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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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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看申时了,皇帝应该已下朝了。
  手捧着茶壶,似乎能驱散掉被屋外的风带进来的寒意。她倚着凭几懒懒翻了下《周官》,看到“不用命者,斩之”一句,眼皮猛地一跳:她忽然想起,今天是大军还朝的日子。
  她招来内侍低声询问:“今日薄将军还朝,圣上是如何处置的?”
  内侍消息灵通,却也不得不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地道:“奴婢也是刚刚听说——陛下为薄将军的事情发了大火,薄将军被免为庶人了!奴婢还听闻,文太尉与仲将军一道被罚……”
  薄暖手中的茶壶晃了晃,些许茶沫子溅了出来,滚油一般烫落在她的手上。那内侍一见大惊,连忙去取来手巾,却见婕妤已自顾自站起,往内室去了。
  她慢慢地撩开一重重的帘幕,慢慢地走入那坟墓一样的深深的寝殿。
  薄宵的军队原本是胜了的,却在出滇国边境时遇了埋伏,伤亡惨重。犯了这样的大罪,皇帝便是将他直接论死,太皇太后也绝不能置喙。
  不过是夺爵而已,已经很仁慈了。
  风雪呼啸,不懈地扑打着朱红的门扉。地上纵有柔软的席子,冰冷的地气也直从脚底透入她的心扉。她忽然明白自己嫁给了一个何其危险的男人——
  他是从何时起,为薄宵布置好了这样的火坑?
  为了让薄宵毫不犹豫地跳进这个火坑,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母族的表兄和亲近的朋友也推了进去。
  还是说……他索性与文正翎、仲隐一道,唱了这一出戏,给太皇太后看?
  她想不明白。她忽然觉得自己并不聪明,至少并不如他那样聪明。
  霹雳一样的手段,铁石一样的心肠。当一个人可以当真狠下心来的时候,他的选择会多很多。
  只是……她在席上坐下,轻轻地拨了拨几日之前未杀完的珍珑局,漫漫然地想,陛下今天,还会不会来呢?
  今天不来,还有明天。明天不来,还有后天。
  总之他们还有一辈子,她不着急。

  ☆、58
  陛下今晚没有去宜言殿。
  第二日,陛下依旧没有去。
  第三日,孙小言蹑手蹑脚地蹩进宣室殿时,灯火犹亮,龙涎香的气味扑来,顿时令人清醒了许多。
  料峭的夜风穿堂过室,鎏金高足案前,那人随意披了件袍子,还在伏案疾书。
  孙小言抱着奏简轻轻放在案旁,便想偷偷离去,不慎却被叫住了:“跑什么?”
  声音冰冷,激得孙小言一战。他抖抖索索地道:“陛下有何吩咐?”
  顾渊揉了揉太阳穴,青玉五枝灯散发出幽润清亮的光,清晰映出他眉宇间的疲倦。“去过长秋殿了?”
  孙小言低声道:“回陛下,去过了。太后……太后还是不肯放人。”
  “朕告诉你的话,你都原样告诉太后了?”
  “是啊,陛下……小的与太后说,这事体不好闹到太皇太后那边去,陛下这边不好看。太后却说,太后说……”
  顾渊剑眉一轩,“说什么?”
  孙小言小心翼翼地道:“太后说,要陛下亲去一趟长秋殿,她有极重要的事情……关涉到……薄婕妤的事情,要亲口向陛下说。小的听太后的意思,似乎……似乎陛下若不去,她就会上奏太皇太后。”
  顾渊静静地听着,良久,不怒反笑:“就这样?”
  “就这样……”
  “朕现在就去。”
  孙小言吓了一大跳:“什、什么?”
  顾渊沉声道:“给朕更衣,摆驾长秋殿!”
  “陛下,这都什么时辰了,太后早就歇了……”孙小言苦着脸道,“陛下这不还有一堆的奏疏要看?”
  顾渊回头瞥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奏简,又将目光移向他。孙小言瑟缩了下脖子,赶紧去给他拿来一领玄黑大氅,顾渊却又皱眉:“你多久没做事了?朕要更衣,什么是更衣,你懂不懂?”
  孙小言简直要哭了。
  没有女人的陛下,简直是太不正常了!
  待顾渊终于穿戴齐整,太仆丞也从睡梦中被惊动起来安排帝辇浩浩荡荡开赴长乐宫长秋殿,通传的内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在头里去禀报梁太后,华辇落下,顾渊走出,径自迈步而入,长秋殿里已掌起了灯火,长年没见过皇帝的宦侍仆婢们惊慌失措地跪伏大殿两侧,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而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就在暖阁中相候。
  瑶笄华胜,金钗步摇。飘摇的眉,清灵的眼,嫣红的唇。纵是中夜惊起,也一定妆扮得一丝不苟,端丽得令人肃然起敬。
  他有时觉得自己的母亲愚昧如市井粗妇,有时却又觉得她圣洁如王母天女。
  比如此刻。
  “陛下来了。”文太后微微一笑,耳畔的明珠迎着昏暗的光,“请坐。”
  “母后……”顾渊却只站在门口,不愿进去,“母后当知我为何而来。”
  文太后眼帘微合,“你是为那个名叫寒儿的宫女而来。”
  “不错。”顾渊哑声道,“母后——母后缘何不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文太后倏然睁开了眼,眸光冷亮,“明哲保身?你知不知道文绮是谁的孩子?”
  “朕知道……文充仪是文国舅的嫡女,然而文国舅——”
  “然而文国舅也早被你撤职归家了!”文太后凄厉地冷笑起来,“他的女儿死在了这深宫里,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出头!你不是不知道,薄婕妤送去的那件裙子上——”
  “那是假的。母后!”顾渊有些不耐烦了,“文充仪亡故在年末寒冬,那衣裙上纵有脏虫,也早该冻死了!您将那证物送詹事府去,他们一定能验得公道,您又何必这样徒惹物议?”
  文太后面色仍旧,“你现在如此想,我却要告诉你另一桩事情。”她的手指攥住了案上的一册书,突然朝地心狠狠地扔了过去!
  顾渊眉头一动,看了母亲一眼,低身将书册拾起,翻了翻,面色一变:“禁中起居注?这,这是抄本……”他的目光突然刺向了文太后,“母后——擅抄内廷书,重者论斩!”
  “这不是我的。”文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你文表姐的……”
  顾渊呆了呆。
  文太后抬手遥遥一指那书册上的字,目光静默如古井。“子临,你自己看。”
  “时至今日,你从未与薄暖同房,是也不是?”
  暖炉中的火幽微明灭,将一整个暖阁烘染得仿佛虚无之境。他觉得自己好像一脚踩进了火里,想拔出时,却沾了满身的灰屑,那样地狼狈不堪,那样地羞耻欲死。
  “阿母知道你在想什么。”文太后微微叹息。她似乎很久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了,这样温和而绵长,这样沉静而忧伤,竟至令他一怔。“阿母知道你喜欢她,阿母也知道你避忌她。然而为了喜欢她,你宁愿给自己找借口,比如要抬升广元侯一房来分化薄氏,又比如因为她曾入过奴籍所以不宜为后……”文太后摇了摇头,“这些都不过是你的借口罢了。你就是想将她留在身边,便找来这些不入流的借口,好安慰自己。”
  顾渊沉默。
  “子临,你是个好皇帝。”文太后缓缓站了起来,“你比你的父皇强了百倍不止。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父皇没能管控住自己的感情和*,但是你能。”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对薄暖,是何其不公?你有没有问过,专房独宠快一年,夫君却根本不愿碰她,她是怎样的感受?”她轻轻地道——
  “子临,放手吧。”
  顾渊全身一震。
  “阿母处置寒儿,是为了给你一个台阶下。”文太后慢慢道,“你是天下人的皇帝,不是她一人的丈夫。为帝王者,必要舍弃一些……”
  “阿母。”顾渊忽然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可怕,“当年,父皇可也是这样舍弃了陆皇后?”
  文太后的眸中突然就涌出了泪水。毫无预兆地自雪白的脸颊上滚落下两道晶亮的痕。
  “阿母,朕不是父皇。”顾渊慢慢地摇了摇头,剑眉之下的眸深如渊海,波澜掀涌,“阿母……你分明知道,朕不是父皇!”
  放手……?他苦笑。爱都爱了,难道还能把感情收回去?道理他都明白,可是他有什么法子?
  她是他的,不论如何都是他的,除非他死了,不然他绝不会放手。
  文太后闭了闭目,又睁开,眸光已是苍凉。
  “阿母言尽于此。”她上前来,自顾渊手中抽出那一册起居注的抄本,转过身去往内殿走。
  “阿母!”顾渊道,“然则寒儿的事情——”
  文太后顿了顿。这一刻,顾渊竟觉母亲的步伐有几分蹒跚了。
  “你不是还用太皇太后来威胁我?”文太后惨然一笑,“你便让太皇太后来吧。怕只怕——怕只怕如今的太皇太后,也不会向着你的阿暖了!”
  ************
  当宫婢寒儿下掖庭狱受刑的消息传来,薄暖终于无法再静等下去。
  她托人去找孙小言,谁料孙小言也跟他主子一样变得见首不见尾。她打听前殿那边的动静,竟听闻陛下往增成殿去了好几趟。
  料峭的春风哗啦一下拂了进来,撩起满堂织金绣玉的帷幄,她的身子颤了一颤,终究是站稳了。
  “更衣,去掖庭。”她匆匆往里走,忽然又回过头道,“仲将军呢?本宫听闻他调任未央宫郎将——让仲将军来见我!”
  仲隐早已到未央宫就任,只是平时宿卫前殿,薄暖还未见到过他。片刻后,仲隐一身甲胄,牵来舆马,在殿外等候。薄暖走出来时,他正侧首望向她,这个自滇国的生死场上走出来的少年,笑容已彻底敛去,脸上俊朗的轮廓多了几分不定的风霜,眸光深不见底。
  薄暖想起之前“伤重”云云,心头又是一沉。低着头走到他面前,似乎仍有几分尴尬,一双娇小的红头履在雪地上下意识地磨蹭着,“恭喜将军……”她慢慢道。
  仲隐突兀地笑了,“我?我有何可喜?”
  “恭喜将军平安归来。”她抬起头,风高雪紧,她的目光润泽如玉,“滇国情形凶险万分,将军平安归来,便足可喜——陛下都与我说了,将军劳苦功高,本不当罚,他是不得已。”
  仲隐听前句时面色稍霁,待“陛下”二字入耳又冷了下去。“陛下的心思,做臣下的岂敢妄自揣测。”他冷笑一声,“请婕妤上车。”
  薄暖在上车时一如既往地不得力,他欲来扶,终究是退了一步,示意一旁的小内官帮忙。待薄暖坐稳了,辇车缓缓起行,她忽又想到什么,“往后,你仍在宫内做事么?”
  仲隐沉默。天色苍冷,她只看见他孤清的背影,甲胄在身,无端地肃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低低地开口。
  “这也许是我时至今日,唯一一件可喜的事了。”

  ☆、59
  掖庭狱。
  掖庭令张成在门口跪迎,张着一双浑浊的老目哑声道:“婕妤可是为宫女寒儿而来?”
  “不错。”薄暖低声道,“张大人可否帮忙……”
  “不瞒婕妤,陛下身边的孙常侍也来过好几次了。”张成叹了口气,“实在不是老奴不放人,实在是梁太后的命令……”
  铮然一声长剑出鞘,仲隐已径自将剑横在了老吏的脖颈上,话音冷厉:“放不放?”
  薄暖忙道:“仲将军,不要胡来!这位张大人曾是陛下的恩人……”
  陛下?仲隐拧了拧眉,却没有收剑。张成早被吓得脸色惨白,连声道糊涂,回身便命人去将寒儿带上来。薄暖无端觉得难受,张成是如此地柔仁懦弱,这样的人是如何在宫闱中生存下去的?
  三日不见,寒儿竟已是形容散乱,见到薄暖便满面仓皇地跪了下去:“婕妤!”话里带了哭腔,“婕妤,奴婢——”
  “起来。”薄暖沉声道,“你是宜言殿的人,莫要自堕了身份。”
  寒儿闻言一凛,忙敛了泪容,端正身形道:“婕妤教训的是。”
  薄暖静了静,抬手将仲隐的剑慢慢压了回去,低声道:“多谢。”若不是他当机立断,她恐怕不能这样轻易带人离开。
  仲隐眉峰微斜,摇了摇头,却不接话。
  战场数月,他已习惯了这样当机立断的处事方式,然而当她向他道谢,他才觉心中空落落地,当真塌陷了一块。
  薄暖领着寒儿往回走,出得掖庭宫门,辇车已在等候。突然之间,一个尖利的声音破空响起:“——且慢!”
  却是王常。
  薄暖微微眯了眼,看着王常大腹便便地小跑过来,其后翠华摇摇,竟然是梁太后的华辇。
  ********
  “陛下?”
  孙小言小心翼翼地打起一侧的软帘,看见皇帝坐在书案后发呆,手中不知捧着什么物件,搁在笔山上的狼毫都凝了墨块。他走上前,理了理案上奏简,摊在皇帝面前的却不是奏疏策对,而是一卷《毛诗》。
  孙小言尴尬地挠了挠头,“陛下,又在读《诗》?”
  顾渊这才慢慢转过头来,淡淡地掠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了一句:“东门之墠,茹藘在阪。”
  孙小言一愣,“什么?”
  顾渊又慢慢地转过头去,口中迸出两个字:“蠢材。”
  孙小言将话头在舌尖打了个圈,磨圆润了,才低身说出口:“小的是蠢,小的哪里及得上陛下和婕妤……”
  “好端端的,提她作甚!”顾渊刹那就变了脸色。然而孙小言早已练就了打蛇随棍上的本事,腆着脸抢道:“陛下有所不知,宜言殿那个宫女寒儿在掖庭狱,小的去了好几趟,张令都不肯放人……”
  他偷偷觑了一眼顾渊,顾渊没有打断他,他便稍稍抬高了声:“今次听闻薄婕妤亲自去要人了……”
  “不过是一个下人。”顾渊皱起眉头,“她这是添乱。”
  “小的也是这样想。”孙小言苦道,“然则薄婕妤把仲将军都带去了……张令不得不放了人,谁知就在这当口,长秋殿那位,竟然,竟然出来了!”
  顾渊眸光一凝,“当真?”
  “千真万确哪!”孙小言拼命点头。
  顾渊将手中的香囊都揉成了一团,“她如何能出来!她——糊涂!荒谬!”
  说着他便站了起来,摊手似要更衣。孙小言道:“陛下要去掖庭看看么?”
  顾渊一顿,却忽然又道:“朕不去了。”
  “啊?”
  “你去长信殿,请太皇太后。”顾渊抬眸,“后宫闹事,理应找她。”
  孙小言被他眸中的冷光吓了一跳,“陛下!可是陛下,万一太皇太后借机整治梁太后……”
  “请太皇太后。”顾渊一字字地道,“至于朕……”他回身瞥了一眼案上的《毛诗》,慢慢地叹了口气,“朕去宜言殿等她罢。”
  *******
  风雪的呼啸声中,薄暖揽紧了衣襟,敛衽行礼:“太后长生无极。”
  文太后没有下车,辇舆径自行至了掖庭宫前。不耐寒的高头大马迎风打了个响鼻,薄暖后退了半步,文太后一声清喝:“无礼!”
  薄暖静了静,只得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车盖上垂落重帘纱幕,文太后的面容隐在其后看不分明,只听见风雪将她的声音变得冷厉无常:“你的宫婢,见老身为何不跪?”
  薄暖不欲多起争执,回头对寒儿道:“跪下。”
  地上的积雪足有半尺厚,寒儿咬了咬牙,终是跪了下去:“奴婢请梁太后安!”
  薄暖一听,心道糟糕,“梁太后”这一尊号不如皇太后,往常宫人行礼都含糊称“太后”便过去了。果然便闻文太后冷冷地道:“婢子与主子是一样地无礼。”
  “寒儿不懂规矩,阿暖向您赔罪了。”薄暖站了出来,笑容清润,“太后凤体要紧,岂可为一介宫婢顶风冒雪?詹事府那边已将寒儿罪案查明,太后只需端坐宫中,待他们呈上奏报……”
  “薄婕妤说笑话了。”文太后轻轻一笑,“我且问你,谁家的奏报会进长秋殿的门?”
  薄暖脸色一白,“文充仪是太后的亲人,宫中一定会给太后一个交代。”
  “交代?这个好说。”文太后顿了顿,“寒儿是不能呆在未央宫的了,不如放她去永巷,成全一条性命,如何?”
  薄暖攥紧了袖口,“永巷是有罪宫人所居,寒儿无罪……”
  “够了!”文太后冷叱,“陛下即位一年至今,天象无常,灾异纷起,黄河决口,滇民叛乱,全是因为后宫里阴阳不调!太皇太后好意为陛下招纳世家女子,你这妒妇,竟还狠心下手害人——”
  “一派胡言!”仲隐终于忍不住了,挺身而出,甲胄的冷光在风雪中激射刺眼,“婕妤早说了寒儿没有害人,太后怎地如此偏听偏信?”
  嘶啦一声刺耳的响,车帘被文太后一下子拉开了,她冷冷地注视着雪地中的这一对男女,细线挑起的眼眉已掩不住残忍的老态,“老身没有想到,仲将军也会来管帝王家事。”
  仲隐毫不退让,“末将官司未央门户,太后当道不尊,法当劾。”
  文太后惊骇地笑了,“仲将军要弹劾我么?”
  仲隐没有做声。
  “反了……反了!”文太后大声道,“你不过四百石的郎中,也敢这样对当朝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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