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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相许-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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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真被吓出病了。一间无人居住的宫阁,一幅年代久远的画,画上的女子还有和她一模一样的容貌……她不敢抬头,虽然明知面前是个男人,也不敢。
皇帝看她小羊羔似地瑟缩着,碧纱袖子稍稍滑落下来,露出洁白的手腕子,宛如一弯白月了无装饰。他的心莫名就被勾了一下。
他咳嗽两声,“你是钱阿苦?”
阿苦怔怔抬起头,立刻又缩回了脑袋,双膝一软两手仆地,“陛下!”
她想不起话本里是怎样给皇帝请安的了,便囫囵地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笑起来,“这都什么东西。”
她脸上羞赧,他却不以为意,挥了挥手让她站起来,目光落在她怯生生的脸上。阿苦的脸色还有些白,目光躲躲闪闪,但那容颜却不容他错认。上次他就想将她留在宫里了,如果不是未殊……
皇帝道:“这里脏得很,我们出去说。”
阿苦求之不得。皇帝抬脚,走到门边掀起竹帘一角,忽又顿住,回头,拿下巴指了指墙上的画:“你知道她是谁吗?”
☆、第39章 哑忍
阿苦根本不想回头看,“我、我不知道。”
皇帝玩味地一笑,“你们长这么像,你会不会是她的女儿?”
阿苦骇了一跳,“不可能,我是我娘的女儿!”
“你上回没告诉我,”皇帝剑眉微挑,目光危险地一沉,“你母亲是谁?”
阿苦的手握紧了,冷汗渗了出来,在这一刻,她的脑子偏转得飞快,“她……就是个娼妓。”
“哦?”皇帝似乎很感兴趣,“落了籍的?”
“那当然!”阿苦脖子一梗。她娘当然是落了籍的,怎么也不会是暗门子吧!
皇帝看她那副急吼吼的样子,笑道:“那改天得登门拜访一下了。”
阿苦一愣——登门拜访?作甚?然而皇帝终于走了出去,她再也不想久待此地,立刻跟了上去。
琳琅殿的正殿里设了两张小几,几上的八棱绘彩金碗里搁了四片蜜糕,皇宫大内的点心精致得不像拿来吃的,而像摆来看的。皇帝见她的眼睛直盯着那蜜糕,便道:“想吃?”
她将头摇得拨浪鼓也似,“不想,不想。”
皇帝也不与她争,只是看着她的脸。她回过头来便和皇帝的目光对上,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皇帝有一张典型的舍卢人的脸。浅淡到无情的褐眸,泛着金属样的冷光,鼻梁高挺,将刀削般的脸容分成明暗的两面。他披了紫貂领的宽大袍子,没有系带,露出里头汉制的儒衫,不伦不类,草原男子的贲张力量自那丝绸纱缎之中透出来,那气息像是兵马过境,只有烧杀掠夺,没有分毫的温存。
阿苦低下了头,慢慢地道:“陛下找阿苦,有什么事么?”
皇帝懒懒倚着御座,“听杜医正说,你医术日精,颇有青出于蓝之风。”
阿苦微微一笑,“杜大人那是说笑了,阿苦怎么可能……”话又哽住,“青出于蓝”是什么意思?
皇帝道:“朕倒相信他。过些日子,你过宫来,给朕瞧病。”
阿苦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终于还是要提这句话了吗?
她低下头,“陛下龙马精神,哪里有用得着大夫的地方。”
“有啊。”皇帝眼也不眨,“朕有病,朕无子。”
阿苦的手一抖,又痉挛地攥紧了袖中那一只玉环。玉质温凉,从她的手心一直传递到心底里,一阵麻,一阵苦。皇帝面前,她终究收敛了很多,只是这一口气却无论如何咽不下了,冲口便道:“这事情,陛下一人干着急可不行,得找娘娘来看。”
沉默。
尴尬的、危险的沉默。
皇帝的眼睛审视地眯了起来,像草原上伺机而动的狼。
他缓缓发问:“哪个娘娘?”
这一问却把阿苦给问住了。这西平京六宫之中,她可是一个娘娘也不认识啊!皇帝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许久,想她的胆子不至于大到结党后宫,但念及未殊屡屡出入禁庭,又不能肯定了。
他去年以未殊一句“假的”便处置了琰妃,后宫之中,恐怕都知道了容成仙人神机妙算,一言能令人生,一言能令人死,若去巴结于他,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只是未殊那孩子,毕竟是汉人。
皇帝凝注着女孩浅褐的瞳眸,道:“你尽可以好好想。也可以,”顿了顿,“去找你师父商量。”
他终于提到师父了。
阿苦抿了抿干燥的嘴唇。
她不肯表现出对师父的关切,是以一直不说;可他当先说出来了,她才感觉到冰凉的恐惧兜头泼下,冷得她全身发颤。
皇上在用师父威胁她吗?
她不能猜,不敢猜,头埋得更低,看见脚底金砖上烫着草原上的银莲花,一朵朵花盘素净,却因年代太久而模糊了边角,令她无端想起那幅画上女人的脸。
舍卢人入驻西平京不过十三年,所居是前朝的宫殿,少有修葺;而大历的旧宫殿里,又怎会有舍卢人的装饰?
另边厢,未殊的马车行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才停下。
他以两指略掀车帘,瞳孔微微一缩。
马车兜了宫城一整圈,竟然又回到了司天台前。日光炎炎,站在门口迎接他的却不是无妄或赵主簿,而是甲戈凛冽的金衣卫。
昂达尼剌一身威武甲胄,在阶下按胸行礼:“末将恭迎仙人下车。”
未殊却仍坐在车中一动不动。
“我徒儿呢?”片刻后,他淡淡开口,幽黑的眸子静默地凝注着地上跪着的人。
昂达尼剌道:“圣上听闻仙人曾受前朝余孽攻击,心中甚是担忧,特命末将布置金衣卫三十人保护仙人。末将已将差事交代完毕,现在要回宫了。”
未殊很耐心地听完了,然后道:“我徒儿呢?”
昂达尼剌顿了顿,道:“钱姑娘还在宫中。”
未殊沉默了片刻,举足下车。昂达尼剌连忙上前迎接,他却已站稳在地,不动声色地远开了。
未殊径自迈入司天台中。在那一错身的刹那,昂达尼剌似乎听见耳边响了一个声音:“死于刀兵。”
日头明亮刺眼,铺在地上宛如一层积冰。昂达尼剌那昂藏的身躯竟晃了一晃。
无妄匆匆忙忙自庭中迎出来,看见司天台外侍立的金衣卫面色一怔,又颠颠儿地跟着未殊跑,一边道:“这是怎么回事?阿苦呢?没跟您一块儿回来?”
未殊一直走到了自己的院中,花木葱翠,绿藤如瀑布一样自假山石上披落,一派生机盎然。未殊却突然感到心口发闷,许是这太阳烈得令他晕眩了,他不得不伸手扶住了门墙。
“给皇后传信。”他突然开口。
无妄没听清楚,“什么,公子?”
“给皇后传信!”未殊的声量蓦地提高了,响在发白的天穹里,“我答应她了!”
而后砰地一声,他关上了房门,身子靠在门上,整个人都陷溺于窒息般的空气之中。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变得虚幻了,房中普通的陈设全成了鬼影,哗——朝他飞扑过来。
不需要很久,就能将他吞噬干净。
不需要很久。
***
“娘娘……”
古公公面色为难,肥硕的身躯拦在了琳琅殿门前。
胡皇后未披珠翠、未穿翟衣,只一身简净的青裙,鬓边簪一朵春日的小花,映得她年轻了许多岁。她微微一笑,便似春水稍泮,涓涓地流淌出来,“本宫有事面呈皇上,还请公公代劳了。”
古公公道:“这个……皇上里头也正有事呢,要不娘娘先到偏殿歇着,老奴待会再来请您?”
胡皇后慈和地笑道:“你算什么东西,要你请我?”
古公公整张老脸都僵冷了,春风吹过,吹得他背脊绷直,冷汗一股股冒出来,“老奴,是老奴言语不慎,该打,该打!”说着往自己脸上一边一个震天响的巴掌,又哭丧着脸道,“娘娘便体恤一下老奴吧,老奴还想多伺候陛下和娘娘几年……”
“你不过是奉我的令去通报一声,他怪也怪不到你头上。”胡皇后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口气,“这琳琅殿里全是前朝的鬼气,你就不怕给皇上沾着病了?”
这样大不敬的话也只有胡皇后敢说。古公公听得几欲崩溃,身子几乎跪到地上,伸手一搡旁边当值的小宦官,“你去,快去!”
胡皇后陡一看到阿苦的脸,一颗心便是一沉。
皇帝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坐在上首,阿苦战战兢兢地,几乎已退到了大殿边缘。胡皇后走上前,道:“陛下,妾有事要奏。”
“嗯?”皇帝懒抬眼。
胡皇后却不言。
皇帝终于被气出笑来,“古知贤!”
“奴才在!”
“把人带回去吧。”皇帝将手一拍扶手,不再多看阿苦一眼。
阿苦于是随着古公公往外走。出了琳琅殿,她的步伐便不自觉地加快了,好几次几乎要超出古公公去。她总感觉身后似有一双眼睛,直盯着她的背,好像要把她整个人都盯穿。
古公公声线低沉:“钱姑娘,老奴有句话,你听是不听?”
阿苦愣愣地望过去。
老宦官橘皮样的脸上神色莫测。
“人一旦趟了浑水,便不要再想抽身。”他慢慢道,“谁也不比谁更脏。便你那个仙人师父,也是一样。”
阿苦抿了抿唇,问道:“我师父在哪里?”
“司天台。”古公公神色安然。
“什么意思?”阿苦吓了一跳。
“他领了赏便回去了。”古公公冷冷淡淡,“很奇怪吗?”
☆、第40章 孤勇
阿苦转过头去。宫墙明明不高,却因了那逼仄的大红色而令人感到十分的压迫。红墙四合,深宫里的天空被剪成一方一方死气沉沉的铅块。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片云,只有一粒孤零零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西边的天空上。
马车在司天台前停下。出来迎接的是无妄,他似乎有话想对阿苦说,凑近了上前,看了她半天,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阿苦视若无睹,径自往里走,一庭葳蕤匆促掠过足边,她一直走到西厢房里,便开始收拾行李。
无妄站在门槛边,终于忍不住了:“你这是做什么?”
她不理。
“你要走?”无妄道,“要回去吗?”
她不理。
“九坊那边你早不能待了……”
“谁说我去九坊?”她突然截断了他的话。
无妄怔怔,“那你还能去哪?”
她幽幽一笑,“宫里头啊。”
无妄盯她半晌,最终判断出,她不是在说笑。
他拿捏着语气,斟酌着措辞,一点一点地把话吐出来:“皇上都跟你说什么了?他让你去宫里?什么身份?”
叮铃哐啷,阿苦将包袱一抖,东西乱七八糟地掉落出来,有她最早的习业簿,有一枝折断的笔,有几把干透的药草,甚至还有两三枚碎棋子。弋娘过去常笑她是收破烂儿的,什么都往包袱里装。她将袖子里掖着的玉环也放了进去,大布一兜,径自端给了无妄:“这个,拿去给你公子。”
无妄道:“怎么连师父都不叫了?”
阿苦嘴角一勾,“他就一混账。”
无妄脸色大变,“你胡说什么呢?”
“你不信?”阿苦抬起头来,“那你让他来见我。”
无妄却默了默,“他此刻不能见你。你就不能等会儿——”
阿苦干脆不收拾了,双手抱着胸正面对着他,面色冷冷的,“他把我卖给皇帝了,舍卢人的皇帝,你懂不懂?”
“什么?”无妄睁大了眼,“你休扯淡了,他怎么可能——他那么——”
话都只说了半截,剩下的半截却令阿苦喉头干燥。她有些渴了,黄昏时分,不见晚霞,天气闷沉得令人抑郁。她转过身去,继续收拾行李。哗啦一下,她把高匮上的油布扯下来,上面的药材撒了一地,她又俯身去捡,捡了很久很久,直到无妄听见她的啜泣声。
她将两只沾满草籽的手捂住了脸,泪水就从指缝间渗了出来,她忍着声,忍得很辛苦,肩膀一抽一抽的,像颤抖的蝶翅。
无妄终于是抬腿往东厢房去了。
他敲门。
没有人应。
他于是便说了一句:“公子,您去看看阿苦吧。”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她哭了。”
说完,他没有再等候里面人的回答,便走掉了。
阿苦哭了很久,哭到腹中饥饿,听见咕咚咕咚的叫,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滑稽。
她这是在折腾谁呢?那人横竖是不在乎的。
从头到尾,腆着脸的只有她一个不是么?他向来云淡风轻得可以。
她抹了把眼泪,去洗了把脸,对着铜镜照了照,下巴颏儿上似乎还有泪迹,擦不去,使力去擦,嫩白的肌肤便红了一片。
她过去就没哭过。一下子哭到气都喘不过来,她看着镜中那个泪眼盈盈的自己,觉得很陌生。外间一点点地黑下来了,房中没有掌灯,她缩在角落里,对着虚空发呆。
行李都已收拾好,她很认真地想,接下来该去哪里?九坊那边确实已撕破了脸,她回扶香阁的话,娘亲会难做人。只是不知道小葫芦去了哪里,她躲闪得那么巧便,好像这世上当真没有她莫小姐这号人了一样。
怎么自己就学不来小葫芦的风度呢?
怎么自己就总要牵肠挂肚呢?
他明明不会来看自己的,他已经打算好了要将她送给舍卢人的皇帝,他的马车驶去了另一个方向。
为什么他要拉她同来,却不带她同归呢?
好像有一只巨大的磨盘在她的心上极缓慢地转动。夜色沉沉,粗糙的磨石将她的心慢慢碾成了粉末,就此谁也不再认识她了。
一片冷冷的月辉洒进窗牖,她怔怔抬头,这才发现已经是深夜,明月悬空,朗朗照遍千山。她终于站起身来,坐了太久的腿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她扶稳了桌角,尖锐的木刺扎得她略微清醒了些。她拿过包袱挎在肩上,径自走出门去。
她没有去看东厢房一眼。
***
无妄是翌日清晨才发现阿苦不见了。
他知道她生闷气,所以晚上将膳盘搁在了她的房门口;第二天去取时,膳盘还在原来的地方,未曾一动,饭菜都已凉透。
而那扇门却大开着。
他走进去,房中乱糟糟的,正是她的风格。除了她昨日清出来的那只包袱,什么都没少。
他急得跺脚,这什么烂性儿,一点事儿都经不住,就知道跑!
他奔到东厢房外,咚咚咚咚咚咚,一连六下重敲。
“公子!”他急喊,“阿苦不见了!”
却还是没有声音。
他狠狠地一抓头发,旁边有仆人道:“公子昨日回来以后就没出过门。”
“我知道!”无妄回头吼他,“我看着他回来的!”
那仆人缩了缩脑袋。
无妄努力平复心情,后退了两步,对那仆人道:“踢门。”
仆人吓住:“什、什么?”
“踢门!”
仆人的脚力不够硬,踢了三下才在雕花檀木大门上踢出一个口。无妄又上前加了一脚,踢出一个正可容人的洞,他立即钻了进去。
还没看到什么,他却忽然捂紧了嘴。
血腥味弥满了整间厢房。
可是一切都没有异样。
无妄往里走,走到公子时常待的观星阁外,便无法再下脚了。
观星阁中,绘有二十八星宿的地面上摆了三炬人臂粗的蜡烛,一缕缕青黑的烟笔直地往上飘,飘入那同样绘有二十八星宿的藻井。公子就盘坐在这三根蜡烛的正中间,双手和顺地放在膝头,头微微低落,双眼紧闭,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白衣飒飒被风吹起又落下。
明明有风,那烛烟怎么能是笔直的?
除非它不是烟。
无妄连唤一声公子的胆子都没有了。
他就这样看着公子似睡似死,脚下如沾了胶,挪不开,走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之间,公子身子往侧旁一倒。
有一缕烛烟突然断了。
无妄骇得脸色煞白,再也顾不得许多,当即抢上前去抱住他,大声喊:“公子!公子,醒醒!”
他想将公子搬到床上去,再认真看看那血腥味是怎么来的。可他刚要动弹,衣袖却被人拉住了:“去……”
公子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声音似是从喉咙里刮出来的气流。无妄胆战心惊地问:“去哪里,公子?”
未殊用力闭了闭眼,又睁开,幽黑的眼睛里连倒影也无,全是冥冥一片。
“去仓庚园……”未殊缓缓地道,“我要起卦……”
“起卦?”无妄失声叫了出来,“您都这样了还怎么起卦?”
未殊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了他的怀抱,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白袍飘动,如一个恍惚的鬼影。无妄连忙上前扶住了他,但听他喃喃道:“我今日一定要算清楚……快十年了,我今日一定要算清楚!”
他不管不顾地往外走,无妄扶得很艰难。到了仓庚园,他的步伐便加快,无妄都跟不上了。再一转眼,人便丢了。
无妄对着一园子的奇门遁甲气得挠墙。
未殊一个人徐徐走到了那一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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