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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相许-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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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突然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好像要把他盯穿。许多日没有进食,她的脸颊瘦成了月亮,一双眼睛大得离奇,像个枉死的鬼,竟骇得古公公都后退了一步。
    “他被关起来了?”她说。
    老宦官笑了笑,“你也看得明白,圣上若有不讳,只有小王爷可以马上安定局面。不然,难道真让他去自投罗网、与圣上自相残杀?这个当口儿,即便真是小王爷指使你的,老奴也绝不会让圣上知道。”
    她又静了。许久之后,她说:“他不会自投罗网。他没那么傻。”
    古公公哼哼了两声,“你还有什么话?待你去了那边,老奴或可帮你传达一下。”
    她皱起一双秀丽的眉毛,似乎还真是费神地思考了片时,方慢慢道:“你告诉他……我舍不得。”
    古公公道:“就这样?”
    她说:“就这样。”
    天色愈来愈沉,像是直压到了人心上。雪停了,却不见太阳,只一味地刮风,自那簌簌的积冰上,低伏着,流窜着,啸声四散,变作疏冷的回响。
    人群突然一声惊呼——
    一个人头落地了。
    骨碌碌地滚到了她的面前。
    她的父亲圆睁着一双眼,披散纠结的长发遮住了血流如注的脖颈,看上去就像沾血的乌黑线团。
    莫嫮呆呆地,与自己的父亲对视。
    鲜血浸没了她的膝盖。一排死囚数过来,她是第三个。
    想用这样的法子,最直接地逼出他们背后的人。真是舍卢人的风格,不讲任何迂回。
    忽而,在无人注意的地方——
    有一个伛偻的身影靠近了监斩台,与监斩官交谈了两句。陡然一声尖细的“圣旨到”——
    好像戏文里一样,每到了必死的时刻,总会有奇特的转折。
    一直都挺直了脊梁骨的女孩,在听见这三个字的一刻,竟然全身瘫软了下去,闭了闭眼,便自睫毛下渗出了泪来。
    ***
    圣旨突降,道是幕后真凶已束手就擒,从犯皆得宽赦。
    莫嫮呆呆地跪在地上,一旁的同伴给她解开绑缚的绳索。她的手腕已被捆绑得麻木,全身血流都冲到了脑袋里,让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她觉得好累。
    她知道,晏澜终究是去了。
    去找皇帝,顶下了所谓“幕后真凶”的罪名。
    他不惜让天下大乱,也要保住她。
    她的小王爷,做事从来是这样愚蠢而冲动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顾眼前不管往后。
    她不愚蠢,她不冲动,可是她都做了些什么事啊?
    她站起身,走了两步,用衣襟兜着她父亲的头颅,全身都是血。也许是这种悍不畏死的表象让迟迟未散的围观人群都害怕了,他们自发地给她让出一条道来,或大胆或小心地打量着她。
    真是可笑,我是为了什么要苦心孤诣去杀舍卢皇帝的?而今我成了你们的谈资笑料了。
    她的步履越来越快,她只想将所有人都抛在身后。路上积冰很滑,她的鞋底早已破了,脚心被冻住,反而麻木,全身都在寒冷中麻痹,反而不疼痛。
    她一直走,不辨方向地走,直到人群终于远离,她仿佛是走进了一条小巷子,看起来渺无尽头,其实当真迈进去了,立刻就撞上南墙。
    竟是个死胡同。
    就像她的人生一样的,死胡同。
    她抱着父亲,身子沿着冰湿的墙面慢慢滑了下来,脸埋在父亲的头发里,突然哽咽了一声。
    哒、哒。
    两声马蹄的轻响。
    一个轻柔的声音犹豫地响起:
    “小葫芦?”
    ***
    莫嫮发现,数月不见,阿苦已变了很多。
    阿苦就笑笑,说:“你也变了。”
    两人肩膀挨着肩膀,还像小时候一样,坐在卑湿的街角,只是都说不出什么话了。
    阿苦仿佛措辞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你还活着就好,方才我都听闻了,好凶险。”
    莫嫮点了点头,麻木不仁地道:“我爹爹去了。”
    阿苦的眼神落在她怀中的头颅,又立刻移开。她没有说安慰的话,但莫嫮感受到了。她轻声说:“我犯的错,却让我爹爹受了罚。”
    “他愿意的。”阿苦突然说。
    莫嫮略微愕然。
    阿苦顿了顿,“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负责。他愿意为你做的事情去死的,因为本来就是他让你去做的,不是吗?”
    莫嫮侧头,阿苦的眼神是躲藏的,素来一往无前的女孩子,这时候却好像笼了哀愁。莫嫮心中倏然一惊,好像明白了什么,声音发了颤:“当然不是——我们——你在套我的话吗?”
    阿苦说:“我为何要套你的话?”
    莫嫮咬住了嘴唇。
    “哦,我知道了。”阿苦将手在牵马的缰绳上搓了搓,“皇帝一直在拷问你吧?其实到底是谁指使你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愿意信什么。”
    “你什么意思?”
    “你的算盘,是不是想让皇帝与小王爷自相残杀?”阿苦笑了笑,“只怕皇帝并没有那么蠢呢。”
    “你什么意思?!”莫嫮几乎要尖叫出来。
    阿苦的身子微微一晃,她低下头,莫嫮只看见她净白如瓷的下颌,两弯浓密的睫毛如新月轻掩,她柔嫩的脸上绒毛还未褪净,神色却已深不见底。
    “抱歉,小葫芦。”她开口,竟然说,“我不该这样伤你。”
    莫嫮近乎绝望的眼神渐渐平复下来,她想伸手撩开好朋友的额发看看她的表情,却终究没有动。她轻声问她:“说说你吧,你怎么回来了?我听闻……胡皇后没了,圣上仍然在满天下地找你和仙人——你为什么回来了?”
    阿苦吸了吸鼻子,转头望向别处,“因为他回来了。”
    “什么?”莫嫮没有听懂。
    “我方才去了十五宅,”阿苦却把声音放温和了,好像莫嫮仍然是需要劝慰的,“小王爷还好好的呢,只是不让见人。你有空的话,去瞧瞧他。”
    莫嫮的眼光冷了下去。
    阿苦又道:“往后我不一定能见着你了,你一定好生与小王爷处着。过去的事不必再想,既然圣旨特赦,小王爷又待你好,便谁也奈何不了你了。小葫芦,过去承蒙你教了我许多道理,我没你那么灵光,可我知道一桩,那便是喜欢的人就要追,要在一起,要活着在一起。不要一时想不通就把人丢了,更不要轻易去死。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他会有多难过。”
    她说了这么一长串,似乎终于有些累了,停了下来,眼睫上仿佛落了冰霜,清莹一片,映得眸光透亮。莫嫮安安静静地凝视着她,说道:“你很难过,是不是?”
    阿苦怔了一怔,苦笑:“小葫芦总是这样聪明。”
    莫嫮摇了摇头,“可是阿苦才是最勇敢的。”
    阿苦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望着天边密密匝匝的层云道:“我去找他了。”
    莫嫮也站起来,看着她慢吞吞走到那母马身边,摸了摸马儿的肚皮,姿势难看地上了马,再朝她咧出一个笑容来。
    而后,绝尘而去。

  ☆、第74章 无咎

往昔最是热闹繁华的九坊,入冬以来便全数歇业了。
    这里的大部分居民已经下了诏狱,或者去了不可知的地方,被朝廷发榜通缉。阿苦牵着马走过狭窄僻静的巷道,便看见花枝招展的扶香阁,一片死寂的扶香阁。香艳的气味还留在鼻间,却一个人影都没有,踏上小桃楼的楼梯,空空作响,震得人心发颤。
    母亲的卧房中也没有人。然而被褥凌乱,桌上甚至还有残留的酒水,似是离开匆忙。阿苦踢了踢地上的空碗,转身蹩去了自己的房间。
    柜子中仍留着一件白袍子,是上回师父在此处换下的。上回……那得是多久之前了啊。上回她将旧的拿出去,又将新的放回来,不管怎样,她总是着意要多留下一些他的东西她才甘心。
    到了此刻再去悬想当初,当初似乎都被封存在铜锈的镜面,那个疏离淡漠的师父,那个无理取闹的女孩,和一些如今已成不足道的细微琐事……
    阿苦记得自己当时离去得匆忙,那件白袍都来不及收好。然而此刻它倒是平平整整地叠在柜子里,显是精心地洗晒过了,衣料的银边纹路清晰可见。她略微愕然,想这是谁做的?
    总不会是弋娘吧?
    狐疑地将那袍子取出,欲放回自己的包裹里,却有一张白而亮的纸张掉落出来。
    却是她去年用来练过字的澄心纸,一面是她自己歪曲扭八的字迹“月出而蚀,从上始……”一面是十分潦草难看的三个字:
    “法严寺”。
    阿苦呆住了。
    这是她老娘的字,她再不会认错。
    娘亲……将师父的白袍子洗好、叠好,还收着她当初一笔笔练的字。
    娘亲……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喜欢师父,知道她不该喜欢师父,知道她到最后还是喜欢师父。
    所以她一定会来扶香阁取这件袍子,一定会看到这张字条。
    她的娘亲,任劳任怨做了十五年的娼妓,从来都是她的好伙伴——她似乎是直到这时候才忽然发现,自己的娘亲和其他人的不太一样。弋娘从来不打她骂她教训她,甚至还时常跟她凑在一起说其他女人的坏话,教了她许多男人女人的大道理,每每挤眉弄眼地问她有没有看上谁家公子……
    原来,对养了自己十五年的娘亲,自己也完全不了解。
    当自己一意孤行地跟随师父离开九坊的那一日,自己甚至没有回头看娘亲一眼。她会很哀伤吗?会很内疚吗?会很愤怒吗?
    ——娘亲,也参与了谋逆大案吗?
    她抱着包裹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上马便往法严寺狂奔。
    风雪是突然间紧起来的。
    阿苦原不会骑马,说是策马狂奔,其实全身都要颠散架了,眼前都冒出了金星。然而手心里冷汗都凝了冰,端是提着一口气撑着自己,马蹄嘚嘚将积雪踏得四处飞溅,天空在这一瞬压将下来,大风狠狠擦过她雪一样的脸颊——
    而后鹅毛大的雪花便落下,一片片,一层层,泼天飞舞,不讲情面。母马抖了抖鬃毛,她心中竟尔一慌,眼前又是大雪弥漫、根本看不清路径,惊叫一声便从马上跌了下来——
    跌下来的时候好死不死还紧抓着马缰,于是母马蹄下打滑,竟也哀鸣着被她拉倒。眼见得沉重的马身将要压在阿苦身上,一个青色人影倏忽低着身子将阿苦抱住,在雪地里滚了两圈才停下!
    马儿倒在了地上,无辜的大眼睛冲着不远处的女孩眨了眨。
    阿苦整个人被吓傻了,看见母马如此,还愣愣地问它:“你伤到没?”
    “我无事,你呢?”一个温和的声音,正响在她的耳畔。她惊了一下,立刻挣出那人怀抱,回头一看,却是杜攸辞。
    他亦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雪。那双眼仍是空空无物,可阿苦却无端觉得害怕,好像已经被他看穿了一样。
    “钱姑娘为何进城了?”他和蔼地发问。
    大雪弥漫眼底,她看不清对面男子的眼神。苍青的身形如雪中的竹,枯涸,寂寥。可是他的声音却仍旧文雅,表情仍旧和善,他好像从来没有沮丧或愤怒过。
    她是多么羡慕杜医正啊。
    “我是来找我师父的。”她轻声说,“杜大人知道他在哪里吗?”
    杜攸辞静了片刻,“你去法严寺找他?”
    阿苦低下了头,“总归是撞运气。”
    杜攸辞微微一笑,“钱姑娘这样聪明,却不肯直面现实。”
    阿苦浑身一颤,牙齿轻轻咬住了下唇,不言语。
    杜攸辞道:“我们先去寺里,坐下来好好说。”
    ***
    杜攸辞径自将她带入了法严寺的后院。
    重重冰雪园林之后,仍是那间简净的居舍,不苦大师正与一个女人弈棋。
    那女人背对着门口,柔发纤腰,只看背影,当真是风韵妖娆。然而阿苦却对这背影太熟悉了,脚步在门口再也挪不动,嗓子哑哑地唤了声“娘”。
    那背影于是僵了一僵。而后,仿佛掩饰什么似的,弋娘漫不经心地问老和尚:“你还没有告诉她?”
    不苦大师看看她,又看看门口的女孩,仿佛有些不忍似的,“尚未。”
    弋娘叹口气,将棋子一扔,登时棋盘上乱了一片。她笼着袄袖站起身来,走到阿苦面前,忽而顿住,伸出暖热的手掌摸了摸她的脸,“怎么哭了?”
    这样遭她一问,阿苦原本不哭的竟然也忍不住,大声嚎啕出来:“娘!去救救我师父,去救救他吧!”
    弋娘道:“乖,别哭,别哭啊孩子。过来,跟娘说,怎么回事儿,啊?你师父,他不是带你私奔了吗?怎么了,他出什么事了?”
    女人的声音和缓,沙哑中自携了温柔,阿苦哭着扑在她的怀里,哽咽地道:“舍卢皇帝要杀小葫芦他们,师父去救了他们,可是师父自己却不知哪里去了……”
    弋娘一下下轻抚着她的头发,却竟然并不惊讶,“嗯,娘知道,你师父是个好人,他把莫姑娘,和许多街坊邻居,都给救下来了。我家阿苦真聪明,旁人都想不到这么多的,好孩子,你怎么这样聪明?”
    阿苦哭得气都岔了,却还是鼓足劲气咬出一句话:“我才不要这样聪明,我只要我师父!他干嘛要救他们,他是我的!”
    弋娘的手便停在了她的头发里。女孩的年轻的发,浓密乌黑,扎作流丽的髻,早在风雪中跑乱了。只要再往前伸两寸,只要两寸,她就可以掐住女孩的脖子了。
    她终于是没有这样做,她只是略微悲哀地问她:“你爹和你师父,你会要哪个?”
    怀里的人儿哭声乍停。
    弋娘低头,女孩小小的脑袋埋在她的胸脯间,就像小时候一样。阿苦虽然不是她亲生,却也的的确确是喝着她的乳汁长大,当年那婴孩虎头虎脑,力气蛮得像个舍卢人,旁人都笑话她,说她长大以后一定是个傻姑娘,这么多年来弋娘自己也以为她是个傻姑娘——
    可谁知道,她竟然这样聪明,竟然一点就透。
    阿苦从她怀里抬起头来,而后,放开了她。
    好像完全不认识她了一样,阿苦微微侧头看她,眼里湿漉漉,脸上脏兮兮,但表情却令弋娘心不断地往下沉。
    她想起公主临终时分,虚弱已极的脸庞上笑容淡淡,轻声与她说:“弋儿,这孩子生得俊,便不会很聪明。不聪明的孩子,都能活得自在。我只愿她活得自在……”
    唯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过一生。
    可是,池将军与公主的孩子……怎么可能真的平凡终世呢?
    “是我爹,对吗?”阿苦怔怔地,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道。
    弋娘道:“你会要哪个?”
    她咬着唇,仿佛很艰难地思考了片刻,才找到破碎的措辞:“这不是,我要不要的问题。娘,不是这样。爹他做的事,就该他自己来承担。不该让我师父来承担,对不对?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负责,没有让旁人来负责的道理。”
    弋娘沉默。
    阿苦喃喃自语道:“对的,一定是这样。我去找爹,我与他讲道理,他虽然是缩头乌龟,但他好歹曾经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对不对?他应该听我的……”
    “阿苦,”杜攸辞终于忍不住唤出声来,“池将军已经……”
    “什么?”
    “他已经没了。”弋娘突然开口,冷冷地道,“舍卢皇帝清醒过来的第一道指令,就是派人去杀了他。”
    阿苦脸色登时煞白,往后趔趄了两步,几乎跌进了杜攸辞的怀里。
    皇帝……好毒的皇帝!
    她的父亲……莫先生……小葫芦……小王爷……还有师父。
    他们,统统都不是皇帝的对手!
    “不苦大师来告诉我这桩事,我不敢去给他收尸。”弋娘仍在诉说,眼神里渐渐漫上了悲哀的死气,“听闻他当时正想去见皇帝,可是被人拦住,他被关了太久了,身子已经虚弱不堪,听闻金衣侍卫只一剑就刺穿了他的胸膛,然后他们为了给昂统领报仇,将他切成了十八块扔进了护城河里……
    “你说每个人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可是昂统领是你师父杀的,为什么他的属下把账算在了将军头上呢?可见这世上的人,都惯会迁怒和发泄的。”
    阿苦突然转过身去,低俯下身拼命地干呕起来。
    “将军他这辈子,有什么错呢?他与公主相爱了,敬毅皇帝却将他全家抓起来逼他回京,他回来了,舍卢大军便攻破了龙首山,他带着公主往南逃,却走散了,他遭到了舍卢人的伏兵,从此被舍卢皇帝关在十五宅,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敢相认,唯恐自己的身份会害了她无忧无虑的生活……九坊的汉人他们想刺杀舍卢皇帝,他便给他们做计划,因为他是他们的将军,他们都归心于他,都相信只有他可以带领他们复国……很可笑是不是?可是这就是你的父亲啊。他这辈子,有什么错呢?”
    弋娘还在不断地、不断地说着,絮絮地,像天空中纷乱飘落的雪花。阿苦听得心头发颤,此时此刻,这个养育她长大的女人,眼角眉梢竟隐隐似有一种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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