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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衾灿兮-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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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阿玄被身后汉子载着在马背上疾驰了约一炷香的功夫,才放缓了速度。似乎到了地方。
  她被颠的头重脚轻,马匹刚一停,那汉子就挟她下了马。
  她停了停,回过了神,环顾了一圈。
  天此时已完全黑了下来,一轮满月,挂在东边的天际。
  她其实已辨不清具体方位了,但依稀感觉,自己似乎被这汉子带到了临近穆国的地界。
  前方一片空地上燃了堆篝火,篝火后搭着个类似行军用的简易毡帐,近旁停了数匹高头大马,一个似乎负责瞭望的男子正等得焦躁不堪,终于看到汉子现身,远远地疾步迎了上来。
  “医士可寻到了?”
  “便是她!”
  汉子指了指阿玄。
  “病人哪位,症状如何……”
  阿玄问对方,目光扫了眼正架于篝火上的一块大肉。
  肉被火烤的吱吱作响,不断地往下滴着肥油。在脂肪的助燃下,篝火里不断跃出蓝色和黄色的一簇一簇的小火苗。
  她收回目光的那一刹那,顿住了。
  月光清辉,篝火跳跃。
  她清楚地看到,就在距离自己脚边不过数步之远的地上,摆放着一只硕大的鹿头。
  那是一只生着雪白皮毛的鹿头,它被人用利刃断了喉管,再从脖颈上无情地整个割了下来,下缘处的雪白皮毛上,沾染着斑斑的血迹;它头顶的那对巨大鹿角,如珊瑚般朝着上方的漆黑肆意地交织延伸着,勾勒出美丽的图案;它那双平日透出温驯灵慧目光的双眼,此刻依旧圆睁,正凝视着阿玄,仿佛透出淡淡的悲伤光芒。
  阿玄闻到空气里漂浮着的混合了烤肉香气的浓烈血腥味道。
  她的胃腹原本空空,这一刻却忽然抽搐,紧紧扭缩成了一团。
  她忍不住呕了出来。
  ……
  毡帐内燃着火杖,地上铺了一张茵褥,褥上仰面卧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年轻男子,面庞赤红的到了几乎就要渗出血丝的地步。
  “快救公子!”
  祝叔弥将僵立在火堆前的阿玄强行推了进来,焦急万分,见她却一动不动,再次催促。
  诸侯之子,方能称公子。
  阿玄恍若未闻,盯着地上那个昏迷的男子。
  “你还站着做什么?”
  祝叔弥性子本就急躁,见状勃然大怒,锵的一声拔出了剑。
  “公子危急,你再推三阻四,若是有个不好,我不但杀你,还要连你族人悉数抵命!”
  阿玄闭了闭目,按捺下心中的悲伤愤怒和掉头而去的强烈冲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还是迈步来到那个年轻男子的身边,跪坐到他身侧,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扶他脉搏,随后叫人将那男子的衣裳解开。
  这是一副精筋节骨的年轻躯体,充满了男性的力量之感,只是此刻,他全身皮肤下的条条血管却贲突而起,纵横交错,火光中看去,就如爬满了无数密密麻麻的青色蚯蚓,情状骇人。
  “公子到底是如何了?猎鹿回来,路上还好好的!”
  祝叔弥手中的长剑坠地,额头不住地往外冒着冷汗,声音发颤。
  阿玄未应,只从药囊的针包里取出一枚长针,从头部开始,认准体穴刺入,直到挑出血珠。
  她忙碌了许久,那男子周身体肤下原本暴凸而起的血管仿佛得到了安抚,渐渐地平伏了下去。
  终于,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慢慢地睁开眼睛。
  阿玄对上了一双如同染血的的赤红眼眸。
  “公子!公子!”
  祝叔弥大喜,噗通一声,双膝落地,跪在了他的身畔。
  “你总算醒了!你到底出了何事?”
  男子并未应他,依旧盯着阿玄,目光一动不动,片刻后,仿佛感到有些疲惫,闭上眼睛,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气。
  “你出去吧。我无事。”
  他低低地道了一句,嗓音嘶哑。
  祝叔弥虽还是不放心,但见他已经苏醒了,又命自己出去,瞥了眼他衣衫不整的样子,终还是应了一声。
  “好生替公子诊治,有重赏。”
  出去前,他叮嘱了阿玄一声。
  比起方才的那种态度,这回恭敬了许多。
  毡帐里剩下了阿玄和男子二人。
  他依旧闭着眼睛,但阿玄能清楚地听到他呼吸的声音,一下一下,十分粗重。
  ……
  就在片刻之前,庚敖还陷在昏迷里,灵台只残存了最后一缕清明。
  但这缕清明唯一带给他的感觉,却是来自于那具血肉躯体的痛楚。
  他的颅内如有针刺,而他浑身的血液成了一头来自地火深处的炽烈猛兽,它咆哮在他的四肢百骸里,肆意蹿走,没有方向,仿佛那尖牙利爪随时便能割裂困住了它的那层薄薄的血管皮肤,喷炸而出。
  他正经受着他此生前所未曾有过的痛楚煎熬,而这煎熬的来源,只是因为那一股在猝然间喷向了他的滚烫鹿血。
  ……
  事情要从数日前的那场秋狝说起。
  对于他来讲,秋狝能猎多少野兽,并不是目的,目的在于操练士兵。
  久不淬血,钝的便不只是戈戟,还有士兵的杀气。
  秋狝进行的酣畅而淋漓,尔后顺利结束,按照预定,此刻他本应当和兴高采烈的士兵们一道,已经回了丘阳。
  但是就在预备动身离开的那日清早,他改变了主意。
  一头罕见的白鹿进入了他的视线。
  发现它的时候,它站在远处一道高高的丘岗上。
  初升的朝阳,正从丘岗后的荒野地平线上慢慢升起,当那轮火球跳跃出地平线的那一刹那,天地间仿佛染了一层瑰丽的色彩,它沐浴在朝阳里,一动不动地,仿佛正被这造化的神奇一幕给吸引住了。
  这牲畜的四蹄修长,躯干健美,姿态高贵,尤其是头顶的一双巨大鹿角,折射着朝阳变幻的光晕,美丽异常。
  他立刻就被打动了。
  如此硕大的一头白色雄鹿,实属罕见,既然此行是为狝猎,它又恰巧自己撞了上来,不如顺道猎了它,将鹿首割下带回,倒也不失为一件值得收藏的战利品。
  他当即命大队按照预定计划先行开拔,只留了亲随丁厚和成足二人,但将军祝叔弥却死活要和他同行,称此处边境,这几日的田猎,必定已经引起了楚国人的注目,绝不能叫他落单于此。
  庚敖知道他一向固执,便也随了他的意思。
  在庚敖想来,猎杀这头白鹿,应当不算难事,得手后再一道追上大队便是。
  但他没有想到,白鹿竟极其警惕,没等他靠近,撒开四蹄已经跑的无影无踪。
  庚敖追踪着它,此后数次得以靠近,却屡屡总是被它逃脱。
  如此一个耽搁,数日转眼便过去了,这头白鹿总似就在前方的不远,他却始终不能得手。
  他更被激出了必要猎到手的强烈念头。
  终于就在今日,他再次追踪到了白鹿的踪迹。
  几番交道下来,他知这头白鹿异常机敏,为了避免它再被惊走,命祝叔弥和丁厚成足等待,自己单独猎它。
  一番迂回曲折,他终于追上,发出了一箭。
  箭簇力透弓背,一箭就穿透了白鹿的脖颈,奔逃中的白鹿栽倒在地。
  追它数日,终于得手,但在庚敖检视猎物的时候,才发现这头体型比寻常公鹿还要大上几分,又生就了一副大角的白鹿,竟是一只母鹿。观它腹部微鼓,乳,头胀起,似还怀有胎孕,只是因为时日不久,加上它体型硕大,所以并不显腹。
  他感到有些意外。
  它被一箭贯喉,必是活不成了,但并未立刻死去,此刻只倒在地上,发出断断续续的呦呦哀鸣,声含痛楚。
  倘若一开始,就知道它是头怀有孕身的母鹿,他应当不会追猎它的。
  但是此刻,它已被射倒了。
  庚敖略一沉吟,也就抽刀,一刀割断它的喉管,结果了它。
  就在那一刻,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他割断鹿喉的瞬间,一股滚烫的鹿血,从被割破了的口子里喷涌而出,笔直地溅在他的面门上,灌入了他的口鼻。
  他下意识地吞咽下一口鹿血。
  其腥其稠,远超他的想象。
  白鹿既已气绝,他以唿哨唤祝叔弥等人前来。他们围着白鹿啧啧称奇的时候,他到近旁的溪流边清洗脸上被喷溅上去的血污。
  那时他便觉得腹内异常,从那口鹿血下去后,便暖洋洋地发热。
  鹿血自然是样好东西,除养生健体,他也曾听说过,公族里有亏虚的男子,常以饮用刚刚割放而出的新鲜鹿血来助闺闱之兴,有时为求得一头精壮雄鹿,往往不惜千金。
  他身后的不远之外,祝叔弥和丁厚成足几人,也正在谈论着没能集到鹿血,因他们赶来时,血已流失殆尽了。
  他们自然不敢埋怨自己不等他们赶到再割鹿喉,但语气带了些惋惜。
  他此刻腹内发热,应就是无意下去的那一口鹿血所致。
  看来所闻倒也并非全是虚言。
  只是他并不在意。
  不过区区一口鹿血罢了,能将他如何。何况,他更不是不能自制之人。
  但是很快,他就知道,自己轻看了那一口鹿血。
  这头被他杀死的非公非母,既雌又雄的诡异白鹿,如此快的便在他的身上施加了来自于它的报复。
  回去的路上,他就已经感到非常不适了:腹内炙燥更甚,全身血液滚烫,如针一般地刺着他周身皮肤,又心跳如同擂鼓,热汗不停外冒。
  但他不想让祝叔弥和两个随从看出端倪,忍着体内的不适之感,面上依旧若无其事。
  回到驻地,因天近黄昏,决定先过一夜,明早再上路,他们便割下了鹿头,又剥皮架火烤肉。
  他胸间却已气血翻涌,喉头阵阵发甜,几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
  不愿叫他们看到自己的狼狈,他便起身,避入毡帐。
  纵横于千乘万军里的他,最后竟还是败在了那一口鹿血之下。
  鹿肉烤熟,祝叔弥入内唤请他,才发现他已晕厥,双目紧闭,浑身皮肤滚烫,如同烧起了火。
  祝叔弥大惊失色,更不知他怎突然就晕厥不醒,眼看唤不醒他,情状危急,命丁厚成足原地守护,自己纵马入了秭国边境寻医。
  便是如此,阿玄才被挟带到了这里。
  ……
  庚敖虽然苏醒了,之前身体里折磨着他的那种痛楚灼烧之感也渐渐地消去,但人依旧感到很不舒服,身体里的那种莫名炙燥,依旧在煎熬着他。
  他实在不解,不过区区一口鹿血而已,何以竟就放倒了他。
  身边这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丑陋医女,应当就是在他昏迷的时候,祝叔弥从秭国找来的。
  刚才苏醒的一刹那,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少女。两人对视的时候,在她投向自己的目光里,他清楚地感觉到了憎恶。
  她必定猜到自己是穆国人了。
  秭人不喜穆人,这也没什么奇怪,何况,她想必应是被祝叔弥给强行带来的。
  故他也并不在意。
  庚敖闭着眼睛,依旧躺在那里,让这少女在自己的身体上继续施针放血,偶能感觉到她手指不经意地碰触到自己滚烫的身体皮肤。
  那种冰凉而柔嫩的触感,分外的清晰,如雪片轻沾于火,带着凉意,无声无息地融散入肤。
  他感到十分舒适。


第3章 王姬(修文!!)
  阿玄的目光,慢慢地落在了面前这个男子的脸上。
  这张面庞虽还是泛着醉酒般的醺红之色,但比起她刚到时所见的血色,此刻已经显得没那么骇人了。
  他闭着双眼,低覆着一双睫毛,凭她在他的身体上施着针,毫不设防,如同睡了过去。
  阿玄的神思,渐渐变得恍惚了起来,眼前再次浮现出了刚才看到的一幕。
  白鹿的头就那样被割了下来,孤零零的一只,放在了地上。
  它再灵慧,于她再怎么特殊,在其余人的眼中,它不过就只是一头鹿,和那些被猎人们猎杀的野兽,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样的道理,她不是不明白。
  她只是不能释然,也做不到释然,心里再次涌出了一股浓重的悲伤和愤怒,捻着针的那只手,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针头便偏了过去,斜斜深刺入了皮肌的深处,针尖抵骨,应力从中一下断成了两截。
  一滴殷红的血珠,慢慢地从胸膛皮肤里冒了出来。
  庚敖吃痛,一双剑眉微牵,睁开眼睛,便对上了她的视线,见她神色漠然地看着自己,仿似什么都没发生。
  两人这般对视了片刻,庚敖微微皱了皱眉,不再望她,瞥了眼那枚还刺在自己胸前的断针,抬手拔了出来,坐起身,掩上衣襟道:“我无事了,你可出。”
  阿玄却不动,只道:“我来之前,你的随属曾许我金帛为赏,我不取,只索外间的鹿头鹿身。”
  庚敖一怔,转脸望她:“为何?”
  阿玄垂下了眼眸。
  白鹿已被猎,她亦不能要猎它的人偿命,能做的,或许也就只是收它归土,免它那颗美丽头颅被人制为标本用以炫耀,更不愿它的肉身再成肉炙。
  阿玄慢慢地坐直了身体,望着他的深邃双目:“外间那头被杀的白鹿,幼时曾为我所救。我今日入林,本是为了寻它。”
  “它已怀胎,原本明年春末,便可诞下幼鹿。”
  她一字一字地道。
  庚敖仿佛再次怔住,对上她的目光,迟疑了下,终于道:“原来如此……它生就了一副雄角,我猎它时,倒不知它已怀胎……”
  “我可收回它?”
  阿玄打断了他。
  “然。”他点了点头。
  “你若令有所求,只管道来,我必补偿于你。”他又道。
  “并无别求。”
  阿玄淡淡道。
  帐门微动,忽被祝叔弥掀开,他那一颗生满了乱糟糟毛发的头颅探了进来,见庚敖已坐起了身,看似已经无恙,面露喜色,对着庚敖恭敬地道:“公子大半日未进食了,糗粮恐难下咽,我可割取鹿腿嫩肉为炙,公子稍候便可。”
  庚敖迅速望了一眼阿玄,见她目光落于地上,神色淡漠,微咳一声:“不必,我不食鹿肉,尔等也勿再动,将鹿头鹿身悉数存放,明日由她带去。”
  祝叔弥一愣,虽觉这道命令来的没头没脑,但公子既吩咐了,自也照办,望了一眼秭女,诺诺而出。
  ……
  半夜,阿玄身畔的那堆篝火已经熄灭,只剩零星的火星子在夜风中忽明忽灭。
  深秋原野里的寒意,逼人而来。
  那个穆公子虽然看起来无事了,但祝叔弥自然不会立刻就送她回去,要她再留下过了这一夜。
  他们只有两顶毡帐,穆公子一顶,剩下的一顶,自然不会轮到让她这个地位低下,命贱若泥的平民来过夜。
  阿玄便侧卧在铺了张兽皮的地上,用兽皮将自己的身体裹住,紧紧地蜷成一团,用以抵御慢慢浸渗入肌肤汗毛孔里的重重寒气。
  她醒了很久,终于闭上眼睛,不再去看月光下的白鹿。
  耳畔静悄悄的,只有轮到值夜的护卫成足在近旁来回走动时发出的轻微的窸窣脚步声。
  对面那顶毡帐里忽然起了动静,庚敖现身在帐门口,成足看见了,急忙跑过来,庚敖似乎低声吩咐了他什么,他转头看了眼阿玄的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公子吩咐,许你入他帐内过夜。”
  阿玄睁开眼睛:“不必了。”
  成足一愣,仿佛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此为公子恩赐。”
  阿玄翻身背对。
  庚敖听完成足回报,瞥了眼月光下那个背对着自己蜷成了一团的身影,放下帐门,躺了回去。
  ……
  那一口鹿血,性竟烈至如此地步,即便到了此刻,他依旧感到身体很是不适,某个部位始终无法得到纾解的那种胀痛,令他根本无法睡得着觉。
  但方才他让成足传话许秭女入帐,倒不是要拿她纾缓不适。
  此女貌陋自不必说,性子也不为他所喜。
  便是裸,身呈献,他也绝不可能看上。
  不过是在方才辗转之间,想到这秭女对自己也算有功,一时起了恻隐,这才许她入帐过夜。
  没想到她竟不领情。
  他知这秭女应是责怪自己杀了那头白鹿。
  只是,他不过是误猎了一头畜牲而已,莫说本就是林间野物,便是真如她所言,乃她豢养,又能如何,杀都杀了,何至于引她如此的不满?
  庚敖感到了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但很快便释然了。
  不过一乡鄙之女罢了,何须与她多计较。
  他闭上了眼睛,极力忽略身体的不适,慢慢地调匀呼吸,想引自己入眠。
  忽然,旷野的远处,仿佛隐隐地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连成了一片。
  他很快就辨听出来,似有七八轻骑正纵队从国都丘阳的方向往这里而来。
  田猎大军回师之前,他已告知过带队的白驷将军,自己一旦事毕,就会自行回往丘阳。
  这才几日而已,国都里出了何事,竟会有轻骑这般漏夜赶来这里?
  他的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预兆,蓦地睁开眼睛,在黑暗里翻身而起。
  ……
  来人是从丘阳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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