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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锦-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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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以我一直厌恶的那种华丽的语言方式,诉说着自己的远大志向。
  而刘彻,微笑着,听的似乎很仔细。
  郭云生时不时的更换着他碗里的茶水。
  我在惊讶于刘彻的变化多端,半年前,曾被下狱的苏武,现在,竟然可以与他相对而坐。
  然而,他的这种深沉的城府,后来,也被我学会和利用。
  其实,他未必是真的相信他,他只不过,想看看,他,苏武,还想做些什么。
  他居高临下的俯瞰着我们,带着不屑的神色和故作的赞扬。
  我知道,那是因为,某个时候,我们可以作为他的棋子,被安排在特定的地方。
  苏武说了很多,占用了他不少的时间。
  无非是因为匈奴选出了新的王,他希望作为使臣,出使那个蛮荒的部族。
  我忧虑的看着侃侃而谈的苏武。
  后来,刘彻点了头。
  苏武,便成了御史。
  我像当初追赶李陵那样,追了出去。
  质问他,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匈奴人从来就不友好,何况山遥路远,这是别人避之不及的差事。
  苏武转过头,甩开我的手。
  “我要亲眼看看,李陵,是不是诈降!”
  我立在风里,未央宫里,此时狂风大作。
  我自嘲的笑了。
  是啊,他们个个都是精武的男子,何必同我商量。
  我回头望去,宣室殿的高脊巍峨,已经将我的心磨练的壁垒重重。或许,是我脱离了他们的阵营。
  我垂下头,无可奈何的,将手里的“嗜阳”握紧。


  琉璃光 霍光(六)
  苏武走后。
  我又一次踏进了将军府。
  李陵的家。
  那是个傍晚,夕阳如温柔的紫色纱罗,飘荡在空中不肯退去。
  一个少女,撞到了我的身上。
  我俯身将她扶起。
  她纤弱的身躯,在我掌心里一荡而过。
  她望着我,伸出手指,捂住了自己的脸,痛苦的哭了。
  原来,因为李陵的缘故,她丧失了入宫的机会。
  她曾经那么的怀恋过刘彻。却没料到,他竟将李家,逼上了绝路。
  我出入将军府的次数并不频繁。
  似乎有某种默契,他们对我并不热情,也或许,是久经大浪的人,对潜伏在远处的危险的预感。他们自动的与我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直到有一天,灾难,真正的开始。
  苏武走后不久,长安城来送来了一批俘虏。
  是李广利从匈奴带回来的匈奴贵族。
  其中一个,被带到了刘彻的面前。
  那时候,我仍旧一如既往的跟在他的身后。
  因为,我是奉车都尉。
  那天,我的眼睛不断的跳,我知道,有事情要发生。
  刘彻问了许多没要紧的问题。
  然后,忽然间说道:“你们那里,可有个叫李少卿的人?”
  我的心忽然一提。
  少卿,是李陵的字。
  那匈奴人忙点了点头。
  他奉承的回答了很多,当时,我是多么想冲上去抽他的嘴巴,然而,我却连大气都没有喘,仍旧那样,一如既往的,跟在刘彻的身后。
  “李少卿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在我们那里,帮助单于训练他的步兵。”
  刘彻缓慢的点着头。
  我看见,他眼中迅速隆起的火焰。
  这次,真的龙颜大怒。
  第二天,宣室殿一片沸腾。
  刘彻高高立在那里,脚下匍匐着瑟瑟发抖的群臣。
  司马迁被拖了上来,除去冠冕和朝服。
  刘彻凶狠的眼里闪过一道残忍的光。
  “腐刑!”
  众人皆骇然。
  惟独我,稳稳的立在他的身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李家终于在短暂的残喘后,被拖到了断头台上。
  我来到了掖庭。
  是秘密的。
  这里,我早已编制好了最牢固的关系网。
  掖庭令将一个死囚的女儿交到我的手上。
  那女孩子长相酷似李芳乔,很无辜可怜。
  我闭上眼睛,别怪我。我必须用你来替换下李家唯一的血脉。
  现在想来,我阴谋而血腥的政治生涯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行刑那天,我去了刑场。
  却没有走上去。
  李陵的母亲,透过纷乱的人群,似乎在寻找什么。
  我朝着她的方向,缓缓举起和李芳乔紧紧握在一起的手。
  她哽咽的哭声,在人声鼎沸的刑场,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李陵的母亲终于发现了我们。
  她由衷的笑了,那微笑的深处,有着深切的感激和莫大的安慰。
  我读懂了她的眼神,之后,坚定的朝她点了点头。
  李陵全家,被灭门。
  我虽年过三十,却尚未娶妻,带着个少女显得非常奇怪,无可奈何,我来到倚翠楼。
  那里,我认识不少妓女。
  我将李芳乔交到我时常光顾的一位女子手上。
  她叫美心。
  或许,就因为她的名字,我才会经常照顾她。
  现在,轮到她来回报我了。
  我拿出不少钱,交给老鸨,让美心不要接客,只专心照顾这个十三岁的女孩。
  老鸨很高兴,美心不是什么不可缺少的货色,本来客人也不多,现在,有人肯拿出那么多钱来包了她,这是不赔的好买卖。
  美心也很高兴,她终于可以过上干净舒适的日子,而不必担心那些嗜好诡异的嫖客。
  然而,为了这件事,我几乎消耗了全部的积蓄。
  不过,好在我是奉车都尉,享受光禄大夫的待遇。
  经过此事,我发现妓院是个最好的避难所。
  这里的女人不像寻常的女子那般刮噪。
  她们不会笨到总是问你为什么,她们很确信一切不过是为了利益而存在,因此,只要你肯花钱,就没有不能保守的秘密。
  老鸨,美心,包括其它妓女,谁都没有问为什么,她们只是面带微笑的接过我手里的银子,然后,将小芳乔养在舒适的房间里疼爱着。
  我又开始了正常的生活,只是,每天都会来一次倚翠楼。那些年,似乎倚翠楼,就是我的家。
  再后来,我听说,苏武完成任务即将回归,却不料匈奴王宫发生政变,他被无情的扣留下来。
  没有人知道,听到这个消息,我是多么的喜出望外。
  李陵的事情还没有真正过去,刘彻是个喜怒无常的人,我站在他的身后,亲眼见证了杀人对他来说是多么轻而易举的决定。
  苏武留在匈奴,反而比回来更加安全。
  然而,让我没有想到的是。
  这一扣留,竟然将尽二十年。
  我听说,匈奴人不断的让他变节叛汉。然而,他总是高昂着头颅不曾屈服。于是,残忍的匈奴单于将他扔进了地窖。
  在地窖中,他只有雨水可以喝,饿了,就啃自己身上的皮袄。
  我不断的从匈奴俘虏那里打探着苏武的消息。
  偶尔,也会有李陵的消息传来。
  然而,有关李陵的,总是让人深深的灼痛。
  他从没有替匈奴人训练过步兵。
  那个训练步兵的李少卿,名叫李绪。
  听闻这个消息,刘彻痛心疾首。
  他愤怒的将手里的茶盏丢了出去。
  他在懊悔,自己冲动的举动,浇灭了李陵最后的信念,他真的倒戈了,成了匈奴人的大将军。汉朝,少了个潜伏在敌群的内应,多了个犀利的敌人。
  而令我懊恼的却是,李陵全家,就这样枉送了性命。
  那天,我在倚翠楼里,大醉了一场。
  天昏地暗,似乎就要死去。
  美心甚至找来了大夫,也许,她是真的担心我会死掉。
  我开始学会了那样笑,就是李陵那样的。
  嘲笑,嘲笑着一切,包括天子,和我自己。
  但是,我不敢嘲笑苏武。
  后来,宫里发生了好多事情,让我越发的觉得自己可以再坏一点,甚至更坏一点。
  反正,这个世界上,有苏武,就够了。
  慢慢的,芳乔长大了。
  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宝筝。
  李芳乔,必须永远的消失在这个世上。
  李家的族谱上写的很清楚,李芳乔,李陵的妹妹。
  宝筝很喜欢自己的名字,但是,她的心灵似乎已经被灭门的剧痛割碎。
  她开始拒绝说话。
  当我发现这个的时候,我甚至愤怒的朝美心举起了拳头。
  然而,在碰触到宝筝瑟瑟发抖的眼神时,我终于松开了手。
  俯身,将她抱在怀里。
  我想,李家人那血浆从脖颈中喷出的惨烈花朵,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我真后悔,自己怎么可以带她去了刑场。
  那时候,我实在太没有经验,我不知道那对于一个尚未成熟的女孩子也会造成多么残酷的伤害。
  然而,我只是希望李陵的妈妈放心,让她看女儿最后一眼。
  我一直生活在自责当中。
  宝筝却在悄然的长大。
  我一直没有娶亲。
  我想,我需要让宝筝再大一点,再考虑这些,反正,我也有美心。
  她像一个真正的侍妾那样,将我和宝筝照顾的无微不至。
  时间,一点一滴的在我的身边流逝。
  转眼间到了征和二年,倚翠楼换了老板,一个叫红绡的女子从淮南来,带了一马车的家当,盘下了这个地方。
  我没有打探过她的底细,却总有一丝丝的耳闻,她曾经是个商人的妾室,因为不能生育而被婆婆赶出家门,然而,她的丈夫,却是个有情义的男人,在临走的时候,将一部分家当折给了她,让她到长安来安身立命。
  在后来的相处中,我发现,红绡比之前的老鸨,要好上许多。
  她对宝筝,非常的怜悯。
  宝筝已经长成很有风韵的女人。眉间,点缀着银粉画成的弯月。
  她只是笑,却从来不说话。
  望着她,我时常恍惚。
  那笑容,有些像李陵。
  那样的镇定却落寞,让人心里空落落的。


  琉璃光 霍光(七)
  我让她以妓女的身份蛰伏在倚翠楼里。
  但,天知道,我绝对不会让她接触嫖客。
  对于宝筝,我不知道该如何界定。
  她既是我的女儿,又是我的妹妹,有时候,她也是我眼前,闪耀着动人光辉的女人。
  红绡很聪明,她将宝筝说成是花魁,提高了她在倚翠楼的身份,将我说成是包下她的嫖客,这样,我可以如影随形的保护着她。
  我很满意,对红绡也极为信任。
  后来证明,这个女人,也的确没有让我失望。
  我知道,在许多人的眼里,征和二年,是血腥的末日。
  然而,对于我,它却是最华丽多姿的一年。
  那一年的开始,我被封为大司马,统领刘彻的中朝,我们劫夺了丞相的权利,并与其带领的外朝相互抗衡。相比之下,刘彻更加信任我们。
  因此,我在那一年里,权倾朝野。
  后宫,也开始向我投来了青睐的目光。
  那时候李夫人已经死了,宫里最得宠的便是赵钩戈。
  她不时的想拉拢我,却都被我漠然处之。
  我不能与她为伍公然反对卫子夫。
  并不是因为正义。
  已过不惑的我已经知道正义的斤两,那不是我能负担的,我只不过是夹缝里的草。
  接下来,江充策动了巫蛊事变。
  我坐看了一场好戏。
  江充的确是个人才,残忍,毒辣,却又充满了复仇的快意。
  征和二年,我好似一棵摇摆的树。
  发现赵钩戈倒台后,马上准备从掖庭狱里救出卫太子的孙子,然而,我还是晚了邴吉一步。
  那时,我的确是小瞧了那小子。
  不得不说,这是我政治上生涯中最严重的一次失误。
  在这场关于卫皇后全族生死的论战中,我始终没有发表意见。
  我仍旧如年轻时那样,默默无闻的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直到,老迈的刘彻将自己的妻子逼死,又把他们全族推上断头台。
  我站在人群的后面,远远的望着跪在刑场上的,我曾经的亲人们。
  卫少儿,霍仲孺。
  在我做了大司马后,他们不止一次的来巴结过我。
  我没有将他们拒之门外,我敞开大门,让他们坐在我府上最华丽明亮的厅堂里,听他们絮絮叨叨说着家里的大大小小。
  我知道,卫青死了,霍去病死了,要想继续叱咤风云,他们只有仰仗我的庇佑。
  我满意的看着他们,却没有让他们觉得有任何的不适。
  然而,在巫蛊之乱爆发后。
  我表面上为他们而奔走,实际上,却什么都没有做。
  我需要看到他们为年轻时犯得错付出代价,我已经等了将近半生,终于可以亲眼见证,那些曾经无视和侮辱过我和我母亲的人们,走上了绝路。
  这不该庆祝吗?
  我仰起头。
  在鲜血从他们的体内喷涌而出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天空中,那俯视的硕大树冠,在抖动着全部的枝叶,欣喜若狂。
  那是我的,健硕,而无言的母亲在发出畅快淋漓的大笑。
  我也笑了,像李陵那样。嘲讽着一切。
  就在那天,我回到了倚翠楼。
  宣布,娶美心为妻。
  实际上,那个时候,她已经为我生育了一女,一男。
  她本以为只能做我的妾室,没想到是正妻,她扑在我的怀里泣不成声。
  倚翠楼几乎沸腾。
  美心是个貌不出众的女人,来这里做妓女日子不久,便被我包了下来,不再接客。因而,基本上,章台也没几个人知道她的存在。
  宝筝看着我,微微的笑着。
  我们之间有某种默契。
  她已经长大,在长安极富盛名,几乎没人敢冲撞她。
  我已经放心了。
  那天,她走上来,紧紧的握住了我的手。
  就像当初,在刑场上,我握着她一样。
  我知道,她要说的是。
  “子孟哥,一定要幸福。”
  如她料想的一样,我和美心,很幸福。
  刘彻在弥留之际,将新帝交给了我。
  我,霍光,成为刘弗陵的首辅大臣。
  始元元年,我的政治生涯达到了无与伦比的巅峰。
  就在那一年,我迫不及待的派出了人马,从匈奴那里,接回了苏武。
  当时,我披着朱红色的大麾,骑着战马,直迎出了数十里。
  在渭水旁,我终于见到了我少年时的好友,苏武。
  他走下车子的一刻,须发飘扬,银白色几乎笼罩了他的整个面庞。
  从头发,到胡须。
  我翻身下马。
  他的脸上,有着深刻的纹理,那双原本烁然的眼睛,已昏黄不堪。身躯佝偻,仿佛随时会倒下。手里,还拄着一根拐杖。当望见我时,他的眼中,迅速生气一团明亮的光。
  苏武,比我还年轻几岁的苏武,已经俨然七旬老者。
  我呆呆的立在风里。
  有液体,从眼眶里滑落。
  我飞身奔了过去。
  他列些着扔掉手里的拐杖。
  时隔二十年,我们的手,终于抓到了彼此。
  他望着我,眼里涌动着泪花,却不肯去擦拭。
  他还是那么倔强。
  我破涕为笑。
  将他紧紧的抱住。
  那是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抱。在经历了无数的血腥和守望之后,我们竟然都活了下来。
  我由衷的感谢上天。
  苏武粗重的喘息着。
  忽然,他挣脱我的双手,目光矍铄的望着我。
  “子孟,我见到了李陵。”
  我一惊。
  “你是对的,苏武,他是诈降。”
  苏武无奈的摇着头,眼里落下浑浊的泪。
  我们都知道,最终的结果。
  我还记得,将军府上,苏武将血红色丝带绑在李陵的手臂上,说,“苏武与你共存亡”时的样子。
  “苏武,你做到了。你比我强。”我由衷的说着。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们都老了,都有了白头发,不如从前那么健壮。然而,我们曾经年少的青春,是永恒的记忆,那些岁月里的朋友,也是无人能够替代的。
  他看着我,缓缓叹了口气。
  “子孟,李陵曾带着兵,来劝我投降。”
  我顿时愣住。
  我无法想象李陵身穿胡服的样子,他带着匈奴的士兵,又是如何面对要与他共存亡的朋友。
  “那时候,我正在牧羊,他来到我的帐子里,让我像他那样投降。”
  苏武目光涣散,似乎一下子找不到方向。
  我只能安静的听着。
  这就像他们曾经打的赌一样,我总是沉默,因为知道,自己缺乏赌注。
  “李陵说,刘彻太多疑,他全家死在他的多疑之下。”
  我点点头。
  是啊,我多年跟随刘彻,多疑是他最大的弊病。这不但让他做出了不少政治上的错误判断,更让他的子女惨死在他的刀锋之下。
  “我说,我不是效忠于刘彻,我是为我的国家而战,苏武,绝不效忠于任何个人。”
  我惊讶的看着他,满目疮夷的苏武。
  一道烈火汹涌升起,那就是他,正义的火光。
  我慌忙低下头去。
  没想到,几乎一生都快过去,我仍旧无法与苏武平视。
  他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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