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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奚旧草-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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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佳梦关内兵马八千,赤榕虽以少敌多,心中却颇有些筹谋。八皇子一路经过水战,战马俱是从海上运来,兵马又都有些晕泻之症,每次东佾讨不到便宜的缘故便在此—后力不足,中看不中用。
  赤榕暗自嘲笑忌禾是个无用至极的废物,可是,转眼间,十万兵士团团围住佳梦关。他在烽火台上遥望战车上的八皇子,才发现这厮的眼神十分不对劲,乌黑中透着熊熊烈火,八皇子以儒将自诩,这样毒辣兴奋的表情在他脸上还没出现过。
  等到城下的每一个士卒摆好盾牌,火弩已经朝着关内射去。赤榕愣了。两军对垒还没见过这样的,不等对战几回便开始大规模进攻。
  可是他来不及想清楚。因为千万人攀着墙梯已经奔涌而来。
  城内没来得及准备应对十万人的石头和火弩,赤榕也中了箭。他挂了免战牌,妄图延缓一日,等援兵到来。
  昭、佾双方早有共识,若主将受伤,可挂免战牌一次,停战一日。
  对方也挂上了,赤榕吐了口血,方松了一口气,可是,不到片刻,那块乌黑的牌子又被取下了。
  等到他的首级被东佾八皇子一剑割下时,赤榕做了冤死鬼,还没弄明白事态为何会变成如此。
  免战牌这次不奏效了。
  短短三个时辰,东佾兵马却已冲破海战和一关。佳梦关战死三千人,剩下五千兵马和万余百姓如今束手就擒。
  东佾匹夫,蛮夷之国,不守信用!
  人,乌泱泱的人。
  他们都是大昭将士,为了妻儿守在关内。一朝主帅被杀,城墙攻破,没来得及死的,便成了待宰的羔羊。
  “皇叔!”八皇子闻聆恭敬地对帐中的那道黑影行礼。这临时搭起的帐却没有丝毫敷衍之处,四角都挂上了东佾皇室的象征—朱红色的鸾雀玉垂。
  帐内的人身份尊贵至极。至少八皇子目前也只敢挂上两盏。
  “嗯。”帐内之人声音低哑,可是周身戾气却十分重,恭恭敬敬站在帐外的闻聆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
  “谢皇叔为孩儿在上皇面前美言,孩儿才有机会报月前一箭之仇!”闻聆揉了揉胸口,想起先前被穆国世子成觉射的一箭,恨意又涌上心头。
  东佾局势与大昭大不相同。东佾除了当今的皇帝,还有一个精力旺盛的高寿太上皇。太上皇年过六旬,退位之后,依旧风流不减,弄出了几个小皇叔,眼前的便是最小的,与他年龄相仿,深受上皇喜爱。皇帝陛下倒也不动如山,朝权毕竟还在上皇手中把持着,他待这幼弟也素来放心,因为倘若他将来百年之后有个什么不测,饶是死在上皇前面,继位的也绝不会是这幼弟。
  闻聆受父亲之命攻打大昭,欲图啃下平国三郡,移民于此,站稳根基,以谋他日兼并百国,问鼎中原。但是章戟守在此处,强攻软攻都不奏效,他同母哥哥煽风点火,他爹便对他十分不满,褫夺了他的军权,拿了他的帅印。
  小皇叔一贯不理国事,行为举止捉摸不定,此次却为他出头,向上皇要了十万兵马。
  闻聆几乎流泪了。他爹太抠门,给过最多的一次也就五万兵马,他拿什么跟以勇猛著称的章戟拼?想想上皇陛下手挥一挥,不当一回事地给了小皇叔十万兵马,饶是他再尊崇礼学、深知孝悌之意,也不禁酸了酸,人心到底是偏的。
  小皇叔嘴一贯十分狠毒,一路上把他的用兵之法削了个七零八落,用人布阵皆亲力亲为,这次马匹陆运,海上火弩战也全是他的主意。
  “皇叔,这次咱们挂了免战牌,不守信用,恐被上百华国诟病我们大佾……大佾……”闻聆难以启齿,其实他心中也不齿这种行为,奈何令符在皇叔手中,他刚挂上免战牌,立马被他老人家拿板子打了手,跟训小孩儿似的,最后还是闻聆亲手拿回的牌子。
  帐内之人却望了帐外人一眼,寒声道:“说什么?粗鄙夷狄,不识礼数,毁约背信?你等一日,他们便不说了吗?要想腰杆挺直,不是别人说你直你便直起来了!等到他们恭维你腰直的时候不直也直!脸糊上几层金玉才敢出门的畜生,胆肺也叫狗吃了!我几时许你挂免战牌了?自己手贱,便要背得起骂名!”
  闻聆汗流如注,然心中所求他甚多,只得咬咬牙,忍了,“是,皇叔教训得是。”
  “佳梦可降了?”许久,帐内之人才疲倦问道。
  “是。两万余人皆已降。”闻聆小心翼翼问道,“敢问皇叔,这两万昭人当如何处置,是要编入行伍还是关押起来?”
  帐内人沉默许久,才握紧朱色的皮套,冷寒道:“就地坑杀,一个不留!”
  已过了一日,虽然成觉神情依旧闲适,可章戟已经等消息等得焦灼万分了。章咸之从未下过厨,这会儿怯生生地捧着一碗汤圆来,却也难减老爹爹的一脸怒气。
  听过原委,成觉瞧着窗外的蜡梅,顺手折了一枝,若有所思道:“大姑娘,这世间可真有报梦的仙女?莫不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章咸之含着两汪泪,垂头丧气道:“一向是准的,去年年初,自我做了……做了一个梦,便夜夜能梦到。日子益发久,她生的模样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成觉额上一粒明珠,在寒日中依旧温润,他表情却不若明珠柔美,泛笑讽刺道:“可有大姑娘生得美?”
  章咸之厌烦透了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赌气道:“她若非鬼神,为何形貌如此清晰?殿下说我梦中所见为虚妄,我便画与你看。横竖殿下和父亲是不信的,看一看也未尝不可!”
  丫鬟奉上笔墨红黛,章咸之似是十分熟稔,不消一盏茶的工夫,便得了。
  “父亲,且看。”
  章戟心中乱成一团,几十年报国为民的好名声仿佛顶上悬刀的西瓜,顷刻便要落得一片惨红了,哪里还要理会这小儿女的拌嘴耍痴,把画一把夺过,揉成一团,恨恨地扔到了角落。
  成觉的眼睛只在画上一闪而过,再伸出白皙的手,瞧着那变成一团滚落一旁的废纸团,却只得停滞在空气之中。
  “报……报大将军!”副将随着探子一同面色苍白,跪倒在了章戟脚下。
  “如何了?”章戟声音发颤,近乎咆哮。
  “禀将军,忌禾弃关而逃,赤榕将军战死,贼子已夺两关,现下只有阳靖总兵傅瑜苦守,只是一个时辰前受了东佾八皇子一锤,眼下受了重伤,生死未卜。”
  成觉目光冰冷,浑似让人堕入冰窟之中,他咬牙道:“不过三个时辰,这帮酒囊饭袋!”
  副将忽然泪流颤抖道:“殿下!东佾上皇九子还下令把佳梦关两万军民就地坑杀,无一人生还!”
  章咸之跌跌撞撞地抓住副将,掉了眼泪怔道:“多少人?再说一遍!”
  “两……两万!”副将泣不成声。
  章戟瘫软到了地上,呆滞良久,才哈哈大笑道:“完了,全完了!千古罪人,罪人章戟!”
  章咸之哭倒在父亲肩上,“爹爹,这可如何是好?陛下知道我们兵败,定然怪罪!”
  “不能输,我们不能输!”章戟忽而抬起头,攥住女儿的手臂,目光如炬,“令符呢,令符在哪儿?”
  成觉听到“令符”二字,嘴角浮现了一丝诡异的笑意。他转身,彻彻底底不安好心地瞧了章咸之一眼,轻声道:“大姑娘,陛下赐婚为的也是这一桩,本殿下也很好奇,值得赔上我正妃之位的阴兵令符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没有人见过传说中的阴兵令符长什么样,因为它只是个传说,存在于三十年前的传说。
  三十年前的国丈秦鼎刚挂帅印,出兵鬼蜮,却节节败退。鬼蜮三十万大军,勇猛彪悍,又性喜吃人,大昭兵士与鬼蜮对抗的那些日子,活着回来的兵士都说,如同人间炼狱。每一个兵士如若沦入鬼蜮人手中,不过瞬间,便变成支离破碎的白骨。据说,鬼蜮军队打嗝时的气息,都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他们是人间的魔,是人无法对抗的魔。
  可是阴兵令符出现了。最后的结果是,三十年间,鬼蜮大军从无一日进犯大昭。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见过的人只说了四个字—闻风丧胆。
  人间的魔,遇见的是阴间的鬼。
  相传,这道符,在章咸之手中,要作为嫁妆,带到帝王家的东西。
  可是,太子“死”了。
  成觉此行奉旨与大将军联姻,为的便是这道令符。
  章戟忽然明白了什么,看着成觉,冷汗流了满面。他和女儿似乎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只是自己还未发现。
  “大姑娘不想嫁给本殿下,本殿下亦不愿强人所难,既有今日契机,不妨就此交出来,我也顺应交了差事,如何?”成觉扬起眉,露齿一笑,伸出了手。
  章咸之被他的目光打量得后退了好几步,许久,才哭丧着脸道:“没有了,爹,令符早就没有了。”
  章戟站不稳了,“你说什么,哪儿去了?”
  章咸之握住手,勉强镇定道:“卖了!我卖与换梦人了,我用阴兵令符换了我同爹爹两条命,和……和……”
  “和什么?”
  “和太子扶苏的孤独终老,妻儿不得善终!”章咸之咬牙,偏头闭目道。
  她爹爹终于吐了一口血。
  “大姑娘可真是个会算账的聪明姑娘。”成觉不怒反笑。
  章咸之咬牙,心一横,瞧向了成觉,“在金乌,在黑衣人的金船中,他们说我是天生的皇后命,嫁给谁都能当皇后!我说我不当皇后,我要当女将军、女元帅,我用阴兵令符同你换—此生当不了皇后!”
  成觉不是想娶她吗?他还敢娶吗?
  成觉的黑眼珠更加冰凉,他未有反应,章戟却一巴掌打了过去,“孽障!你可知阴兵令符是谁的?你可知阴兵令符是干什么的?”
  章咸之被打得脸颊肿了起来,却哈哈大笑道:“阴兵令符不是章家祖传之物吗?它不是为了保章家老少的命才存在的吗?它保不住你,爹,它保不住你!”
  章戟大手捶地,捶出血来,“妇人误我!章家污名史册,全因妇辈!”
  他掐住娇娇女的脖子,咬牙切齿道:“阴兵令符是秦元帅用命换的,为的便是天下黎民苍生和太子殿下一条命!你这无知的蠢物!”
  章咸之迷惑了,摇头道:“不对,不对。既然是他家的东西,梦中他为何要夺取?”
  章戟几乎咆哮:“太子为何要夺?这原本便是秦将军予他的,临终前,千叮万嘱!”
  成觉之前一直气定神闲,除了知晓上卿云简快至之外,阴兵令符也会被逼出,打胜仗兼完成陛下给的终极任务毫无压力,此刻却也头疼起来。他最终瞧了这父女一眼,冷声道:“通通闭嘴!副将听令,抽调一万兵马守好四门,凡有关内百姓要求入城,通通不准!剩余两万人随我从小道入阳靖关!”
  书生吃醉了,就靠在树身上假寐。夜色极深,水光荡漾,树鬼静静低头望着他,却瞧见了奇怪的东西。
  他飘飘荡荡在阴曹大殿中,已沉沉睡去的黑衣书生却握着惊堂木,冰冷地瞧着被提上来的一个个犯人魂魄。
  他言语比平日狠戾无情,若是审到男女通奸之事,便要判男子去势,女子幽闭,在阴间囚禁三百日后才肯放入轮回道;审到儿孙不孝父母,则鬼面益发阴沉,拿着手上神鞭,甩到那些不孝之人的身上,骨与肉便瞬间脱离,堂下之人受不住,骂他昏官、阴毒小人,书生便冷声讽道:“这世上的阴毒小人一日不除,我便一日领着这虚名。既有你们,几时轮到本判做阴毒小人?”此语一毕,他却更加愤恨,咬牙切齿道:“把这世间不仁不孝之徒都投胎为人,下一世让其子女依法炮制!不受尽苦难不许重归阴世!”
  书生身旁主簿并鬼隶战战兢兢,不知他今日为何如此,压着恐惧唤了下一人,却是一个为谋家产杀兄害弟之徒。树鬼飘到他身旁,瞧着嬴晏,见他目光直而阴寒,暴怒含愤,与他目光对视,书生却浑然不觉,仿似得了切肤之痛,只挣得白皙手骨狰狞,咬牙切齿问堂下之鬼:“你为何杀兄害弟?”
  鬼魂泣道:“小的一时糊涂啊,但见万贯家财要分作三份,心疼之下,便起了歪心。”
  书生恍惚间似乎戴上了鬼面具,冷声又问:“你同你的兄弟可是一母所生?”
  那鬼魂大着胆子道:“虽与小的一母所生,但是得了钱财,却也是各归各家,各自奉养老小,小的虽有私心,为了银钱害了兄弟,却也是人之常情,判官大人开恩哪。”
  书生却沉默了,他沉默了许久,沉默到握着惊堂木的修长双手青筋凸起,却忽而放声大笑,笑到这阴间神殿都颤抖起来,一旁被羁押戴着锁链的小鬼也惧怕得细声哭泣起来,原不知阴间的判官是这样可怕的。等到风平浪静,树鬼瞧见书生眼中一片模糊,他用手扶着鬼面,凄凉道:“痛煞我也!原是人之常情,竟是人之常情!”
  树鬼惊诧间,摇曳了几下树枝,长长的树叶兜头落下,却也砸醒了树下的书生。天亮了,他缓缓睁开眼,就那样瘫倒着,没有倚靠地咳嗽起来。
  他仰头看着树,平淡一笑。
  “树兄,最后一问,国土与民,孰重?”
  “民重,国土更重。”
  “何解?”
  “民有敬老爱幼之德,故而永不相绝,然国士为国土之寸争,可死九族,如此,莫不清楚,孰重?”
  远处有颠破了草鞋往城门奔跑的难民,他们哭喊着“夷人来了,快逃”。
  书生凝视着那如同残破的蜂房一样拥挤而来的平民,许久,才转头,缓缓笑道:“树兄都懂便好。我问你这许多日许多难题,你都懂便好。明理的方能自在。”
  树鬼精魄本在饮酒,可那虚幻处,握着酒壶的指节却益发冰冷。
  书生又道:“此处这么冷,你可介意?”
  黑影不知他何意,摇了摇头。
  “此处只有赶路之人匆匆经过,你长住于此,可孤单寂寞?”
  黑影又摇头。
  “此处……”
  黑影打断了他的话,“你日日去盖奴坑,寻的是谁?我或许见过。”
  书生猛地灌了一口酒,在惨淡的月光中微微笑了,“日后再也不去啦,不劳烦树兄挂怀。”
  “为何半途而废?”
  “我每一具尸体翻过,今日才知,他不在那儿。”
  “他在何处?”
  “你的脚下。”
  “什么?”
  “人间镜中看轮回,我找遍每一寸土地,除了脚下。不,这大昭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
  书生忽然坐起了身,黑影问他:“书生,你要去哪儿?”
  “关外。”
  “那里正打仗,你看来往凄惶的流民。”
  “莫拦。我与树兄缘分尽于此。你既都懂得,便要做得。日后关外传来什么信儿,且莫难过,自在修行这天地间,管它神鬼天佛。”
  “我知世人,饶是你拼尽全力,也断不为些微情谊去与你付出同等情谊。虽不知你此行为谁,你我世间微尘,何必苦求于此?”
  “世事无常,我若不尽本心,还有谁肯为他?”晏二绕着大树,把酒水全浇在树身上,便转过了身。他一身黑衫,手握缰绳,并未迟疑,驾着已停歇三十余日的马车,马蹄声声,瞧不清楚的眉眼,消失在泱泱灾民之中。
  大树是个瞎子,他闭着眼,静静的。
  灾民遥望乡关,却发现城门已然紧闭。他们在途中听闻两万军民被活埋坑杀的惨状,一路上恐惧疲惫至极,宛若一串竹篮中的青蛙,跳不出,只能唱着比谁都凄惨的歌。
  “军爷,放我们入关吧,军爷!我们有老有小,定然不是细作!”一个男子背着老娘,牵着幼子,扑通跪在了城门之前。
  站在高高的城门之上,一身铠甲的兵士挥一挥手,身后一排弓箭手面色肃穆,挽起了满弓。他喝道:“还不快滚!大将军有令,不许任何外民入关,强行入关者,视作敌军,格杀勿论!”
  几个柔弱的妇人听闻此言,自觉没了生路,两眼一黑,昏倒在地上。剩下的灾民开始放声大哭起来,畏惧地望着高高的城楼,除了两眼分泌的无用的东西填满每一条沟壑,张开大大的嘴,再也无计可施。
  一个小小的孩子从众人中站了出来,吐了口浓痰,激愤道:“我爹爹是章家军,我哥哥也是章家军,爹爹前年死在阵前,哥哥去年死在敌手,今年,一转眼,我也要死了,可是不是死在佾人手中,而是死在章家门前!倘使让我血溅这城门之前,能让你们认清我们是大昭的亲人,能给剩下的人一条生路,今日,我便随爹爹哥哥们一起去了!”
  一语刚毕,他朝城门上撞了过去。
  鲜血几乎一瞬间喷溅出来,孩子满脸是血,倒在城门之前。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城门之上的弓箭手放下了手中的箭。可是那个发号施令的将士依旧挥着长矛,满面泪水,指着众人,目光坚毅,“军令如山!不许入!放入一匪,误的是大昭江山!”
  风吹过大树,大树中有黑影,黑影披散着长发,在阳光下一片透明。
  他缓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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