上。
  如锁链一般的闪电随着响雷奔腾而来,它们张牙舞爪,垂涎地看着少女。
  他想起了她穿着嫁衣亭亭玉立的样子。
  这世间的爱从来是不均等的,他常常听说闺中的她,每逢初一十五总爱去道观,她祷告的话丫鬟、婆子都听出了茧子—希望哥哥快些战胜,希望未来的夫君能够喜欢上我。万法自然的道祖啊,请您实现,信女愿奉上一切。
  他当年那么轻蔑她,想起这样的女子在闺中这样不要脸地肖想着他,便觉得恶心得想吐,想要一剑捅死她。
  他没有见过她,便开始恨她。她穿着大红的嫁衣艰难地走到他的面前,她伸出了一双苍白的手。
  那天也是这么大的风。
  他做了什么呢?三年来他不停地想,终于想了起来。
  他一掌打在她的胸口。
  雷声越来越大,他恍惚着眼前的一切,他等了一年又一年,等了一辈子又一辈子,贫贱有贫贱的日子,富贵有富贵的活法,有些时候,天不愿予人姻缘,所以你连见她一面都艰难得好像隔了万水千山,每每到了眼前,可却是这样那样的差错,总也看不见。而他等了这么久,也只是等着再看她一看,再瞧她一眼。
  好好地看看,好好地让她也看见,他眼底是怎样的……喜欢。
  然后,再好好地了断。
  他扑到了雷电中,抱住了她。
  雷击到了少年的身上,他忽而想起了什么,酸涩道:“果然是你,第二次了。”
  她接连三日如此,每每又让他瞧见,只是为了设计哄他替她躲过雷劫。
  上一次是她假扮成云简,奉献扶苏双目的时候。
  这个自私狠毒的妖女。
  黄衣女讶异他竟这样聪慧,慢条斯理道:“多谢公子。公子素来是明理之人,只是再等些时候,太阴君也奈何我不得,思度许久未归家,这便去了。那些衣啊衫啊帽啊图啊,本是家兄旧物,我先前拿走,也占得一个理字。”
  雨散风收,雷声渐去。
  潮湿冰冷的雨水贴在少年英挺的面颊上,他的声音在黑暗中那样凄厉,还带着哽咽,“妖女谋害本殿,真人呢,真人何在?”
  白发白须的临真子从黑暗中缓缓踱步,走了出来,他依旧慈眉善目,可眼神中已然带了不一样的东西。
  少年眼中含泪,怔怔仰倒了下去。他攥着她的一角衣衫,死死的。
  这娘们唧唧的,木头忍了半天,没踩他的手。
  季裔去清恒三年,一万骑兵变成了二十万,他收纳了鬼蜮叛将灵岐的一支部队,又将大昭逃去清恒的难民逃犯整编成军,于这三不管地带成了无名的君主。成觉将王之名在百国益显,季裔却似个彻底陨落的诸侯叛子,在这三不管地带腐朽沉窒。
  直到有一天,季裔接到了奚山君的一封信,属于他的时代就这样重新开启了。
  他带了乔装成王师的一万兵甲翻越姚亭、不周等名山,走到赤溪洛水的尽头,就这样,来到了不属于人的世界。
  那里都是妖怪。妖怪盘踞山头河岸。
  有一座山唤奚山。
  奚山上藏着人间的少君。
  不对,妖怪称少君,人间为太子。
  他是季裔的主公。
  这主公白衣蓝袖,风尘仆仆地下山,季裔站在山下,含笑看他,万人跪成乌泱泱的影。
  “夫人要我带您躲躲。”季裔身形魁梧磊落,已是个男人的伟岸模样。时光有时挺长,消磨着少儿就成了这样。
  扶苏已几日未曾正经吃些什么,他读书读到困倦,却始终无法入眠,这一时,听季裔的话,愣了愣,才道:“阿芸且等,孤有私事需理一理。”
  束着黑发,连玉冠都忘了戴的少年匆匆朝南而去,季裔有些诧异,可依旧挥手开拔,默然地带着众人跟在扶苏身后。
  这少年颠沛流离这些年,白衣依旧清爽干净,面容依旧沉静温和,除了身量高了,眼神变了,其他都还对着,是他初始的模样。
  可见,奚山君本就没打算毁了他。甚至,原就要成全他。
  过了好些年太平日子,却不能忘了,从今而后,这孩子去哪儿,他便也只能去哪儿了。
  秋梨年后生了个男孩儿,季裔终有传承,真正可以做些什么了。身为王子的骄傲和将领的热血鼓噪得人难耐,有些日子,该来的终于要来。
  奚山君信上写道:“大难将至,敢不托孤?”俨然把扶苏当成了失怙的孩童。
  这孩子的妻子凶多吉少,这孩子以后只有他了。
  当夜,星辰满布,扶苏的长衫都沾满了潮湿的露水,他一直未停下脚步。士兵们不知道这少年要去哪儿,可听从季裔之语,知道这才是正经的君主,故而不敢不从。
  到了夜间,扶苏倒是停了,却也并未休息,只是掏出在镇上新买的一块玉料,低头刻着什么。众人跟他作息,累得昏昏睡去。
  太阳方出来,扶苏又起身,脸颊苍白,飞快地走着,仿佛身后有什么甩不掉的东西紧紧跟着。每到一处国境,他便要来一条军旗,埋藏在地标附近。
  王军过境,各国都是避让的。兼之人少,想是低调地替天子办事,各国诸侯察觉到了,却也未放在眼里,只命探子盯着。真真撑死胆大,饿死胆小的,他们这一路竟然太平地过来了,唯有假扮王军的士兵们觉得带头的这位殿下行为十分诡谲,纷纷看向季裔,季裔赶路赶得心焦,也不知道这位祖宗想去哪儿,瞧着远方的边界石,这才发现,经过四五日脚程,竟已到了穆国都咸宁。
  粗粗一算,扶苏已有三日三夜未吃未喝了,瞧他疾步如飞,似是胸口顶着一口热气,未敢散了,仿似人死前回光返照,心中大有牵挂之象。
  再过三里,便至城门,季裔不知穆王叔父子是敌是友,又担心他们父子太过精明,假扮的王军被识破,便想将扶苏打晕,送去医舍,瞧一瞧端倪再议。
  这孩子,太怪了。
  他伸出一只大手,却被扶苏擎住。白衣少年脚步未停,气息未乱,淡道:“孤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阿芸不必再跟。”
  季裔想了想,从胸口处掏出一半焦黄的烧鸡,“你想杀谁,我帮你,吃饱了便去。”
  扶苏微微握了握手,眉眼微垂道:“依此形容枯槁,孤瞧最该死的,反倒是孤了。”
  他脚上的黑靴已散了线,染了泥。
  可是那似是远赴千山万水的脚步却没有停。
  季裔问他:“什么时候停下呢?”
  扶苏道:“甩掉千千万万个奚山君的时候。”
  少年高挺的鼻梁上是一片暗灰,不似平日的白腻光泽。
  季裔下意识地转身看了看,哪里有千千万万个奚山君,这里没有一个奚山君。
  扶苏说:“你看不见。”
  季裔诧异,粗大的手掌抚上他的额头,迟疑道:“你发热了。”
  身后的将士怔怔看向扶苏,他却道:“她们比你们还多。”
  没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所以……还真是异常让人烦厌。”
  晚风袭来,少年的声音像一滴露水,从喉咙中呢喃,又瞬间蒸发消散。
  又行半个时辰,远远地,便能瞧见圜丘四周火光通红,似是在举办什么祭礼。
  扶苏隐伏在山丘树丛之间,却看到堂弟成觉。
  那个一身枣色衣衫、髻着明珠华冠、带走成氏宗族所有宠爱的小殿下啊,有那么些时候,他在想,也许他死了,皇位真的不会轮到父亲的任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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